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收了工,从农田里回来的庄稼汉?熏稀里糊涂的吃饱了晚饭就往生产队队部的窑里跑,这是个凑热闹的好地方,经常有人会在队窑里说古朝。
说古朝是一句陕北土话,意思是讲古代历史故事,形同说评书。说古朝只是干说,不用任何乐器伴奏;说古朝的人也不以讲故事谋生,只是在业余时间的一种自娱自乐的形式。
说古朝借用了宋元话本以及其他演义小说的故事,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民间艺术。
说古朝没有专门的开场白,几乎不加任何限制,可以由说古朝的人任意发挥。
过去陕北庄稼汉几乎全都是文盲,他们不会看书,陕北人的文化传承是从舌尖上以口相授的。
我故乡的镇川人就爱说古朝、听古朝。会说古朝的人不一定都是能识文断字的老学究。镇川历史上算是晋商向北草地扩张的旱码头,从而也带动了镇川人走南闯北的做小买卖,虽然他们当中有些人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可是他们见多识广,以前没有电影电视时,人们都喜欢看大戏,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从戏文里知道了许多传统故事,聊起来都能说出一二三。有时候,人们在生产队部一聊就是大半夜。
许多农民平时在家里话不多,但在外边与街坊们聚到一起,总有讲不完的“三国故事”。张飞、关公、赵云怎么勇猛啦?还有杨家将中烧火丫头杨排风如何了得呀等等。正所谓:说古代的悲哀,评忠良的慷慨。千古英雄事,乾坤几翻转,自古后浪推前浪,推翻重来。论英才,好男儿一腔天地情怀,志存千里外。江河不断流,继往开来……
农闲时,一些年轻人围着读过古书的老人们给他们说古朝。会说古朝的老人们则提出一个简单的再不能简单的要求,去给咱买上一包纸烟,我就给你们说古朝。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起哄,说没问题,只要你老人家愿意,我们每天晚上轮流给你买烟抽,于是乎说古朝的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其他人一听说晚上有人在队部说古朝,就都跑来凑热闹了。
到了夜晚,说古朝的老人在队部的炕头上正襟危坐,张罗听古朝的年轻人首先拿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给说古朝的老汉点燃,再端上一大碗白开水放在面前,另外还在老汉面前摆了一块木板,半块砖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就当醒木怎样?我看挺合适。”
年轻人把一切准备工作安排就绪,然后催促老汉:“大叔开始说吧?”
老人家长长地叹上一口气,说:“好吧,今天给大伙说一本《杨家将》怎么样?”
年轻人七嘴八舌的有人想听《七侠五义》,有人想听《包公案》,还有人想听《金瓶梅》,就在大伙争执不休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喉咙大嗓门儿地吼道:“都给我把嘴闭上,谁说了算?大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不想听滚球蛋。”
队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说古朝的老汉也不卖关子了,他说:“这样吧,咱们一本一本的往下说,今天我就给你们先说一说满门忠烈的《杨家将》吧?”
