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熙七年的初冬,宫中始终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氛围。
吴王于月初上奏请往大陆泽狩猎,携家带眷浩浩荡荡出发。过了半月幼子慕容麟一身风尘立于文昌殿中,以稚嫩又沉静的嗓音道,他的父亲,名为冬狩,实则将趋龙城,不会再回来。
朝中波澜顿起,太傅慕容评展示了他的手腕,立即派人飞马传书龙城守将严阵以待,若见吴王,但捉无妨;又连发数份通告,命令沿途各州府出骑搜寻,一有可疑踪迹,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月末范阳府衙来报,吴王一行曾在显陵原被围,然先有慕容令、慕容楷万夫不挡之勇,后又天显异象,风沙大作,猎鹰飞扬,众骑被迫驱散,致使吴王逃脱。听说已杀白马祭天,越黄河而去。
“吴王真的投奔秦国去了吗?”鸣鹤堂里,凤皇擦着剑,忽然问道。
他问得十分认真,慕容温微愕,许久才答:“他心里并不愿意的。”
“那他以后就是大燕的敌人了?太傅说他早怀谋反之心,是真是假?”
慕容温默然久立,只觉得这些问题便似劈面扔来的砖石,一下一下,砸得生疼。
凤皇又道:“皇帝哥哥真的相信他谋反吗?”
“陛下即使不相信,也没有给他退路。”慕容温定定神,叹中带涩,“慕容……慕容家!”
“姨妈这些天哭得可凶了,母后说再哭就不让她进宫了。”
凤皇边说边想起那日散朝后长安君匆匆赶到殿中的情景:她颤抖地抚了抚贺麟的脸颊,细心地帮他掸去衣冠上的尘土,眼眶中蓄满泪水……吴王出城时带上了所有孩子,连慕容楷都一齐叫上,还携了段元妃等……偏偏他的正妃,孤零零地被他留在了吴王府……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无可言喻,吴王让吴王妃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吴王的孩子却成为吴王妃所有的安慰寄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长安君进宫卖力演出,就是为了让贺麟不受牵连吧。
慕容温一言不发。天气严寒,凉意似乎也笼上他的心头。目光轻轻移向堂外,慕容德槖槖而过。
凤皇跟着觑见:“七叔近日同样跑得勤。”
慕容德神情郁郁,身后的侍卫们自动离得远远的,慕容温不消思索,也知定是为五叔之事。只是……
“凤皇啊,”他叹,“你要快快长起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司马才好。”
邺城内一向车喧马哗。一青年走进路旁食肆。
肆内人头涌涌,却极干净,青年四处一瞧,一人在一张桌子上朝他招手。
叫上一碗牛肉面,两人边吃边聊。不多久聊完正事,先到者道:“有人接手最妙不过,堂堂将军,干这些差使!”
言语间愤愤然。
青年一笑:“听说你接下来去凉州。”
“不错。”稍为压低声音,“张天锡脑袋发昏,居然暗地里招兵买马想打我们,还把我们派去的两名使者乱箭射死了,呵呵……”
“窦将军似乎挺高兴?”
“要打仗了,想着上战场就手痒呀!只可惜这里的牛肉面,好吃得让我把舌头也吞下去。”
青年又笑。
“这边要遣使者到我们那里去,那里好像也要遣使者过来……你说,两国不交战,整天这么‘交流’的,能交流出些什么来?”
“表面自然客客套套,你以为燕国派到我们那儿去像你我这样的人就少吗?”
窦姓将军哼了一声。
肆角起一阵骚动。
两人望去,一中年人侧扶首,捂住一目,似是痛疾发作。桌子周围几名护卫起身挡在他前面,拦住众人目光。
窦姓将军拂过一眼,轻道:“原仆射悦绾。”
他虽不乐意派在他身上的差使,但不可否认,他做得极好。
青年点点头。悦绾是慕容恪的下属,慕容恪死后,他接掌了太宰职务。甫一上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上书废止太原王制定的所有政策,引来骂声一片。旋即各层官员联合抵制他所颁之新法,呼吁太傅慕容评掌政,慕容评不负众望,把悦绾赶下台,连贬带降,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全套制度。
“他眼皮上有个瘤?”青年问。
“看来病得不轻呀。”窦姓将军看戏似的笑。
那瘤色如灰李,下垂覆目,想必影响视物。悦绾身旁一名侍从面色焦急,见悦绾强制按瘤止痛,不知如何是好。
肆内有人道:“去请医士吧!”
