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耿立伟沉下脸,一下子不高兴起来,嘟嚷道:人家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肯不肯的。我现在是抹下脸的人了,真要是谁能推荐我上了大学走,就是让我磕头叫爷当回王八都行。”
“王八不需要你当,%倒是让别人当王八,当绿头王八。只是你能抹下脸这话可当真?”老羊倌拿出只碗倒了酒。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和你开玩笑。”耿立伟瞪了老羊倌一眼,不满地把头扭向一边。
“那好,碰了这酒我告诉你。”老羊倌把倒了酒的碗递给耿立伟,自己先端起喝了。
“操他老婆!”老羊倌把喝完酒的碗重重嗑到坑桌上。
“你说什么?”耿立伟把喝了半口酒的碗放下,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他。
“把牛大富老婆干了。”老羊倌重复了一遍,%往自个儿碗里又倒了酒。
“你尽说屁话!”耿立伟一下子泄了气,把酒碗扔下,重新躺了下去。
“听不听由你了。反正我觉得现在也只有这办法还行。反正牛大富听老婆的,她要帮你说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注意了,牛大富老婆看你时,那眼神总是晕迷迷的。这种事,就得不君子来,你自己慢慢啄磨吧!”说完,把碗底的酒一口抿完,把旱烟袋往胳膊下一夹,不等耿立伟回话趿拉着鞋开门走了。
他又去了那个寡妇家。
独自在窑洞里躺在坑上的耿立伟,侧过身来呆呆望着窗户上因院子里的树梢被月光影照在窗纸上而不断晃动的影子,回味着老羊倌刚才对他说过的浑话同时,也不由勾想起了他来后沟村大队后所经历过的一桩桩往事。因刚才喝了几口酒,头有点晕,便闭上眼想早点儿休息,正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喊他。他起身出门,才发现雨下得特大,渐渐地,他看到眼前已变成了一片汪洋,孤独的他正漂落在这汪洋之中。他挣扎着,已经精疲力尽眼看就要沉底淹没了,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条船。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船身,开始拼命地往船上爬,费了好大的劲刚爬上船边,船主就过来了。他一看,船主却是牛大富,牛大富见是他,呲着牙拿起船浆冲过来凶狠地一下子把他又打下水去。他尖叫了一声,惊醒了,周身淋淋大汗。他摸摸身边,老羊倌还没有回来。他翻身坐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纸窗户上的树叶影子还在不断摇晃着,他发呆地看了一阵,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看来,牛大富绝对是和他过不去了,而摆在他面前的也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像狗一样的去求牛大富,求他给自己盖章上农大去;要么面朝黄土背朝天,就窝在这里一辈子。他越想越心乱,越思越心烦,干脆披上衣服下炕跑到了院子里。他靠在院中那棵树上,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天上;漆黑的夜空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繁星不停地闪烁着,冰雕般一样冷清的半边月牙被一缕缕灰色的浮云轻轻擦过,一会露脸一会隐去。忽然的一阵凉风吹来,耿立伟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望了好一阵子后,听到院门一响,老羊倌回来了。老羊倌瞅了耿立伟一眼,没言语,走到跟前把他拽回了窑洞里。
