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上京,飘着鹅毛飞絮,寒冬的气息已遍布京城的每个角落。往日繁华的京城,受越来越重的寒气影响,早已没了喧嚣。
今年是大玄帝国第二十个冬天,上京都城以银装素裹,为将至的国庆日提前装点。
定风侯府,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喜庆,唯独西北角的一处偏僻小屋中,豆大的火光,随风摇曳,昏暗的灯光下站立着一名背负双手的中年男子,正望着一副丹青出神。
中年男子,四十有三,原名江庭,大玄帝国建国之初,太祖玄万机赐国姓,却被其婉拒,最终接受赐名江万庭的无上荣耀,与太祖拜异姓兄弟,封定风侯,其在太祖皇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定风侯江万庭,排名大玄帝国三大异姓神侯之首,其开国军功威震四海,地位显赫,朝野上下,鲜有人出其右。
此时,江万庭独对丹青画像,半晌无语,让寒气满布的房间,显得分外的冷清,画像中,一名身材妙曼的年轻女子,仅露侧脸,却能以倾国倾城而论,画中的她,身披纯白锦衣狐裘,北望风雪,静立松柏之下,神色满是期待。
江万庭取下画像,轻抚那娟秀的文字,默默念着未完成的残句,“魂牵梦萦三千世,一朝梦醒已万年……”
至始至终,江万庭都并未转身,半晌才又以近乎自语的声音,道,“你那儿子,文采出众,天资非凡,但在这重武轻文的大玄,恐怕终究难继大任……”
接着,江万庭燃起脚下的火盆,极其缓慢的卷起画像,临了,又重重握住,轻叹一声,接着突然放手,任凭画卷,自行坠入火中。
“娘!”
丹青画像刚一坠落,门外立刻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喊,几乎是同时,紧闭的房门被狠命踢开。
一名年约十五岁的少年,直奔火盆,毫不犹豫的伸手,从熊熊火焰中将已经燃起小半截的画卷,迅速的抓出。
接着,少年丝毫不顾忌火苗,有顺着衣袖燃起的危险,连续的轻拍画卷,直至火焰完全熄灭后,才微露一丝喜悦,接着将画卷紧紧揽入怀中,怨恨的望向江万庭。
少年面色红润,白净温婉,五官似绝美女子一般精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初时一瞧,非常温和,此时却带着无比犀利的神色,显出格外刚毅倔强的性子。
他的双手因为强行救火,已经有不少烧伤,指尖关节,都是黢黑一片。
这名俊秀绝伦的少年,便是定风侯府的世子,名为江枫,家中排行老大,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而江枫身为侯府世子,却一直只是徒有虚名,在重武轻文的大玄帝国,十年不碰刀枪,一门心思精研儒释道,终究难继侯府大任。
江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让他在连侍婢奴仆都会两手拳脚的侯府中,遭受了无数的冷眼和非议,若非身为世子,恐早就被当做闲人,赶出定风侯府了。
此时他正怒视着居高临下,微微斜睨自己的生父,江万庭,那眼神中的怒火,随时都会喷出,不大的拳头,紧紧握着,久久不肯松开。
“你为什么要烧掉娘唯一的画像!”见江万庭久不吭声,而怒意不减的少年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提高音量,质问起来。
“放肆!”江万庭轻启薄唇,转身冷眼望着忤逆的儿子,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江枫更加愤恨的扫视了屋内一番,已经不多的母亲的遗物,如今却被整理在一起,等待它们的,全是和画像一样,即将被焚毁的命运。
“你想娶别的女人,就一定要把娘留在世上,仅剩的东西,全部都要毁掉吗?”
啪!
江万庭猛地抬起右手,迅速落下,在少年的右颊上,留下了粗大而鲜红的掌印。
这一巴掌,是江枫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挨打,脸上很痛,但心里更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母亲。
半月前,大玄帝国天怡公主,玄万怡,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征战帝国南疆,携莫大军功返回上京,其全歼南境妖狼族的壮举,为南疆和平奠定了万世不拔之功。
天怡公主在封赏大典之上,主动向当今圣上玄万机请求,想要下嫁定风侯江万庭,而且必须是在国庆日。
观天怡公主的战绩,她用了七年时间扫平南疆,将国界向南足足推进了三千里,其功勋卓著,不亚于定国,与定风侯军功无二,天怡公主自称只有国庆日,才能配得上两人的婚礼。
大玄帝国圣上当场应承下来,并责成定风侯府,礼部共同督办,将两人的婚礼,打造成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典礼。
江枫知道,自己又要多一个后娘了,这是自他懂事以来,最为痛恨的事情。
但这一次,和前两次完全不同,天怡公主是万金之躯,下嫁江万庭,会以正妻主母的身份入主,这就意味着,江枫死去的娘,再也没法保住名份了。
江枫听闻这条消息之后,就一直关注着西北小屋,存放母亲遗物的房间,无奈他没有钥匙进入,直到今日刚入夜,就看见父亲来到这里,他便悄悄的跟着。
当江枫看见父亲,要将母亲唯一的画像,也准备烧掉,他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任何礼仪,直接冲入屋内,抢夺母亲的画像。
一向严苛的江万庭,似乎因为江枫少有的失态,并未急着出手阻止,更未言语苛责,直到他提到迎娶天怡公主的事情,才狠狠打了他这一巴掌。
“这句话倘若被外人听去,你今日便是死罪!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身为侯府世子,不要乱说话,你十年通读古今各家名典,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尽管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江枫的眼神中,却没有任何畏惧,反而愈发激愤。
他向前逼近江万庭两步,正气凛然的大声反驳道,“大丈夫威武不屈,强权压身不低头!难道横扫天下,鼎定万邦的爹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朝廷的事,你懂什么!”
