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海关心香香就跟关心自己一样，急切地问：“香香，你上哪儿住去？”香香不假思索地说：“住你那儿，行吗？”王家海住集体宿舍，是那种屋顶像筛子似的大窝棚。王家海用脚搓着水泥地，说：“我那儿不是人住的地方。”香香说：“那好，我只能做保姆去，住刘德民那儿。”王家海说：“也好，也好，刘先生是做学问的规矩人。”香香突然恶狠狠地说：“好，好，那儿是三房两厅，跟皇宫似的。你满意了吧？”王家海掉身就走，摇摇晃晃的，喝醉了酒似的。香香有些可怜他。但是香香把他和刘德民一样看待：两个男人。男人对于香香，是一亩地，可以长庄稼；是一口井，可以喝口冰凉的水；是一坛酒，可以醉个一天半日；是一间屋，晚上能有个搁下身子的地方。男人真是好东西！
白天，香香的心头总是堆积着那冉冉升起的“帐篷”和硕大而又杂乱的瓦砾堆。香香觉得，她被炸毁了许多东西，她的眼前灰蒙蒙的，没法往前走，也没法朝后退。刘德民下班回来，带一马甲袋菜，往厨房一扔，就踅进书房，捧起厚厚的书。香香就乖巧地弄菜烧饭。香香特别怕刘德民回来，又特别盼望听到刘德民的脚步声。香香以她特有的审美打扮自己，用大量的脂粉和口红，穿花枝招展的衣服。刘德民开门见了她，总是哼哼一声。香香热乎乎地盼望着，被他哼哼的一声兜头浇灌了，心里就凉得透透的。香香转而害怕他的哼哼了。香香住了两天，觉得自己的身份很滑稽，不像个保姆，也不像个客人，更不像个情人了。但是香香毫不气馁。香香和镜子里的香香对话说：“哼，想给我看脸色，冷落我，好让我自动离开，想得美！我往哪儿走？我不走了！你越冷淡，我就越黏糊。我是条蚂蟥，你甩不脱的！”
晚上，香香常常梦见自己睡在一条窄窄的长板凳上，轻轻地一动弹，就要掉地上。这长板凳的感觉使她睡不踏实。刘德民是悄悄地摸上她床的。刘德民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一口一口的鼻息朝她的脸上直喷。刘德民长驱直入，手法简练。香香正在“长板凳”上处于半睡眠状态。香香被扑住的时候，全身“咯噔”一下，笔直地坠落下去。香香受了惊吓，脑子里有一根弦铮铮地响了起来。香香的脸在黑夜里努力地绽开笑容。香香喃喃地说：“刘先生……”刘德民的进入简捷有力，干脆利落。香香的身体骚动了，像一张纸被火柴点着。但这火柴突然熄灭了。刘德民趴在她身上，依旧用一口口的鼻息喷她，而且是湿漉漉的，但是全身很快就疲软了。刘德民摸摸索索地离去。香香迫使自己重新燃烧，但只有燃烧过后的灰烬轻轻地在她眼前飘飞。这是一种枯萎的感觉。香香清醒了一阵子，就酣睡了。香香走进刘德民的家以后，从来没有这么称心快意地酣睡过。香香觉得自己胜利了。香香这才感觉到席梦思的绵软和服帖，她的身体在上面睡出个窝来，就像花生米有了个厚实的外壳。香香呢喃着：“到底憋不住了，要找个去处，我还以为你真的能扔下我呢！”
第二天一早，刘德民就把香香闹醒了。香香手忙脚乱地去弄早点。刘德民说：“喂，香香，你是保姆，总不成老让我买菜！”刘德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香香，你去买菜，每一分钱都要入账，记清楚了，晚上我会查你账的！”香香赶紧脆生生地说：“好的，刘先生。”香香手里拿着钞票，却朝刘德民看去，眼睛里流淌着软塌塌的糖稀。香香觉得，她已经能具体地为刘德民操持家务了。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持家，这本身就开启了某种可能性，香香非常珍惜，更何况他们还具有另一层关系。刘德民匆匆地吃了早点，夹起硕大的牛皮公文包，步履稳健地出门去了。客厅里静悄悄的，新鲜的阳光从塑钢门窗里涌进来，裹挟着熙熙攘攘的浮尘。客厅里慢慢地洋溢起一种亲切的气氛，暖融融的。香香第一次感受到这家的可爱。香香很自然地把这家看作是她的家了，想把这家操持得像模像样。
