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好些天,赵成印一直提心吊胆,等着什么轮到他头上来。可是没有。姬小娜再也没有来卫生所为她母亲买过药。代替姬小娜来买药的是右派王豫西。王豫西跌断的那条眼镜腿儿用棉线拴着,没拴牢,眼镜像一架浮桥似的在鼻梁上直晃悠。赵成印心里忐忑不安,讨好地帮他拿伤风止疼膏粘了眼镜腿儿,为了跟黑镜框对色,还在止疼膏上涂了墨汁。赵成印乘机就近观察,见王豫西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知道姬小娜嘴严实没有乱讲,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年轻时做下的荒唐事,这个姬小娜还要纠缠到何时?
赵成印将那只脚从粪坑里拔出来,磨磨蹭蹭跺着脚,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正躺在床上呻吟的姬小娜见赵成印进来,就对两个儿子说,我跟你成印叔有话说,你们先出去,在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鲁一和鲁二来到门外。
远远地,王玉兰甩动胳膊飞快地走过来。兄弟俩见了,虎视眈眈迎上去。
大兄弟忙呢?平时王玉兰称呼鲁一和鲁二大侄子的,这回却改称呼了,还赔着笑。
鲁一扭脸问鲁二,咱俩忙不忙?
鲁二有些结巴,不……不忙。
王玉兰瞪瞪眼,压低嗓门神秘地说,可有人忙着哩!
兄弟俩愣头愣脑问谁?
傻孩子!王玉兰又改称呼了,还能是谁,你娘跟你成印叔呗。你们想想,孤男寡女在一块能干出啥好事!
鲁一沉下脸说你咋平白无故糟践人?
鲁二说,撕烂你的臭嘴!
好好,王玉兰摇着手说好好,算我多管闲事,等会儿你娘受欺负了可不能怨我。说完拔腿就走。
鲁一和鲁二对望一眼,慌了,撵上去,一人拖住王玉兰的一只衣袖,说婶子你千万别生气,我们年轻没经验,全靠你指点呢。
王玉兰停住脚,听我的?
那当然,兄弟俩点头。
王玉兰说,那好吧,你们守住门,我进去。
蹑手蹑脚,王玉兰猫腰到窗户底下。她探头看见狐狸精姬小娜躺在床上,而她不争气的丈夫赵成印像虾米似的弓着腰站在床前。王玉兰恨得咬牙。
躺在床上的姬小娜有气无力地说,我快完了,就像秋天的树叶,风一吹就要落了。可是临咽气之前我要证实一件事,不然死了也闭不上眼。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证实那件事,成印,你能跟我讲实话吗?
赵成印点头说能。
一定是实话,行吗?
行。
好,你能跟我讲实话,不管结果如何,我死也瞑目了。成印,你还记得那个傍晚吗,下着雪,三十年前?那天我是最后一回去卫生所卖铺地红了。我真后悔没把夏秋时节铲的铺地红积攒下来一些,那样可以细水长流,就是冬天我也能去卖铺地红了。可是那时候我傻,等雪下来了我才着急了,没有铺地红,我还找什么借口去卫生所呀!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一趟趟去卫生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去看你。成印啊,你大概不知道当时你在我眼里有多帅,你的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钢笔,一样是体温表。别人口袋里也有插钢笔的,你却多一支体温表,挺特殊的。那支体温表还有一个塑料外套,颜色是天蓝的,我没记错吧?还有一种打动我的是你皱眉的样子,我明知那是因为你眼睛近视的习惯动作,可我就是喜欢。我在宣传队的时候,你一有空就去化妆室里转悠,还装模作样问,今天表演啥节目呀?其实我心里明白,你那是去看我的。我显然没有猜错,每当别的姑娘不注意的时候,你就对着我化妆的镜子挤眉弄眼,那滑稽的样子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象出来,挺逗人的。可是那时我心高气傲得很,我故意不扭回头看你。我知道自己在宣传队里的姑娘中间有多出众。开始我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上了你,只是每当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感到乐滋滋的。真正清楚自己喜欢上了你,是在那天演《公社是棵常青藤》跳舞烂了裤子的时候,当时舞台下乱了,喊声震天,我捂住脸蹲在舞台上,心里一遍遍地说,成印呀成印,我让你出洋相了,我给你丢人了!后来大队让我打扫公共厕所,我就躲在厕所里偷着哭。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我想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就像当初你对我挤眉弄眼我不理你一样,我真是自作自受啊。但我不死心,我一定要试试你心里还有没有我,我就去卖铺地红了。可每回去卫生所,你对我都是不冷不热的,叫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心里的想法。
