是夜,宋老师依旧像往常一样失眠了,摇曳的灯光下他攥着那柄手榴弹凝神良久。脸上青紫的伤痕在油灯亮处明晰可辨,额头的绷带上还泛着黑红的血迹。
“睡吧,还往几点熬?”妻子在炕上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宋定文一惊,随即将纸包塞回了抽屉,女人香甜的酣声终于使他脸上的愤懑松懈下来,他长吁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吹熄了灯。
县立高小坐落在城中一处破败的庙宇中,斑驳的廊柱上还留着旧年失过火的痕迹。
简陋的教室里,学生们捧着课本齐刷刷地诵读着《千字文》:“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壁非宝、寸阴是竞、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宋老师背着手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一动不动。学生们琅琅之声渐渐微弱下来,终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宋老师突然回过头来,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人怎么能往铁笼子里关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是个孩子么,好端端的就这样给弄死了?”
学生们一片讶然,不解地望着老师的脸,宋定文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突然一跺脚,掼门而去。
周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阵脚步声过后,宋老师急冲冲地闯了进来。拽开房门,打开三屉桌,将那柄手榴弹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一闭眼,快步出了屋。
老郭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巷口方向,王家的黄狗依在老郭身边,不停地呜咽着。
宋老师走出院门,在老郭身前停下,将胸前的钢笔摘下放到老郭脚边,正欲离去,老郭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裤管道:“他宋老师,街上见了来宝让他早点回来,对门院里刘嫂家的灶火还没砌完呢,这孩子,一大早出去买麻刀,到现在还不着家。”
宋老师长叹一声,轻轻拨开老郭的手,大步走出巷子。
日军宪兵队门前,两名哨兵荷枪分列两侧,宋老师在门前来回踱着步,突然一个转身冲进了院子。两名哨兵稍作迟缓,急忙慌里慌张大叫着尾随了进去。片刻,只听得院子里一声巨响,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大门里涌出些惊慌失措的日本兵来。
街上乱作一团。
一颗手榴弹炸飞了四个日本人,这宋老师没得活,当即就被抓了,行刑就在次日。
耳闻目睹了这些个事,玉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这年月里不幸的并不止她一个,家家的日子都难捱。
王承起家的赶快给宋老师媳妇找了个新婆家,这女人已有了身孕,没个依靠哪能活得下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王妻给定文媳妇收拾着行李,“我娘家村里虽说水少地瘠,可人都还老实厚道,深山沟沟,也见不着日本人。”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哽咽,“嫂子也是为你好,往后日子要是过得不顺心了,可别埋怨嫂子。”
王掌柜道:“按说宋老师还在,不该提这岔,可日本人杀人不眨眼,我跟周掌柜合计了一下,觉着还是趁早的好。宋老师一颗手榴弹炸飞了他四个,狗日的石井说不定哪天一恼,就怕要株连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给宋老师留个根苗,有他日本人完蛋的那一天。”周廷荣忽而长叹一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谁能想到宋老师是这么个硬骨头。”
“屋里藏了手榴弹,一年多了,愣是没第二个人知道。”王掌柜也不住地哀叹。
拍了下大腿,周廷荣道:“要说跟日本人拼命,怎么排也轮到我了,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他年纪轻轻的,可惜了人才。”
王妻抹一把泪,像是在哀求:“咱这巷子里可不能再出啥变故了,让我们做女人的也都消停些吧,来宝和宋老师一先一后走了,老郭又眼看着成了个废人。七零八落的,我瞅着心都碎了。”