香香像个城市里的家庭主妇，手里捏一只钱包，走向菜场。香香住危楼时，也时常买菜，但感觉不一样。以前香香粗声大气地和菜贩子讨价还价，只要便宜就是好菜。现在，香香挑挑拣拣，声音细了许多，有一点功架了。首先这五十元菜金蛮丰厚的。再说，她是为刘先生买菜，得让刘先生满意。香香买了牛肉，想烧咖喱牛肉汤。香香的老家有不少回民，烧咖喱牛肉汤堪称一绝，香香耳濡目染，以为这浓汤是天底下第一的美味佳肴。香香还买了些蔬菜，想做糖醋蒜泥黄瓜。香香全身心地投入，耳边荡漾着刘先生饱食后心满意足的打嗝的声响。
香香拎着满满的马甲袋，晃晃悠悠地回去。香香碰见了王家海。王家海问：“香香，刘德民待你怎样？”香香端起架子：“王家海，我得回家做饭去，没时间跟你磨牙。”一边举起马甲袋示意。王家海酸溜溜地说：“哟，香香，你真行，转眼工夫你又占上窝了！”香香笑了：“王家海，你没本事，只能跟许多男人挤窝棚。我现在住的是正儿八经的三室两厅。”王家海说：“操，正儿八经的三室两厅！你他妈放个屁砸个坑就是一室一厅呢！”香香生气地说：“王家海你不信？迟早的事儿，啥时候带你开开眼界去！”
香香好像凭空捡了个金元宝，炫耀的心思很重，极想有人分享。香香把王家海带到刘德民的家门口，掏出沉甸甸的钥匙，开了门。王家海一脚踏进去，身体好像失重了，歪斜得很。香香像主人似的，给王家海泡了茶，还拿出刘德民的香烟款待他。王家海东张西望起来：“香香，还是你们女人好，做保姆，轻轻松松，挣钱也不少。”香香有些不高兴了：“王家海，什么保姆保姆的。我不单单是做保姆。”王家海突然用深邃的目光发掘她：“香香，你说什么？不是保姆，你还能做什么？噢，这是刘先生家，就是那个记者。”王家海看见茶几上刘德民的一张半身像了。“香香，那个记者和你干上了？”香香打了他一把：“去你妈的，什么干上了？说得多难听！他对我有意思。”王家海悲悲切切地说：“香香，他可以做你爹了！”香香说：“做爹又怎样？你他妈倒可以做我儿子了，你在城市里找个窝给我看看？”王家海无语，就咕噜咕噜地喝茶，呼啦呼啦地抽烟，眉头皱得跟线团似的。香香说：“王家海，其实我挺惦记你的。”王家海说：“香香，我也是。”王家海的眼睛里倏然射出火光来。香香的身体又变成一张纸了，“哧”的一声就燃烧了。香香蓄积了许多热量。香香被刘德民骚扰了，总是不得其道。香香一看见王家海，就会感觉到刘德民的缺憾，欲望狼奔突起来。香香和王家海在一起，就会保持主动的态势，想让自己无所顾忌地畅快。香香像导演似的，很快就把王家海弄得神魂颠倒。香香骑到王家海的身上，幻想着她就是刘德民，恣意地蹂躏。角色的错位给她以巨大的震撼，同时也让王家海六神无主。那一刹那，王家海也进入了男人的至境，英武伟岸，神采奕奕。王家海简直称得上是美男子了。精疲力竭的王家海很快就萎靡消沉了，可怜巴巴地斜着身子坐在沙发角上。香香说：“王家海，你瞧你，什么样儿？乡巴佬，只配住民工的窝棚！”王家海站起来，说：“那，我走了。”香香说：“你不走，还想赖在这儿吃饭哪？”其实香香很想用刘德民的钱款待他，也让他尝尝她的咖喱牛肉汤。王家海却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香香就“咣”地关上门。香香在猫眼里看，王家海是变了形的，两头小中间大，活像一只橄榄核。王家海变戏法似的，一晃眼就在楼道里消失。香香在门背后站了老长时间，终于想起了咖喱牛肉汤，于是就集中起精力，去操持刘德民的家务。