那个落雪的傍晚,最后一次去卖铺地红了。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这次开口当面问问你,要不就没机会了。可我没想到,我刚一进去你就闩上门,扑过来抱住了我,发疯地亲我,还用一只手攥紧我的胸脯。当时我的头就大了,浑身一个劲儿地哆嗦。成印啊,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第一次对我那样,我是说,第一次抱我亲我。太突然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好怕呀。当你的手伸向我下身的时候,我猛地挣脱开你,甩了你一个大嘴巴,就冲出门外。跑到半路上,我突然停住脚,我的脑子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我这是怎么了?我一趟趟去卫生所里卖铺地红,不就是为了证实赵成印心里还有没有我吗?他一见我就抱住我亲我,不表示他还喜欢我吗?或许他也和我一样意识到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太激动了,太莽撞了。我怎么能动手打他呢?我傻愣愣地站在雪地里。天完全黑下来了,风呜呜地吹响路边的树梢,四周白茫茫一片。我想着你一个人待在卫生所里痛苦的样子,越想越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又错了。我老是犯错。我真是太傻了。但我不敢回卫生所了,你肯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就那么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直到我眼神不好的父亲磕磕碰碰找过来,我才回家。我撒了谎,说我迷路了。那一夜,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流了一夜泪。我流着泪掐那只打过你的手,咬那只手,直到那只手变得又青又紫。后来我又用那只手摩挲自己的脸,不管怎么说,它实实在在贴过你的脸,我把那只手贴在脸上,就当是我的脸和你的脸贴在一起了。我就那么手贴在脸上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发起了高烧。
那场高烧持续了三天,烧退后我又去了卫生所。我还怀着一线希望。那天我从窗户里看到你抱住一个姑娘亲,那个姑娘当然不再是我,她是王玉兰。看来还是迟了。我知道王玉兰在宣传队那会儿就追你,你去看我,每次你走后不久她都找借口走开。那一巴掌肯定让你彻底失望了,你终于接受了王玉兰。你跟王玉兰结婚后,我嫁了鲁大毛。鲁大毛的脚跛不跛的我不怎么在乎了,就连他喝醉酒打我折磨我,我也不当回事了。因为鲁大毛接替你当了赤脚医生,那支体温表插在了他上衣口袋里,起码这一点他跟你以前是一样的。更主要的是我有理由去卫生所了,虽然你已经不在卫生所,但我待在卫生所里能够想象你那天傍晚亲吻我的情景。鲁大毛死后,我父母们右派问题平反了,回城了。其实我也能回城的,连工作都替我安排好了,可是我放不下你。成印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好像着了魔,就是放不下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在村里。我想我总算做对了一回吧?
说了一大堆话,姬小娜有些累了,停下来闭上眼喘息。赵成印听得脑门上直冒汗。歇了一阵,姬小娜睁开眼望着赵成印说,成印啊!我现在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赵成印说,哎。
我问你,当年你天天往宣传队的化妆室里跑,是不是去看我?
