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问：“姐妹们，你们听说建接生站的事情了没？”
“听说了！”
“听说了。”
“那你们愿意不愿意建站啊？”
“愿意！”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
一个妇女深有感触地说：“我生俺大小时，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结果生到了地里……唉……别提多遭罪了。”“是啊，有了接生站，接生员就给你做产前检查，一直到生了以后做产后访视，什么都会教给你的。”“那敢情是好。”
一个妇女问金梅：“你家孩子多大了？”
“两个月。”
“两个月？才两个月你就扔下孩出来啦？孩不吃奶了？”妇女们都有些吃惊，“唉，公家人也不容易哩。”
“是啊，我们产假只有一个半月。没办法。”
“那孩咋办？孩他爹在家照看？”
“唉！……他？比我还忙呢。天天下乡。一会儿是推广什么双铧犁；一会儿是推广合理密植；一会儿又是推广什么人工授粉；还有什么农药拌种……忙着哩。一点都不顾家。”金梅看似埋怨的话语里，更多的是对丈夫的崇拜和骄傲。
“噢，是农业局的技术员吧。”李书记接着说：“说来也奇怪了，俺们祖辈子种地就是玉茭地里卧下牛还嫌玉茭稠。可人家现在，种得稠了照样打粮食啊，产量还提高了，真是不一样了。”
“是啊，以前和现在是不一样了。可你们还是一样的压迫俺们妇女。”一个妇女毫不客气地说。
“俺怎么压迫你们了？”李书记有些诧异。
“你还好点，可你是书记怎么不管管队长啊，有些队长不仅不照顾我们妇女，还招呼俺们哩。每个月要求出勤三十天，俺们一家连鞋也不要穿了。赵医生，你给评评理，不是说对俺们妇女照顾吗？可俺村的干部们可不执行哩。”
“就是，春季下种前，队长叫俺们妇女担粪，俺那闺女刚怀上孩，让他给找个轻点的营生干，他就是不肯，反而说俺闺女年轻，让她铲粪，她一个人铲供五个人担，累得俺孩浑身是汗，整整干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家就出血不止，孩也丢了，你说这‘稀洌洌’恶毒不恶毒。”
在金梅身边干活的一个妇女解释说：“稀洌洌’是俺们给一‘大队队长起的外号。她把俺们受得‘稀洌洌’的。俺们都说‘稀洌洌’不死是妇女的害。”
金梅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对书记说：“国家对妇女劳动是有规定的，‘三调三不调’你应该知道吧？‘经期调干不调湿，孕期调轻不调重，哺乳期调近不调远。’这是国家的规定，你们应该照办的啊。”
“就是啊，人家别的村规定妇女出勤不超过二十五天，一手人的才要求出勤十二天，所以，人家做针线、看孩、磨面什么都不误，看看咱，什么都没时间干，连双鞋都没时间做。”
书记有些委屈地对金梅说：“你看，俺们村不能和别的村比啊，俺们村劳力少，你看，像他们这样的罗圈着腿还是劳力呢，人家别的村劳力多，当然就不用这样的老婆们干活了。”
“好你个挨刀鬼，你说甚哩，你老婆才是罗圈腿哩。”几个妇女拿起手里的草当武器，朝着书记扔了过去……书记一边躲着一边喊：“打俺作甚哩，你看人家赵医生，扔下两个月的孩子就工作了，你们哪个生了孩子不是在家窝上一百天才干活，有的一百天才出门哩，你们知足吧。”……晚上，除了村干部以外很多村民也都来参加会议了，把大队的院子挤得满满的。还有几个对建接生站持反对意见的人也被书记专门叫来开会。书记搬出一张桌子，让金梅和夏月坐下，书记坐在中间。赵书记先说了一下大炼钢铁的事情，然后就让金梅说：“建接生站的好处我上次就和大家都说了，是为了使用新法接生，只有使用新法接生才能减少婴儿死亡率。小孩不得‘四六风’，大人不得月子病，大家也都同意了，现在大家就是讨论一下具体的事情，比如房子、接生员的待遇等等……”
村妇女干部说：“俺们也把建接生站的事情都告诉了村民，可有些人还有一些反映，先让他们说说他们的意见吧。”
书记说：“对，现在不是都时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吗？现在大家在这里可以随便地鸣，随便地放，要是定下来了，可不准到处开喇叭花了啊。”
一个光棍老汉，叼着一杆烟袋锅吸了一口蔫不拉几地说：“那俺就先放个‘倭瓜花’吧。”
人群“哗……”地爆笑起来。