侍从未及答,又有人道:“瘤包可否割除?”
侍从道:“早已请多名医士,皆不敢割,用药亦无效。”
众人啧啧。一人长身而起:“小可略通医术,非用刀割,不知使君可愿一试。”
侍从盯住他:“这位郎君有何奇术?”
“不是奇术,针刺而已。”
侍从再问:“郎君出于哪处医馆?师从何人?尊姓大名?”
问题未完,悦绾道:“让他试试。”
侍从返头:“大人——”
“死马当活马医。”悦绾虽痛,话音仍镇定,对自荐者道,“你过来。”
那人微笑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扁平布卷,展开,哗,从四寸至一寸,一长溜粗细长短不同的金针。
“使君此病有多长时日?”
“百来余天,羞明隐涩,或肿或翳,作止无时。”
自荐者略略思索,喃喃道:“宜上星至百会……”
一肆静下,皆看这位医士如何施展妙手。
医士从九针中选出长约一寸六分者,以拇指、食指、中指持之,针尖朝上,针尾朝下,缓进缓出,四五十刺后,侍从惊叫,众人顾盼,却见悦绾右手食、中两指出血如泉。
“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既惊且怒。
医士从容答:“不必惊慌,放血驱邪罢了。”
侍从看向悦绾,悦绾眉色间已有舒缓,点点头。
侍从放下心来,取碗接血。血出足两碗,众人瞪大眼睛看。
“接下来我要在使君眉际十一刺,请使君闭目。”
悦绾依言而行。
医士换一次针,取用比刚才稍短刃三偶者。此次入针神速,大家眼花缭乱的还没搞清楚他进了几针,医士忽然面色一变。
“怎么了?”侍从发觉。
医士不答,他的动作似乎滞住,针陷在肤内,竟拔不出来!
医士微微冒汗,知针为气所吸,越拔,反而吸入越速。
众人也觉出不妙。侍从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观者嘈嘈,谁道:“扎错针了?”
“这叫做‘吸针’,”青年声音不高不低,正巧使大伙儿都能听见,“用针时此类情况尤险而危,最好快请人来。”
侍从闻之变色,上前揪住医士衣襟:“速解之!”
医士擦额:“吾不能解,唯求……唯求兰汗圣手!”
侍从咬牙切齿:“谁都知道他不在城中!”
事态紧急,人语杂乱。侍从发狂,将医士一推:“你要害死我家大人!”
一名护卫随之一刀架在医士后项。
医士嗫嚅道:“我也是一片好心——”
侍从早不理他,叠声吩咐几人赶紧到附近医馆请人。
悦绾从头到尾闭目,不发一言。
门口踏进两人,一主一仆,圆脸小厮对兰衣主子道:“郡——府君,这家的牛肉面您一定要尝尝……咦,今天这般热闹?”
他声音脆脆,引得青年扫过一眼,一看之后,却停住了目光。
兰衣少年走到风暴中心。
侍从感到他身上高雅之态,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张了张嘴,竟没做声。
“悦大人。”少年轻唤。
悦绾睁眼,先是微讶,随即有丝笑意露出来:“是你。”
少年转身取一针,他手法纯熟,比之医士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美妙。道:“大人有疾,应该找我才是呀。”
“岂敢。”
众人听他俩谈话,不由猜测这清贵少年是何来历。
“请大人卷起衣袖。”
侍从有些慌张:“大人——”
悦绾道:“照做。”
侍从只得上前帮忙。
少年在上臂穴下飞速一刺,突然,眉间吸入之针应手射出。
医士不顾大刀尚在脑后,激动赞道:“高人啊!人间之技,可尽窥乎!”
少年瞧瞧他,说:“你所用医治之法,倒也不错。不过用针之道,务宜有素,最忌临事仓皇。”
医士仿佛只听到前面半句,兴奋答:“你也赞同放血法吗?”
青年身旁的窦姓将军道:“看来热心人颇多,不知是否又是一个半吊子。”
青年漫声应道:“他可决非半吊。”
窦姓将军奇道:“你识得他?”