众人不再言语,灶膛里映出红红的火光来,劈柴毕剥作响。
定文媳妇止住了哭声,揉一把红肿的眼睛道:“人家儿我倒不挑,只要将来能对孩子好,咋样都行,只是临末还得求周掌柜办件事。”
周掌柜:“有甚话就交待下吧。”
“我俩这些年脸都没红过,他待我好,我报答不了他,这回捅了马蜂窝,他免不了是个身首异处的结果,求您在田连举跟前递个话,让日本人抬抬手,给留个囫囵尸身。”随即泣不成声,“活着没享过福,死了也别做个没头的鬼。”
周掌柜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叹道:“早先就想到了,昨儿夜里跟田连举一块见过川岸,川岸文三郎答应只要我肯当这商会会长,就让咱宋老师走的体面些。”
“后事都交给我们老哥俩办理,定文媳妇你就别操心了,回屋赶紧打理东西,孟山那边很快就有人来接了。”王掌柜挥了挥手,催促她道。
城外乱坟岗上北风尖啸,周廷荣和王承起领着一帮人停候在夜风中,两人身前摆放着一口棺木,白色的纸幡插在新掘的墓穴边,于风中索索作响。
远远的,一队日本兵从城门口走出,宋老师被押在最前面,步履蹒跚。
周掌柜声音有些颤抖地向对面高喊道:“他宋老师,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都安顿好了,明年今日,我们给你烧纸来。”
一块黑云从天边游移过来,遮住了头顶的星斗。日军军佐一声号令,枪声立刻响成一片,周掌柜难过的闭上了眼睛。
坟前纸火摇曳,周廷荣和王承起跪在地上将纸钱捻散了扔到火堆里。
王掌柜边拨拉纸钱边说道:“他宋老师,掉头一米就是来宝的坟,将你俩挨着葬了,今后在地底下也好有个照应。啥时候钱不够花了,就托个梦来,老哥哥我再给你烧上几刀。”
纸钱渐渐焚尽,火光越来越弱,周廷荣站起身来,抬头远眺黑漆漆的荒岗,高声道:“乱坟岗上的孤魂野鬼们听着,这宋老师是咱平遥城里的头号英雄,一颗手榴弹炸飞了四个日本兵,今晚权且把他埋在这儿,黄泉路上、阴曹地府,诸位多行方便,改日我姓周的多带几刀纸来,给各位承个谢意。”
荒岗上阴风凛厉,漫天星斗已被遮去大半。深夜,王掌柜家门前,马车已停候了多时。
定文媳妇哭哭啼啼地钻进了车轿子里,赶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王妻红肿着眼拉着赶车人的衣襟不停嘱咐:“丑娃兄弟,她就跟我的亲妹子一样,好好待她母子,往后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娘家人可不会饶你。”
丑娃连声应诺着坐上了车,脆生生地摇了一鞭子,马车咕噜咕噜驶出巷口。
王妻和翠凤妈不停地擦着眼泪相偕回了屋。
黎明时分,崎岖的山道上寂寥无声,定文媳妇在车轿子里沉沉睡去,爬过一道坡,闪过两个弯,东边豁然现出一片绯红来。远处黑的群山下隐约可见一排一排上下错落有致的土窑,土窑前围着高矮不一的篱笆,修葺平整的院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狗吠。
黑丑娃脆脆地甩了一鞭子,突然放声唱道:
山丹丹开花六瓣瓣红
十六岁相跟到如今
山丹丹开花弯弯哩
你要是愿意咱慢慢哩
黄黑狸猫钻水道
咱二人相好谁知道
烟袋锅开花半壳壳明
小酒盅勺米不嫌哥哥穷
洋山药开花红搅白
衣裳裤破了你捎回来
阳坡的玉茭背坡的谷
甚时想起你甚时哭
豆角角开花弯回来
不愿意走了你返回来
……
三天后,阴历二月初二,是新商会会长走马上任的日子,“东顺号”药铺门前锣鼓喧天,鞭炮声响作一团,阶下站着城内各商号的东家,相互间寒暄问候、打拱作揖。药铺门额处醒目地拉着一块条幅,上书“庆祝平遥新商会成立”几个大字。
一辆军车突然停在药铺门前,日军驻城司令川岸文三郎领着几名警卫从车中下来,川岸向众人拱手施礼,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寒暄道:“劳驾、劳驾。”
田连举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将川岸请上台阶。周掌柜也急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周一身崭新的绸褂,身披黄色绶带,脸上强作欢容。
田连举走到周掌柜身前耳语几句,周会意地点点头,两手一压,全场肃静。周将握在手中的纸卷展开,缓缓念道:“兹蒙大日本皇军驻华北区平遥司令部之托,鄙人周廷荣不才,愧赴新立平遥商会会长一职。吾辈深沐大日本天皇陛下隆恩,今领重建王道乐土之旨命,敢不竭力,虽粉身碎骨,亦恐报之不尽……”
周掌柜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表情顿时凝固。
老郭拄着根木棍衣冠不整地行走在街上,途经每一家店铺,都要推门朝里空喊两声“来宝、来宝”,嘴里反复嘀咕道:“这孩子,出去一整天了也不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