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里宫阙今何在——柯勒律治残篇里的神奇国土
据说宋人潘大临梦中听见风雨声,起而壁上题诗,刚写下“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忽然被催租吏打断。断梦难续,一切烟消云散,结果只留下了这一行名句。无独有偶,英国浪漫文学史上那位天才诗人柯勒律治,也于梦中给我们留下了一部神秘的、魔幻的、超自然的诗作残篇《忽必烈汗》。他这部最著名的未完成的诗篇被《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列为“英国文学中最伟大的诗作”,却是“由鸦片酊引起的”。而鸦片对于富于想象力而且博学的人来说,是文学工具中的潘多拉魔盒。它使人们产生了迥乎现实的视觉想象,开始了超越时间的精神漫游,为观察平凡世界提供新的眼光,而且它还扮演着帮助记忆的角色。也可以说,对象柯勒律治这样的浪漫诗人来说,没有鸦片,就没有梦幻,也就没有想象力,更没有诗作残篇《忽必烈汗》中那神奇的异域风情。
鸦片·梦幻·想象力
在孩提时代,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就具有异乎寻常的丰富想象力。他总是一个人玩耍,总把自己想象成亚瑟王、哈姆莱特、鲁滨逊或“基督教七守护圣徒”之一,绘声绘色地描绘书中读到的故事。他性格浮躁,热情洋溢,虽然受到其他男孩的鄙视,却邀宠于那些难以取悦的老太太,他八岁时便脱颖而出,与众不同。
父亲去世后,他到伦敦投靠他的叔父,进了基督教慈善学校。兰姆是他的好朋友。每当他不得不孤独地在阴郁的街头流浪时,他总能深切地感受到丧父之痛。不过,一般说来,他总是高兴的,因为他生活在远离痛苦现实的幻想之中。他在剑桥的大学生活是由一系列“侥幸逃脱”构成的。进入大学的第二年,他就偷偷地溜出校园,化名参加骑兵队,成了全团中最笨拙的兵士。他装不正鞍,刷不净马,管不住装备,连卡宾枪都生锈了;可是,他会讲精彩的故事,会触景生情地吟诗。恰巧被一位军官看中,同样也正是因为跟这位长官一起招摇过市,被一个同学认出,被校方逮回学校。在学校他结识了比他高两个年级的骚塞——后来成了他的连襟。两位年轻诗人异想天开地打算乘船去美洲,在一个远离邪恶的社会里买下一片荒地,为全人类建立一个柏拉图式的共和国。
为了“养家口”,诗人产生过到唯一神教派的讲坛上去说教的主意。他在一处小镇对17名听众布了一次道,以试验自己的讲演艺术。可是,他才张嘴,就有一个人溜出教堂。几分钟后,又有一个人把第一个人当榜样。人们相继溜走,等到讲道结束,17名听众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原来她早已睡熟了。
他与华兹华斯志同道合,合著《抒情歌谣集》,并以此向英国诗歌的传统樊篱提出挑战。可是,华氏认为,在英国诗歌中,乃至一切诗歌里,最优秀的诗作在于能够质朴无华地反映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和诚实品质。柯勒律治赞同这些观点,另外坚持认为诗歌还必须发挥另一作用:诗歌不仅要质朴无华,还得具有魔力。诗人必须用想象把自然和超自然的各种景致,倒映在潜意识的幽深潭水上,然后再把晶莹清澈的汩汩水流,源源不断地送进充满阳光、鲜活健康的寻常感受世界中去。
《古舟子咏》的发表应该了诗人的想法。人们震惊之余,发现诗中充满常人心中绝对不会发生的荒怪意象,它们古色斑斓,幽邃窈渺,犹如巫师欢宴时锅下的火花闪忽出的摇曳晃荡的怪影。一个批评家说:“简直是昏厥的人在手脚冰凉、冷汗淋漓时才会产生的噩梦。”
一个满脑子荒诞幻想的诗人,染上了鸦片瘾,那是任何人都不以为怪的。他一生中备受风湿痛之苦。他曾翻遍医学杂志,寻找减轻病痛的药物,终于有一天发现了这种“绝对可靠的”良药。它简直具有神奇的功效,药到病消。所以,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随身携带着鸦片。因为鸦片这东西不但奇妙地解除他的痛苦,而且使他进入如醉如痴的幻境。
柯勒律治早年就接触过鸦片。在8岁那年因为严重的发烧而接受鸦片酊,后来因感染黄疸病和风湿热而在医院接受鸦片酊的治疗。1791年,他在剑桥读书时,曾因风湿病用过鸦片,同年11月在写给他兄弟的信中这样说:“鸦片从来没有对我产生不适的影响”。1798年为治牙痛而服用鸦片,他再次写信给他的兄弟:“鸦片酊给我憩息而不是睡眠,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种憩息是多么的神圣,这是一个有着迷人魅力的地方,在沙漠废墟的中心,清泉流动、绿树掩映、鲜花盛开。”
1800年,当柯勒律治开始服用鸦片酊和白兰地来治疗急性背痛和关节肿痛时,他已经毫不含糊地上了瘾。柯勒律治公开承认吸食鸦片。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困惑、他灰黄色的皮肤、灰暗的双眼和发抖的双手的原因。德·昆西在一次演讲中这样描述柯勒律治:“他的外表显示他是那种经常与病痛和疾病做斗争的人。他的嘴唇因烧热而干裂,色呈灰暗;尽管他在整堂课里经常喝水,但他似乎麻痹到难以把他的上颚从他的下颌上抬起来。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事情已经很清楚,没有什么东西能从他的虚弱和疲乏中拯救他的演讲,除非他事先处于一种较为振奋的状态。”