第二天一早,耿立伟像往常一样磨完了玉米,挑上熬好的猪食往猪圈走去。猪圈的前墙外是一片收割完的空麦地,麦茬豆已长得高过了麦茬,田野里泛起了一片绿色。他正喂着猪时突然看到,隔过麦地的尽头一长溜的院墙上,高高低低吊着有大大小小不少的南瓜。那不是队长牛大富家的院墙吗?正是他家院子里栽的瓜秧顺墙扯过墙头搭在了外面。耿立伟眼一亮,一个突然想到的歪主意在他脑海中很快的形成了。他阴阴地笑了,放下喂猪的勺子,一溜烟穿过麦茬地,跑到了队长牛大富家的院墙下,四周看看没人后,他用钥匙链上的小刀把院墙上所有吊着的瓜上面都剜开了一个小口子。耿立伟使劲屙了一泡屎,闭着气把臭屎很快地往一个个被剜开小口的南瓜里塞了进去。几天后,他偷偷跑过去看,那口子竟然呈伤疤一样的长住了。耿立伟得意地暗笑起来:好啊!牛大富,我让你耍横,我让你遭害人,我让你牛大富像狗一样也好好尝一尝老子我臭屎的味道。
8
杜婷婷、张大鹏、黎相庭都相继走后,后沟村大队里的北京知青中属同学的就只剩下了耿立伟和宋文宜等少数几个有黑五类背景的人了。失落、孤独、无望,让剩下的他们难受极了,一连几天彻夜难眠。无名的烦躁让耿立伟有时简直有点不想活了。那一天,耿立伟拿了一块猪骨头,悄悄把牛大富家的那条大黄狗引到山上,吊在树上解下皮带狠狠地往它身上抽,抽得它嗷嗷一股劲的哀叫。耿立伟一边抽一边骂:我操你牛大富祖宗!我操你牛大富八代!我操你牛大富全家……
可宋文宜却显得比耿立伟要平静得多。
宋文宜的父母都在一个科研所工作,是五十年代初向往建设新中国从马来西亚回来的归侨。“文革”批斗时,以里通外国的特务罪名被打得夫妇俩一个肾损伤,一个肝破裂,虽送进了医院,但医院因也已被造反派接管,不接受反革命、坏分子病人,结果他们夫妇俩双双死在了医院门诊楼的过道里。此后,原本不爱多说话的的宋文宜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下乡后,整天傻愣愣的也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和人多说一句话。
一天,耿立伟晚饭后回到窑洞,老羊倌不知听谁说,公社分给后沟村那个上农大的指标还在,公社革委会刘主任准备把这个指标转给另外一个村的知青。耿立伟一听,顿时头顶像浇了瓢冰水,一下子凉到了脚底。彻底没戏了!耿立伟心灰意冷躺在窑洞炕上又蒙头大睡。老羊倌劝他说,你城里人好面子,听不进我这粗人的浑话。不过,我说的是真话,真要想走的话,还是劝你走一走牛大富老婆这条路,只要她同意我想这指标还可以要回来。我早和你说过了,牛大富一向都听她的。
“那公社刘主任也能听她的?”耿立伟拉开被头没好气呛了他一句。老羊倌怪笑了一下,说:没错,刘主任也绝对听牛大富老婆的。”
虽然对老羊倌的话还将信将疑,但看他一脸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耿立伟心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还是让耿立伟原已冻僵的心又动了起来。对!得想法子走,这个机会不能再错过了,他不能和宋文宜一样在这个山村里也呆上一辈子。
耿立伟以前在仓库交粉条时,从墙角堆里的一堆“破四旧”时从老校长那儿没收来的旧书中,偷偷拿过几本看。他记得一本书里面有一个越王勾践的故事,现在想想:越王尚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地苦熬十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为什么不能学学他?大丈夫应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低着点头,老羊倌说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一下子,耿立伟的心明亮了。自打那时起,耿立伟开始学着对牛大富不再用敌意的眼光对待他,有时碰了面还冲他装出一副卑屈的样子,朝他点点头假笑一笑,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笑可能比哭还难看。
时代造就人学会了生存,学会了为了生存而扮演的各种角色。耿立伟在仓库向牛大富老婆交粉条入库时,开始学着油腔滑调和牛大富老婆讲笑话,讲从书上看的或自己瞎编的故事给她听,他讲时,看得出她很开心。