“哈哈哈……老倭瓜开花了啊！……”
“哈哈哈……咱看老倭瓜花是甚样的啊……”
“老倭瓜还没开苞哩，是新鲜地哩……”
老汉没有笑，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就是嘛，俺又不生孩子，白让俺出这份粮食哩。”书记对金梅说：“还有几个不生孩子的老婆们也是这个说法哩。”书记对大家摆摆手说：“别吵了，别吵了，继续说。”
一个叫兰昌的接生婆也乘兴说：“那俺也放个花……放个‘坐锅花’吧。”
人们又是嘻嘻哈哈一阵乱。
那个叫兰昌的接生婆继续说：“俺接一个孩子才给记一个劳动日，俺以前给人家接，每接一个至少是一两元哩。”
村里的会计常德举着两只手喊道：“俺也不知道俺这是什么花啊，反正俺是举双手赞成啊，现在的人民政府就是好啊，俺老婆一年生一个孩，这下可不用我操心了啊。”
“你那是‘打碗花’……”
“是‘狗尾巴花’……”
“是……”
书记又摆了摆手说：“安静……安静，听赵医生给你们讲讲道理再说。”
金梅耐心地解释说：“这个问题在别的地方也有过，下面我就给大家算一笔账，大家听听。我问了一下咱社共一百五十户，每年平均出生五十个小孩，才记五十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平均以九斤粮食计算，共四百五十斤粮食。咱社每年平均做一万五千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才少分四两八粮食。大家算一算，这个我想大家是可以接受的。至于给接生员的工分我们参照别的社的办法是这样的，每接一个平产由社给接生员记一个劳动日。每接一个难产，包括立生、横生、臀位、前置胎盘等，由社给接生员记两个劳动日，等到秋后分红。出外村接产所收的费用全部归社，由社给接生员记劳动日。接生用品和消毒药品的补充由社的公益金项下开支，由社内选出专人负责。当然，社和接生员也要向群众做保证，接生员保证严格消毒，使用新法接生，使产妇不得产褥热，婴儿不得四六风，并按期给社员妇女进行胎前检查和产后访视。社里保证给接生员购买一切用具和消毒药品，并帮助接产员在社内做妇幼卫生工作，大家看好不好？”大家一下子都不做声了，都在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利益。接着，有的互相交头接耳地商量着；有的大声吵吵着，争论着……书记再一次摆摆手说：“安静！悄悄地……你们这样乱说谁能听见了？一个一个说。”
接生婆兰昌先说话了：“那如果俺参加了，就也是挣工分了？到秋后也能分下粮食了？今后就有人管了？……也好，挣下的钱也浪费不了啦，省的俺那个死鬼总是算计那几个钱，那俺……俺同意了，没意见了。”
“同意了，人家别的村早就有了。”
“有了接生站咱多省心啊。”书记用手敲敲桌子笑着问那个光棍老汉：“怎么样？”老汉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不管什么花，开一朵就成不了气候，随你们吧。”
书记笑笑说：“那就好，那你就自己回去开你那‘倭瓜花’吧，不准到处开啊。哈哈……好了，既然大家都同意，就这样办了啊，这样做不仅对社员、产妇有利，还能给社里增加收入哩，我也同意。”
回来的路上，夏月很高兴，走在高高的山上，看着晴朗的、黑蓝蓝的夜空，星星一眨一眨的，她伸出手去抓：“好美啊！”“快走吧，有什么好的。”金梅督促着夏月。“赵医生，你说得真好，有理有据的把他们全给镇住了。真佩服你。”夏月由衷的佩服。“都是科长教的，我哪能想出这些话来。”
“都是科长教的？……”
“是，上面要求在1962年底新法接生率要达到100%，我们现在才70%多，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完成这个目标。”金梅仍然是忧心忡忡。
“能！我们一定能。”夏月心想，有你们这些为这个事业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无私奉献的人，有什么目标达不到呢？“但愿吧。”金梅笑了。夏月是第一次看见金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刚吃完晚饭，夏月就到小庙门口翘望着，等待她的学员。