因为上课是柯勒律治生活的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他的鸦片瘾又经常使他在听众等在门口、快到上课的最后一分钟的情况下被迫取消安排,因此他的收入可想而知,而且事实上,他是在依靠着朋友们的资助。
鸦片酊是一种普通的鸦片制剂,味道很不好。它往往是把鸦片溶解在很浓烈的红酒或葡萄酒里。这两者的结合便制成一种药性很强也很危险的混合剂。一直到19世纪,这都是使用鸦片的主要方式。英国医生、临床医学的奠基者托马斯·悉登汉姆(Thomas Sydenham)对鸦片酊极为赞赏:“……这里我忍不住要大声歌颂伟大的上帝,这个万物的制造者,他给人类的苦恼带来了舒适的鸦片,无论是从它控制的疾病数量,还是从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来看,没有一种药物有鸦片那样的价值。……没有鸦片,医学将不过是一个跛子;而且谁都明白,只要有了它,他就可以做许多事情,其他任何单种药物绝不可能提供那么多。”如此颂扬鸦片,以致他得了绰号,叫“鸦片哲人”(Opiophilos)。如果有谁说柯勒律治因为《忽必烈汗》而赢得“鸦片诗人”的“雅誉”恐怕也在情理之中。
柯勒律治服食鸦片,往往痛苦多于快乐,并不是每回都能收获到那种神奇的梦幻诗篇。《沮丧之歌》(Dejection:An Ode)一诗里展现的正是惋惜健康、幸福、诗兴之消逝的苦恼:
如今苦难把我压倒在地上,
我不计较欢乐的失丧,
可是呵!每一次苦难来袭
都隔断了我天生的专长
——那塑造一切的想象力。
对一个诗人而言,想象力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但只有极少数的大诗人能够真正领略其神奇魅力。正如柯勒律治在这首《沮丧之歌》里所说的那样:原来也是有的,但后来失落了。正是依靠这曾经盘桓脑际的想象力,他才能写出那三首至今依然传诵不衰的奇幻诗章:《克利斯托贝尔》、《古舟子咏》、《忽必烈汗》。同样也由于曾经体验过,他就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能满足于任何差一点的作品,所以就少写以至干脆不写了。于是他变成了一个评论者,演说家,以富于哲思和见解独到闻名,其代价就是作为一位杰出诗人的柯勒律治在文坛上隐没了身影。
这种不寻常的创作经历表明,在柯勒律治全部的信念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想象力更重要了。它之于诗,正如血液之于生命,它能够“联系”与“接合”,能够“塑型”与“创造”,能使诗句获得永久的生命力。兰姆也说过,想象力吸引全部事物为一统,它使有生命与无生命的事物,本体与其属性,主体与其附从,变成同一色彩,效力于同一效果。而柯勒律治更把想象力看作文学的主导功能和灵魂,正是凭借想象,世界方才葆有亘古不歇的活力。
堪称造化的行乐宫阙
在柯勒律治的作品中,若论想象之丰沛酣畅,首推《忽必烈汗》。在这首诗里,他那异常敏锐的感觉,仿佛无数颤动的触须,伸向现实生活和自然界中的每一个角落,而一经触摸,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既神异又美丽。诗人似乎有着强烈的冲动,要营造一种世上罕见却能叫人心动神摇的美,一种叫人沉醉其间不愿醒来的美。我们普通人心灵中尚且对这种美心存眷念,更何况穿行于现实与梦幻中的诗人?而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将零碎如散珠的印象穿缀成光色惝恍的动人景致。
柯勒律治的过人之处在于,尽管采用的是那些缥缈、离奇、神秘的题材,但却能够塑造出异常逼真的形象,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他们产生共鸣,不由自主地感到情节的可信。柯勒律治在诗歌韵律节奏上的熟练与工巧,更加深了他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这在其残篇《忽必烈汗》(Kubla Khan,or,a Vision in a Dream,A Fragment)诗中尤其明显。诗里展示了一个离奇的梦境,而柯勒律治在渲染怪诞神秘氛围方面可谓逞尽才力。篇前附有一个简短的题解:
1797年的夏天,作者因病幽居于萨姆塞特(Somerset)和德汶郡(Devonshire)乡间一个孤单农舍中。一天,因感觉不适而服用了鸦片,仰坐椅中披阅《珀切斯游记》(“Purchas’s Pilgrimage”),当读罢关于“忽必烈汗敕命在此处营造豪华宫阙,并开辟御苑,将方圆三十里沃野俱囊括在四周墙垣之内”一段后,药力攻心,顿时酣然坠入梦乡。沉睡了三个多小时,其间至少官能已不感知外界,然而心灵甚为活跃,确信自己已至少赋诗达二三百行。当时,形象历历浮现于目,遣词造句毫不费力,诚然可谓诗兴大作。梦醒后,著者犹隐约记得全诗,于是舒展文房四宝。欣然命笔,急于追录梦中所获诗句。不料,刚追记下四五十行,忽有一波洛克(Porlock)的生意人来访,当时叙谈大约一时许,等再回到居室后,作者大失所望,全诗要旨虽依稀萦绕于脑际,然则除已记下之片断外,其余意境犹如掷石于湖中所激起的漪澜驱散水面浮光掠影一样,消失殆尽,事后不可复得!