国庆节前夕,公社通知全县所有大队干部进城去住什么学习班,牛大富也去了。那几天里,有一天恰逢中秋节。下午交粉条入库时,耿立伟照往常一样,边干活边给牛大富老婆讲笑话。牛大富老婆这天心情特好,入库完后,特意笑着交待耿立伟说,今天过中秋了,你不要到灶上吃饭了,就去她家吃吃她自己烤的月饼和八宝饭,算是对他讲笑话的犒劳。耿立伟想了想,觉得这也是和她套近乎的好机会,就点头并和她开玩笑说,行,胡姐,不过我肚子大,你得多做点。
不过。那顿中秋饭吃得很狼狈。
当他交完入库粉条返回粉房收拾利落后,回到窑洞挨到快吃晚饭时,耿立伟去了牛大富队长家。牛大富那条大黄狗一看见耿立伟进了院门,立刻发出一阵哀鸣,夹起尾巴躲了。牛大富老婆奇怪地和耿立伟开了玩笑说,我这狗见了生人凶得狠,怎么见了你就邪了,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耿立伟当然不能说出实情,便也笑笑说,我不是猫,我是狗熊,狗熊虽笨,但却是狗的克星,当然就怕我。牛大富老婆笑笑说,小耿,这可是你自个说的,你可不要以为我骂你,从今以后我可就要叫你狗熊了。耿立伟笑笑说,行,胡姐,以后你就这么叫得了。两人说笑中间,耿立伟就看见正房窗台上摆放着的一溜南瓜中,有好几个就是他做过手脚的,那个地方凸凸凹凹,疙疙瘩瘩的,一看就知道。牛大富老婆把耿立伟让进里屋,到灶间给他盛了一碗八宝饭,又拿了几个自己家烤的月饼说让他吃完八宝饭后带回去慢慢零吃。
八宝饭是用黍米做的,里面除了红薯、柿饼、枣、红豆,还有南瓜。耿立伟一看到这南瓜就想吐,谁知这南瓜是不是他装过屎的那个?他假意地一边道谢,一边借口说他想端上碗到外面吃,家太热。牛大富老婆对耿立伟的到来很高兴,兴致很好,忙进里屋去给他拿了凳子,让他坐在院子里,并亲手用筷子夹起,催着非要他尝尝。没办法,耿立伟憋着气,强吞了几口,立刻感到嗓子眼里有东西往上顶。耿立伟强忍着和她撒谎说,他吃这种饭喜欢凉吃,想带回窑洞里凉后再吃。牛大富老婆笑笑说,好吧,那就给老羊倌也带上点尝尝,说着,又拿碗返进去给他往里加了个满。
耿立伟走出院子在回的路上,只觉得咽到肚子里的那几口有南瓜的八宝饭在他肚子里七翻八滚直往上顶,他忍不住地干呕了几下。
老羊倌把羊入了圈已回到窑洞,看到耿立伟拿着八宝饭和几个月饼回来,问:谁给你送的?”
“牛大富老婆让我给你带的。”耿立伟说。“你去他家了?”老羊倌问他。
“你去他家了?”老羊倌问他。
“她叫我去她家吃这八宝饭。”耿立伟说。
“有门。”老羊倌笑笑,开玩笑说:看来牛大富老婆对你还是有心的。好了,这种八宝饭是人家专送你的,我尝尝就行了,你多吃点。”说着,拿起碗用筷子拨那碗八宝饭。
“你就着碗吃好了,我吃过了——要不,你也别吃算了。”耿立伟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了?”正准备吃的老羊倌停住筷子,不解地望着耿立伟。
“那里面有南瓜——”耿立伟说。
“南瓜怎么了?这八宝饭里都要放的!”他用筷子拨了一半,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不错,你再吃点吧。”老羊倌边吃边看着耿立伟问。
“我现在不想吃。”耿立伟说。看见老羊倌吃得那个虎劲,他的胃里却在翻江倒海,心里很不对味,但又没法再说什么,嘴张了几张,终究只好由他吃去。老羊倌吃完又去村里那个寡妇家了,耿立伟把那剩下的那多半碗八宝饭迅速倒在一卷废报纸里扔进了茅坑。
9
隔了几天,耿立伟如同往日一样在仓库交粉条入库过秤完了时,牛大富老婆突然拽住耿立伟问:
“小耿,有件事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耿立伟两眼惑惑地望着牛大富老婆,不明白她说什么。“我是说,问你个事,希望你能跟我讲句实话。”她又说“我是说,问你个事,希望你能跟我讲句实话。”她又说了一遍。
耿立伟点点头,说:行,胡姐,只要我知道的。”
“批斗老校长那天晚上,你真的看到杜婷婷和我那口子了吗?”她两眼死死地盯着耿立伟。
耿立伟吃惊地抬起头,眨巴着眼望着她。心里想:她怎么知道的?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牛大富老婆脸色凝重,又追问道。
耿立伟明白了,知道是老羊倌告诉了她,因为这事他只告诉过老羊倌一个人。耿立伟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所以躲开牛大富的老婆的眼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能这样。