不一会儿，有两个妇女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个还抱着孩子，看见夏月不好意思地对另一个人说：“你看看，都是你催俺，俺还没有拾掇拾掇呢，看俺这衣服脏的，让人家官医生笑话。”
“人家官医生是个女的，不会笑话你的，又不是让你来相亲呀。要穿‘一九蓝上衣海昌蓝裤’？”两个人互相推搡着说笑着。
“你家孩子谁给看着呢？”
“谁看，俺妈啊，俺婆没吃完饭就不知道跑哪里去躲债去了。”
“听说还有保健员来培训呢……”
“你想咋呀？哈哈哈……”
虽然在村子里呆了两天，但当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小庙里时，夏月还是有些意外，这些作为她的学员的人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女的接生员有几个虽然才二十出头，但都盘起了头发，看来都是媳妇了，有的穿着还干净一些，有的看来正带孩子，小花布衫上满是脏兮兮的饭痂痂，蓬头垢面的。赵家旮旯的接生婆兰昌还是个小脚老太太，还有两个是那种半大不大的“解放脚”。保健员都是男同志，也是年纪大小不一，有的才十多岁，有的近五十了。有的以前曾培训过，有的是第一次来培训。大家都是邻村的人，互相都认识，到了一起自然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番，有的抽着老旱烟，呛得夏月直咳嗽。
好不容易等大家静下来，夏月说：“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也不用我说了，咱们这个班有接生员，也有保健员，一共十天课，接生员的课是这样一些内容：女子内外生殖器的构造及其作用；月经期的卫生及如何进行胎前检查；孕期常见的疾病及如何预防……保健员的课内容是：保健员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夏季饮食卫生，麻疹、百日咳、流感等的预防办法是什么？怎样治疗？煤气的预防和急救，如何开展冬季卫生运动……最后是考试。这个课程表我下课后钉在墙上，大家不清楚的可以再看看。
“下面开始讲课，咱们讲的第一课是骨盆，先讲一下骨盆的构造。”夏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骨盆的样子，解释说：“这就是骨盆，这是骶骨，这是尾骨，这是左右两块髋骨上接脊柱下面和……”
“俺们不懂这些，什么德国、美国的，你直接给俺们讲怎么生孩子就行。”一个妇女笑着说。“那不行，得先要知道孩子在什么地方，怎么有了孩子。”夏月很认真地解释。“那你就先讲讲孩子是怎么有了的。嘿嘿……”一个叫李疙瘩的男保健员挤眉弄眼地发出一阵坏笑。由于教室没有门，有几个孩子挤在门口看热闹。二毛对另一个小孩说：“你知道小孩是从哪里来的吗？”
另一个说：“当然是妈妈肚子里带来的。”
“不是。”
一个孩子坚持说：“俺妈说，是两口子睡觉的时候，男人往尿锅里尿一泡，女人也往尿锅里尿一泡，尿锅里就变出来小宝宝了。你没看见大人生孩子都在尿锅上坐着生哩。”
“不对，俺见过牲口配，人也是那样。……”
小孩子们毫无顾忌地在门口大声地争论开了。
夏月刚上培训班时，听老师讲那些隐私的问题也觉得脸红，毕竟自己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但后来也习惯了。今天给这些已婚的男人、女人们讲，又听着小孩子们的嚷嚷，不免又脸红起来。
来自赵家旮旯的接生婆兰昌赶紧解围：“疙瘩，好你个挨刀鬼，你是不是想当老师啊，那俺们听你讲。”
一个保健员接着喊：“疙瘩可有的讲哩，古话可多了。疙瘩！给大伙讲讲！”
“疙瘩，讲讲哇！俺还不知道哩。”又一个跟着起哄。
“你不知道啊？俺给你讲讲好了。”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接生婆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先讲疙瘩和老婆睡觉，睡完了把他老婆头朝下提溜起来拍打拍打他老婆的屁股……哈哈哈哈……俺想想都笑得不能……哈哈哈哈……”她自己先笑的前仰后合。
李疙瘩倒是很平静地说：“咋，眼气了哇？哪天俺也拍打拍打你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