青年只笑。
窦姓将军仔细瞧瞧蓝衣少年:“此人应出身显贵……不可能呀,邺城高门中没有我不知悉的人物……杨将军,你别说话,让我猜猜。”
那边蓝衣少年找到攒竹、丝竹两穴,直入直出,瞬时完成十一刺。每一刺,悦绾感觉脑中发有大声,似冲墙倒壁而出;旋而鼻侧再走两针,豆大血滴滴下,侍从赶紧拧了巾子擦拭。
少年不加迟疑,闪手换针,挑破瘤处,顿时一黄色半固体飞出,瘤肿已平。
观者目瞪口呆,半晌爆发出阵阵掌声。
悦绾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明,叹道:“百日之苦,一朝而解。多谢兰郡——府君了!”
侍从捧着巾帕道:“大人小心,鼻下还在出血呢!”
蓝衣少年笑:“血尽而止,自然止血。大人回去再轻服两日大黄,泄风泄热,以消病根。”
侍从服了他,一诺声应下。
窦姓将军已然明白过来,拊掌大笑:“原来是她!”
青年颔首。
“可是,杨将军,”他接着道,“你初来邺城,又怎会一眼即认出她?”
兰双成回到府中,换回女装,经过花园一隅,看见一人正独坐在凉亭栏杆上灌酒。
叫住一仆从:“范阳王什么时候来的?”
“回郡主,已来了两个时辰了,与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儿后,便在亭中一直喝酒。”
“去吧。”
“是。”
复扫一眼亭内大大小小的酒坛,她站一回,往书房走去。
“爹爹。”轻轻推门。
兰建伏首于案,抬起头来,露笑:“双成儿。”
父亲喜欢在她名后亲昵地加一个“儿”字,尽管他有许多儿子,尽管他在儿子们面前从来都端持威严,不失半点为父气派。他让她从小跟着兄长们读书识字,要是她不喜医术更爱舞刀弄棍,恐怕他也是不会阻拦的。他喜欢说“我的女儿从来都与旁人不同”,即便调皮做了错事,那也绝对是惹她的人的错。
她上前,帮父亲磨墨。
兰建却放下笔,揉了揉眉头。
“爹爹面色不佳。”她观察片刻道。
“没事。”
双成本想提提在外面喝酒的范阳王,话到嘴边又住了口。
“爹爹在写折子?”
“嗯。”
“外头纷纷传言,说皇上这次会派爹爹出使秦国呢。”
“去看看也不错。”兰建笑,“看看他投奔的秦国怎么样。”
双成想,那该是段名垂千古的相会,天王苻坚亲至长安郊外相迎,携手相笑,拜将赏爵。只可惜她无缘亲见,只是间或听闻。
“据行商们讲,长安至于诸州,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清陇升平。”她道,“对比起来,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为数不少的庶民,却似逃难。可是附近并没有战争,不是吗?”
兰建叹口气:“双成儿说的,正是为父在想的。今之各层守宰,既不由乡曲选举,又不经朝廷任命,多为武人,或荫祖余庇,甚至贿赂上流,致使群下怨愤。我一早耳闻,初时不觉严重,近来又听说各地盗寇蜂起,想来真是官吏冗滥,不能纠摄之故。”
“已经严重到这样地步了?”双成惊讶,“太傅他——”
“太傅昧财,”兰建脸上浮现丝丝倦怠,“宫中亦是浮靡。我查了查,今后宫之女达四千余人,僮侍厮役人数尚在其外,一天的费用,竟至万金,上行下效,岂是长久?”
双成说不出话。
“我想重新保举悦绾。”
“为什么?”双成道,“所有人都反对他。”
“因为新法严明,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才遭反对。双成儿,我现在方明白,太原王是何等样一个人,没了他,大燕国竟然撑不下去。”
兰建顿一下,自顾往下说:“法令宽松,就必须得下面的人慑于上位者威望,自发自动服从。以前太原王属下犯错,太原王怎么做?首先替他们遮掩,再次从自己饷中扣薪,罚他自身。越如此,属下越不敢犯错,唯恐连累到他——可是天下有几人是太原王啊!也许吴王是,但朝廷没容下他——不能以德,唯有以法,悦绾其实才是真正看透看准的那个人哪!”
双成感喟。
沉默片刻,兰建又同她道:“双成儿,为何不随阿楷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