刘德民一脸严肃地回到家里。刘德民一边换鞋子，一边吸着鼻子。刘德民闻到了咖喱牛肉汤的浓郁的香味。香香看着他的鼻子，心里一阵阵的高兴，却不知道高兴个什么。香香摆开饭局，刘德民却偏要看一会报纸。刘德民说报纸就是他的生命，却看得很潦草，从报社带回家的一叠报纸，看了不到半个小时，但还是让香香把咖喱牛肉汤热了一回。刘德民啧啧地啜汤，提了一些意见，主要是说汤的味道太浓，从保健的角度看，菜应该以清淡为好。刘德民搁下碗的时候做了总结性的发言：“香香，你是一个合格的保姆，家政服务工作做得不错。”香香不喜欢昕保姆这个词，咕噜了一句：“世界上能找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保姆？白天要服务，晚上也要服务。”刘德民脸有些红，说：“香香，晚上的事情，也谈不上谁为谁服务。这是人性的需要。再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都是自觉自愿的事情，自己应该对自己负责。”香香生气了，想说：“我还没来得及需要呢，你已经跟腌倒了的酱瓜一样了！”但香香总是摆脱不了涵管和桥洞的威胁，就忍了，说：“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女人来得比男人慢。”刘德民伸手示意，反复多次，香香才如他愿地拿来牙签。刘德民什么都懒得动了，而且也不说清楚。刘德民好像在训练香香，机械的程度跟训练动物差不多。刘德民嘬着牙花，说：“在这方面，西方要比东方理智许多。男人和女人是绝对平等的。在我们传统的道德观里，好像女人和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就是失身，而且，总是以为女人受到了侵犯。人们老是把女人看作是弱者。”香香觉得刘德民说得比较深奥，她难以理解：“刘先生，你只要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我听老乡说，城市里住房最金贵了，住旅馆，一个晚上最起码要五六十块；就是住防空洞，也要二三十块。做这种事情倒是很便宜的，在我们乡下，女人被男人睡一下，只要五块钱。”
刘德民突然眼睛睁得滚圆：“只要五块钱？城市里最起码要两百块！女人这么不值钱？所以城市里的人老喜欢说，在城市里赚钞票，到乡下去消费。噢，香香，无论是五块还是两百块钱，卖淫的性质是一样的。香香，你不能做这种事情哟！香香，现代化的男女关系，最典型的是同居，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合得来就共同生活，合不来就毫无牵挂地分手……”香香打断他的话：“刘先生，我不管什么同居不同居的。你假如要赶我走，我就跟你拼命！”香香像只小母豹，很灵活地在客厅里窜来窜去，扫地抹桌子。香香想在刘德民的面前表现出她的殷勤和体贴。刘德民半卧在沙发上，顺手抓过一张报纸，遮住脸庞。刘德民忧心忡忡地想着香香“拼命”的话，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香香的脸上汗津津的，衬衣贴着身体。香香被汗水濡湿了，显得格外丰腴。香香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就跟被太阳暴晒的土壤一样，有谷物的阳光般的芳香，也有干爽的牛屎味。报纸已经遮不住刘德民的脸了，香香热蓬蓬的身体，随时都能烤化刘德民的眼睛。刘德民看了一张报纸又是一张，好像是自语：“鲁迅说过，看书读报，可以随便翻翻。这叫浏览。