可不是嘛,我一天见不着你,就像丢了魂似的。你倒好,没心没肺的,板着脸连理也不理我。王玉兰倒是热黏皮,老是撵在我屁股后头要跟我谈。你说我跟她有个啥谈头?我哪能看上王玉兰呀,我嫌她腿太短,跳起舞来像驴尥蹶子似的。
听了赵成印的话,姬小娜吃吃笑,脸上竟泛起了红晕。窗外偷听的王玉兰气得跺了一下脚。赵成印听见动静,说咦,外面啥咚的一家伙?姬小娜不经意地说,可能是猪拱圈拱掉了一块砖吧!别理它。又问,那我问你赵成印,那个落雪的傍晚,你见了我就抱住亲,你是怎么想的?赵成印说,我口才不好,恐怕表达不出来,就用身体把想说的话给表达了。
姬小娜似乎呆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半天才扭回脸,说你知道吗?当年插在你上衣口袋里的体温表,我至今还收藏着哩。姬小娜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来,果然是那一支,塑料外套呈三棱形,颜色是天蓝的。在脸上贴了贴,姬小娜双手捧着递给赵成印,说你留着吧,留个念想。好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了,你能答应我吗?
赵成印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啥要求,你尽管说。
再亲我一回。
亲……哪儿?
嘴。
赵成印浑身的血突然之间就奔流起来了,他不知所措地摸着裤缝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嘴上嘟哝说这合适吗?这恐怕不合适吧?姬小娜不说话,她躺在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微张着嘴静候着。赵成印转了一圈后停住脚,心一横就俯下身子。王玉兰轻手轻脚溜进屋来,一把推开赵成印,代替男人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姬小娜的嘴唇。闭着眼睛的姬小娜哪里知道已经偷桃换李,轻声说,成印,谢谢你。两颗泪珠从眼皮底下鼓了上来。
出了屋,王玉兰连连啐了几口,大声嚷嚷,赵成印,日你个亲娘,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再占一回便宜,我哪会跟个死人亲嘴!
门外的鲁一和鲁二听到了,急忙跑进来,伸长脖子问我娘她咋了?
王玉兰气呼呼地说,你娘上西天了!
兄弟俩听了,号啕大哭着冲进屋去。
一出院门王玉兰就冲着赵成印跳脚,赵成印,你今天要跟我说清楚,你心里到底是有我还是有那个狐狸精?赵成印胆怯地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有你。王玉兰伸手去揪赵成印的耳朵,说那你咋跟她一唱一和,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赵成印趔着身子躲闪,说你看你这人,咋动不动就揪人的耳朵?反正她就要死了,拣那些好听的话说,还不是哄她高兴嘛。王玉兰想想说,这还差不多。随后就提出了一个疑问,姬小娜这个女人也真是邪门了,人家占了她的便宜,她反倒要谢人家。赵成印也觉得奇怪,说就是,三十多年了,她还藏着一支破体温表有啥用?王玉兰一见体温表又来气了,劈手夺过去,说这不明摆着的嘛,她肯定是这里头出了毛病!说着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赵成印的脑袋。
回到家里,赵成印和王玉兰出于好奇,争抢着要打开体温表的塑料外套看个究竟,却怎么使劲也弄不开。仔细瞅瞅,有用火烧烤的痕迹,原来是有意焊住的。他们不死心,想了各种办法,找来了一把锤子,终于把外套敲开了。里面竟然是空的,根本就没有体温表,什么也没有。赵成印一见就伤心地哭起来,姬小娜,说好了要给我留个念想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给我留了一个空?说起来我够冤枉的了,就为了我眼神不好占过你一回便宜,结果害得我提心吊胆,将一针盘尼西林打到马跃进的猪肉里去,丢了赤脚医生的差事。姬小娜,我可跟你挑明了讲,亲你头一回的是我,最后一回亲你可赖不上我。生前你已经折磨了我许多年,死后还想缠住我不放,那可办不到!王玉兰也跟着呜呜哭了,她哭得比赵成印更伤心。
赵成印抹了一把泪,问她,你哭啥?
王玉兰回答说,我哭我的男人,我的男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