“这该死的!”牛大富老婆骂了一句,没有再追问耿立伟。她已经彻底明白了。不过耿立伟看到,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遇到这种事那种天塌下来的样子,只是上牙狠狠咬着下唇,两眼中冒着一种可怕的光,死死盯着前面一个什么地方,脸色十分难看。停了片刻,她扭转脸咬牙切齿发狠地对耿立伟说了一句,我明天就去公社给你拿农大的那份推荐表。”
牛大富老婆拉开门往外走时,耿立伟看到一滴眼泪淌在她的脸上。
耿立伟回到窑洞时,老羊倌还没睡。他把情况和老羊倌说了,说牛大富老婆人倒也挺好的,埋怨他不该把牛大富和杜婷婷的事告诉她让她伤心。老羊倌眯着眼就着油灯抽着烟对耿立伟说:我这是激将法,专门告诉她那事,就是想让她这一点上恨牛大富,兴许这一来还能帮上你。”停了片刻,老羊倌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知道,牛大富老婆人原本不错,也不想惹她伤心,但我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帮你呢?我了解她这个人,有股犟脾气,和牛大富闹起来常常和他是对着干,牛大富越是不同意干的事,她越是要办。”
“公社刘主任能答应她吗?”耿立伟怀疑地问。
老羊倌朝他诡秘地笑笑,挤了一下眼:你想牛大富那熊样,她打心眼里能看上他?放心吧,她去拿表没问题。”
耿立伟明白了,两个人会心地一块笑起来。耿立伟说:“好吧,但愿能如心愿,这事真能成了,我好好请你的客。”
第二天下午,耿立伟正喂着猪,牛大富老婆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骑车专拐到他跟前,把手上的一份盖有红印章的表朝耿立伟晃了晃,果然拿回了推荐表。她满脸开花的告耿立伟,说她一早就去公社刘主任那儿拿上了推荐书,因为又进城盖了一次知青办的章,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我连午饭还没吃呢,怎么样,该谢谢我吧!耿立伟从她手中拿过推荐表,看到上面果然写的是他的名字,心里一阵激动,忙不迭地连连称谢。他朝牛大富老婆说,胡姐,真谢谢你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牛大富老婆撇撇嘴,笑一下说,算了吧,你这一走,恐怕以后连个影儿也没有了,还报答我。说实话,能记着我就不错了。好了,我回家再给你把大队的章盖上就完事了。记得,吃了晚饭去家里拿。”说罢,拿回推荐表,朝耿立伟挤了一下眼,带点俏皮味的笑了一下,跨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喂完猪,耿立伟等老羊倌放羊回来一会儿在灶房吃晚饭时,把他拉到一边,将牛大富老婆给他拿回上农大推荐表的事悄悄告诉了他。老羊倌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快吃,回窑洞去说。”
刚回到窑洞,老羊倌就板着耿立伟的肩膀拍了两下笑着说:好事,你总算熬出来了。来,咱们庆贺庆贺。”说着,老羊倌拿出瓶薯干酒和仅剩下的一块腌獾肉,倒了半碗递给耿立伟,脸上堆起一股邪邪的坏笑冲着他说,来,酒壮色胆,干了。”
“你瞎说什么呀?”耿立伟一边和他碰酒,一边责怪地瞪了老羊倌一眼。
老羊倌干笑一下说:你别那么撕不下脸,要像个男人样。好啦,早点儿去牛大富老婆那儿,拿回推荐表来也让我看看。”
两个人喝酒时,耿立伟拿起一小块腌獾肉用纸包了。老羊倌问他干什么?耿立伟笑笑说,我教训过她家那条狗,冤屈了它,今个过去稍带安慰安慰它。老羊倌也笑了,说,你这人心倒挺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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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立伟刚才和老羊倌喝酒喝得猛了点儿,胃里觉得隐隐有点儿憋胀痛,在去牛大富队长家的路上吐了一次,胃才好受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