香香，个人的清洁卫生很重要。清洁卫生是城市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你要天天洗澡。水电煤中间，什么最贵？水！除了交水费，还要交排水费。煤气也不便宜，现在用天然气了，要比管道煤气一立方贵四角钱。但是，洗澡的水费和煤气费千万不能省。香香，我去帮你放水。你可能使用热水器还不太熟练，我来教你。香香，浴缸里放满热水，身子泡进去，你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香香撅起嘴巴：“刘先生，你嫌我的身子不干净？”刘德民耐心地解释说：“不是，香香！我真的想让你充分享受城市的现代文明。洗热水澡有利于保健，不仅能洁净皮肤，而且，血管舒张了，毛孔张开来，全身的经脉畅通无阻，还能养颜，防止衰老。”刘德民放好热水，细致入微地用手去试，亮亮地叫：“香香，好了，水微热，正合适。”刘德民庄重不起来了，但是香香喜欢他的轻浮。轻浮的刘德民好接近，让香香乐意去被他亲昵。香香确实没有洗澡的习惯，因为香香老是生活在水资源匮乏的环境里——
在乡下，水比油贵；在危楼里，得讨饭似的到附近居民的家里去提水。香香说：“刘先生，你把事情做反了。应该我伺候你洗澡。”刘德民说：“哎，这是什么话？同一屋檐下，就应该相互关心，相互爱护。”刘德民把香香推进卫生间，扒在门上说：“香香，洗发膏和淋浴露就在浴缸边上。睡衣挂在铝合金的架子上，是我爱人的。噢，是我买的，我爱人还没来得及穿。”水声像钢琴一样鸣响了，是最美妙的音乐。刘德民的声音颤抖了：“香香，我来帮你擦背好吗？我还会按摩，很舒服的！”说着就推门进去，脱了衣服：“香香，我们一起洗澡，这叫鸳鸯浴，现在很流行的。”香香不置可否。香香觉得在这种时候，她总是没有选择的余地。香香在水里立脚不稳，所以行动之间表现出力不从心。水温正在加快着香香血液的流动，刘德民的话语比水还要温热甜软。香香激动了。香香觉得，刘德民其实是很可爱的。刘德民继续软软款款地说话：“香香，我向你检讨。我一直没有重视你的存在，所以我只考虑到我的需要。现在，我要让你彻底地‘需要’一回！”报纸上说，男人和女人最佳的年龄搭配是相差十来岁，刘德民比她大二十四岁，比十几岁也大不了多少，属于最佳的范畴。报纸上还说，男人像父亲一样对待女人，这女人肯定幸福无比。刘德民开口闭口“报纸上说的”，把香香的心思搅得乱乱的。香香觉得，此刻，她最大的需要就是和刘德民一起实现“需要”。两个人“需要”到一起去，在最快乐的一刹那达到爆炸，那一定是人生最美的境界。刘德民突然把幽暗的灯光换成最亮的一盏：“香香，我想好好地看看你的身体。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女人的身体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朵。香香，你的身上沾了水，柔弱无骨，滑爽光亮，真美。”强烈的灯光笼罩了香香，使她纤毫毕现；同样，刘德民也很彻底地暴露着。香香从来没有看见过刘德民的裸体。香香看见了一件皱巴巴的旧皮衣。香香突然有了奇思异想——
人的老去最早从皮肤上表现出来，而不是脸；老去的人穿衣服，就是为了遮盖这种皱巴巴的皮肤。香香的妈，天一热就打赤膊，两只奶子像缩了水的小麻布口袋，难看死了。香香七想八想的，再也没有需要了。刘德民忙活了老长时间，懊丧地说：“香香，你怎么没需要？那我只能先需要了！”刘德民需要的时候，这件旧皮衣潮湿了，就像盐渍的那样，毫无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