张罗听古朝的年轻人发话了:“大叔?熏我看你还是给咱们说《说岳全传》吧,我喜欢岳飞‘精忠报国’的英雄形象。”
说古朝的老汉咧着豁了牙的嘴,笑嘻嘻地应承道:“好,你喜欢岳飞,那咱们就说岳飞。”
老汉拿起半截砖头在木板上一砸,将所有听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说道:“《说岳全传》第一回‘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三百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诗曰:‘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哪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一首诗,却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尽忠报国的话头。且说那残唐五代之时,朝梁暮晋,黎庶遭殃。其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陈抟,名唤希夷先生,是个道德行仙人。一日,骑着骡儿在天汉桥经过,抬头看见五色祥云,忽然大笑一声,跌下骡来。众人忙问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间无主,一胎生下二龙来。’列位,你道他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赵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职,夫人杜氏,在夹马营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故此红光异香,祥云摇篮护。那匡胤长大来英雄无比:一条杆棒,两个拳头,打成四百座军州,创立三百余年基业,国号大宋,建都汴梁。自从陈桥兵变,黄袍加体,即位以来,称为‘见龙天子’。传位与弟匡义,所以说‘一胎二龙’。自太祖开国至徽宗,共传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这徽宗乃是上界长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称为‘遣君皇帝’。其时天下太平已久,真个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登,万民乐业。有诗曰: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顺风调民乐业,牧牛放马弃干戈……”
老汉绘声绘色的演说,虽然唾沫星子横飞,时不时的会溅到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脸上,但是,他说的古朝把年轻人听得入迷,谁也不会跟他计较,只是洗耳恭听。
所有的听众都深深的被老汉的讲述吸引住了。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睛全都齐刷刷的盯在了说古朝老汉的脸上,生怕眨眼之间漏掉了那些精彩的瞬间。
说古朝的老汉从众人的目光里得到一种满足,他端起面前的水碗喝了一口。这时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赶紧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在老汉手上,并且把火也给他递了过去,老汉往前挪了挪身子,将烟点着,吸了两口,眼前立即出现了一种吞云吐雾的效果。
说古朝的人只要把演义小说的大概情节记住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像正规的评书艺人一样把历史故事说得那么生动、细致而又传神。但是,好的说古朝者一点儿也不比专业的评书艺人说得逊色。
说古朝的人特别会卖关子,每当说到最精彩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比如说,故事讲到“穿梭镖明收虎将,苦肉计暗取康郎”那场时,说古朝者曰:“……那余、杨二人刚刚走进来,听见他正在那里骂,就立定了脚,不好走进去,悄悄的出营。杨虎道:‘他自己打了败仗,反抱怨我们。’余化龙道:‘我们去抢了汜水关,将功劳送与他,讲和了,省得只管着恼,如何?’杨虎道:‘说得有理。’回到营中,吩咐众军士,吃得饱了,竟去抢关。正是:‘康郎已决安邦策,汜水先收第一功。’欲知二人抢关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岳全传》写的是忠奸之争。这场斗争是在金兵俘虏北宋徽、钦二帝,向南宋用兵的形势下展开的。以岳飞为首的一班将领,力主抗战,收复失地;秦桧一伙主和派,则是扼杀抗战力量,卖国求荣。所以,抗战与投降、爱国与卖国,成了这场忠奸之争的具体内容。岳飞是《说岳全传》的中心人物。他幼习诗书,从名师学艺,立志“精忠报国”,抱负不凡。青年从军,以战功从士兵很快升为一军将领。他胸怀韬略,武艺绝伦,在作战中常常是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爱华山、牛头山、朱仙镇诸战役,就是在他的指挥下大败金兵,扭转了宋军长期被动挨打的局面。岳飞的这种坚决用反抗手段解除民族压迫的忠勇行为,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各族人民反对民族压迫的革命传统。所以,岳飞这一形象具有强大的艺术力量和思想影响。
《说岳全传》的人物描绘和情节安排,非常适合说古朝这种讲述形式下进行演说。故事紧紧围绕岳飞这个爱国忠君的人物展开,在描述上虽不免也有落套的地方,但总的说来,语言准确精炼,生动流畅,浓墨重彩的粗线条描绘与细腻委婉的着力刻画交相为用,情节安排的前后呼应,波澜起伏,引人神胜。
古朝,黄土地上精神甘霖,余音绕梁,长年不绝,回味悠长,久而弥新。说者激情澎湃,听者感慨万千。如此说来,黄土高原的夜晚并不寂寞。一盏油灯熬到三更,有的人听累了,却不愿就这么离开,于是坐在炕上打瞌睡鼾声如雷。说古朝的老汉不愿意了,训斥道“老子说得口干舌燥,你龟孙子们却给老子打瞌睡,我看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明儿再接着往下说吧。
既然如此,众人就纷纷下炕,立即来了个鸟兽散,相跟上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