柯勒律治在这首诗里所说的并不是什么历史现实或具体故事,展现的是浪漫主义的梦幻式的意境。
诗中提到的忽必烈(1215~1294)乃成吉思汗之孙,后成了元朝统一全国并建都北京的皇帝,上都则是他建都北京前在内蒙古建的都城。《马可·波罗行记》详叙“大汗忽必烈之伟业”,称之为自人类元祖亚当以来世上唯一的广有人民、土地、财货的强大君主。成吉思汗早已预知其孙忽必烈的能力,临危时说:“幼年忽必烈之言,足使吾人注意。其言谨慎,汝辈尽应知之。彼将有一日据吾宝座,使汝辈将来获见一种命运,灿烂有如我在生之时。”
柯勒律治对中国、对忽必烈和上都了解并不多,在诗中可以看出,他并不企图摹写真实,只是借东方题材作为驰骋想象力、渲染异国情调的广阔天地而已。这是一个瑰奇的诗与音乐之梦,是一个异国情调的梦。几乎一切足以构成浪漫情调的成分都荟萃于此:亚洲的大汗,地下潜行的圣河,阴冷的大海,森林,有围墙和守望塔的宫殿和御花园,等等。
柯勒律治在以上题解中提到了《珀切斯游记》(Purchas His Pilgrimage)。塞·珀切斯(Samuel Purchas,1575~1626)是英国地理学家,由他搜集、编译的欧洲各国旅行家的东方游记,以《珀切斯游记》为书名,于1613年在伦敦出版。这部游记使英国人得以对远东有较为精确的了解,同时也成为后世作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素材来源。《珀切斯游记》里就有一处提及嗜食鸦片的危险:“他们(在非洲和亚洲的游历者)以为我不知道火星和金星在那点上交合和发生作用,其实一旦使用,就会每天处在死亡的痛苦之中。”柯勒律治对这一游记是非常熟悉的,也是通过这本书,诗人知道了鸦片和鸦片瘾。当然,引起柯勒律治遐思和勃发诗兴的,是珀切斯四卷本游记中所收的马可·波罗的东方游记。
柯勒律治在这首诗作残篇的题解里,还这样提到自己的潜意识活动:“应享有盛名的大诗人(指诗人拜伦)之要求而在此刊出了《忽必烈汗》残篇,若就著者本人意见而言,并非由于它具有任何诗的功力,毋宁说,这是一段奇异的心理现象的实录。”
《忽必烈汗》残篇共54行,先看被人们反复转引的开头几句: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忽必烈汗降旨在上都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建造壮观的行乐宫阙:
Where Alph,the sacred river,ran 艾弗圣河穿越此间的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 幽深岩洞,向冥冥沧海
Down to asunless sea. 奔泻而去。
我们在《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本)里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从察罕脑儿(Tchagan-nor)城“向北方及东北方间骑行三日,终抵一城,名曰上都,现在在位大汗之所建也。内有一大理石宫殿,甚美,其房舍内皆涂金,绘种种鸟兽花木,工巧之极,技术之佳,见之足以娱人心目。此宫有墙垣环之,广袤十六哩,内有泉渠川流草原甚多,亦见有种种野兽,唯无猛兽,是盖君主用以供给笼中海青、鹰隼之食者也。”
我们再来看看浪漫诗人笔下的宫阙御苑:
宫阙围以城垣,上设望楼,
三十里沃野尽收眼底:
御苑中溪流蜿蜒,碧波粼粼,
四处林木飘香,花团锦簇;
丛林如此处的丘陵一样古老,
透过浓荫,洒下斑驳的阳光。
上都为蒙古朝诸帝驻夏之所,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以东40里的闪电河北岸。1256年,当时哈剌和林还是蒙古京城,忽必烈在其兄长蒙哥汗的授意下命令在闪电河北岸兴筑新城,名为开平府,作为藩邸。1260年,忽必烈在开平登基称帝,1263年将该府升格为上都,元朝统治从此开始。自从1264年元都迁燕京(今北京,元代称大都,马可·波罗按照突厥人习惯用汗八里“Cambaluc”一名,意思为汗城)以后,元世祖便把上都改做驻夏之所。明太祖攻取开平后,尽毁其城,遗址迄今尚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