“我身为人子,若保不住母亲遗物,是为不孝;为庇护母亲遗物,冲撞父亲,也是为不孝,那还请父亲给条明路,让儿子不用如此两难!”
江枫言毕,噗通一声,直接跪下,眼中的倔强缓和了不少,多了些许温情的流露,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难处,只是为了保全母亲的遗物,不可不为。
江万庭不置可否,也不愿直视倔强的儿子,而是直接背转身体,轻轻抬了抬手指,一个黑影突然降落,跪在门外。
黑影是天下间少有的奇才,大玄帝国神将营四大统帅之首,青龙,如今也是江万庭的贴身侍卫。
神将营不过三百人,却是整个大玄帝国最强将领集中营,实际上,他们都是江万庭一手培养的嫡系亲信,在帝国成立之前,就已经名震天下,也是江万庭天涯海角,生死相随的忠诚部下。
“大帅!”尽管江万庭不再统兵外御,青龙却依然保持着这个称呼。
“晚上不必照看东院,守在这里!”江万庭沉声道,“明日一早,将这些都烧了!”
“是!”
江万庭下完命令,直接离开,江枫起身欲追,但房门却直接被青龙关闭。
“世子,大帅有他的难处,且心意已决,是万难更改,珍惜这最后一夜吧!”
听到青龙低沉的喉音,江枫泪水在眼中打转,双手紧紧捂住胸前,早已面目全非的,母亲的唯一画像。
江万庭的转身离去,代表了他的态度,让江枫看到了父亲的无情,他也不再做任何虚幻的念想,把心一横,暗自嘱咐自己,绝对不要再央求半句。
而那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江枫用力收了收鼻息,努力让眼泪停下来,极快速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接着,江枫将画卷展开,摊在桌上,开始尽力记忆画像上,每一个细节,努力回忆起母亲给自己留下的朦胧记忆。
可母亲离世时,自己才八个月大,一个没断奶的婴孩,又能记得什么呢?
画卷虽然残缺,好在人像部分大半都保存了下来,江枫足足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才得以将母亲的神韵,姿态,容貌的细节,完全拓印在自己脑海里。
“烧吧,你尽管烧吧,娘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我随时可以画出来!”
十年的苦读生涯,江枫不仅通读儒家名典,天下武经,道藏,佛法古籍,更是无一遗漏,加之自身天赋惊人,记忆力超群,一目百行,过目不忘,比任何花费同样时间的人,造诣都要更加精深。
闲暇之余,江枫同样精通了琴棋书画,每一项无一不是状元之才,四年前的偶然机会,江万庭想要试试儿子的才华,原想若是他的确是状元之才,便不会多说,可若只是一般的水平,便会强制儿子弃文从军。
江万庭总共只给了儿子一炷香时间,却有诗书画三副试卷。
哪知道江枫只花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完成了考核,其诗书画方面的精妙天赋,更是展现的淋漓精致,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大玄连续三年的三位状元,都花了一炷香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的考核。
江万庭也许是看到儿子无上天赋,自此再没有提过半句,让江枫弃文从武,更是不再过问他读书的任何事情,反而是全力支持,天下无论任何奇书孤本,甚至只有只言片语的残页,只要江枫需要,都会尽全力找来。
如今想要重绘母亲的画像,对于江枫而言,显然易如反掌,可他心里深知,清理母亲的遗物,其实是当今圣上的意思,这不过是为天怡公主入主侯府开路,扫清不必要的障碍罢了。
自己若是任性妄为,重绘母亲画像,无异于违抗圣旨,落实下来,便是杀头之罪。
可江枫就是恨,恨父亲位高权重,却不懂得为母亲争取,留下一片死后的宁静,这些珍稀的遗物,自从母亲离世后,就一直锁在这里,无人打理,自己更是没有机会接触,直到能够接触时,却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江枫更恨的是,父亲第三次折腰,却终究没能保住母亲的名份,一旦天怡公主入主侯府,自己以后就要称呼,这位抢走自己母亲一切的女人,一声娘了。
这是江枫万万不能做到的事情,在他心里,只有自己的亲娘。
此时,江枫才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力量的弱小,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连父亲这等盖世军功的神侯,都要折腰,更何况自己。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们如此轻易的,夺去母亲名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