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世芳：绮琴之缘（上）
1
这几天，我参加了市里征集优秀电影剧本的活动，由于活动要求写与家乡有关的题材，思来想去，我选中了一个题材——《姊妹琴》，那是一个与汉学家高罗佩有关的故事。故事是从博物馆欢庆“高罗佩日”开始的。
博物馆内，演讲大厅里。
到处布置得喜气洋洋。有几条横幅标语格外醒目：欢庆“高罗佩日”活动！欢迎托马斯先生莅临我馆！
演讲厅内，一个约五十开外的外国人——托马斯正在演讲，旁边坐着一位翻译。
托马斯：这就叫平等啊，我父亲是荷兰人，母亲是中国人，当然得公平地举办一中一西两次婚礼！
哄笑声中，听众回报以热烈的掌声。
继而，托马斯从文件夹内取出古琴的大照片来，一边展示一边热情洋溢地说：
对我父亲高罗佩而言，弹琴可以说跟吃饭一样重要。在我国莱顿大学的人类学博物馆里，至今还珍藏一张高氏琴——名叫松风琴，诺，这就是松风古琴……”
一旁的邹馆长伸手拉过话筒，插了一句：告诉你吧，就在这座演讲厅下面的珍藏馆里，还藏有一张你父亲当年在重庆弹过的古琴，而这张琴，与远在海荷兰遥相呼应，正好称作姐妹琴！
托马斯用惊喜而又不无怀疑地目光望了一眼邹馆长，一脸的茫然。
而台下却响起的掌声。
演讲大厅外面的走廊上。
托马斯同皱馆长并肩走出来。
托马斯问邹馆长：你刚才说贵馆有一张姊妹琴，有什么根据么？
邹馆长笑着点点头，停下步来对他说：当然有根据哪……不久前，我馆的冯副研究员，经过严谨的考察研究，得知早在30年代，你父亲高罗佩先生就在北平的宛平购买过一张古琴，用它来向当时的古琴大师叶诗梦学习弹奏法。后来，这张古琴陪伴着高罗佩先生回到了荷兰，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张松风琴。可除了那张“高琴”而外，冯副主任研究员考证出，存放于我馆的那三十多张古琴里面，就有一张是“松风”琴——这是因为，琴面上刻有篆书体的“松风”二字；其次，琴身处有一个填红阴刻的印章“中和琴室”，这正是高琴的特殊记号。
托马斯：哦，是这样……那它是怎样在重庆发现的呢？
邹馆长笑容可掬地：我们估计，这张高琴曾属于杨少五，由于当年他和高罗佩私交很好，很可能是作为琴友，高罗佩在临别时赠与杨少伍的，后来扬氏被镇压，遗产也被没收，所有的几十张古琴收藏也全数归公了……
托马斯一下子激动地拥抱着邹馆长，连声道：谢谢你们，这真是奇事，好像写小说似的……
邹馆长又说：待会儿参观完后，高先生不妨亲自过目——我已经让工作人员从珍藏室中找出了那张松风琴，放在童副馆长办公室里，咱们一道去观赏观赏吧！
托马斯笑得清脆，笑得灿烂，他兴致盎然地对周围的陪同人员说起来：简直没有想到！在父亲保存的古琴中，想不到竟有姊妹琴这样的轶事。想当初，父亲高罗佩一来到中国，就选中了他陪伴终身的那张古琴——松风琴，而今日发现重庆也有一张与之匹配的松风古琴，这世界啊，果真出奇迹了么？
参观都簇拥着人群继续向前。
一个助手模样的人匆匆挤到皱馆长身后，拍了他一下，示意他留步。
邹馆长停了下来，助手凑近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邹馆长脸色大变。他急忙赶上参观人群，对托马斯说：
对不起，托马斯先生，看来，原先安排的观看古琴的项目，因为保管者副馆长临时出了点儿急事，无法打开办公室，不得不取消了，请托马斯先生谅解！
托马斯吃惊地睁大眼珠，停顿了一会，然后不失礼貌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说吧！
人们小声地交头接耳，互相问询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哦？
博物馆办公区，写有副馆长办公室的房间内。
门卫老彬走到办公室前，拧了一下把手，觉得不妥。
这时警卫员小范上前来：童副馆长在里边呢！你怎么不去看看……
然后，小范拨开他，猛地一把拧开了把手，径直撞了进去。
随着他的身影撞入，“天啊”一声惊呼传来，老彬赶忙冲进去，一看，糟糕，童副馆长满身是伤口，一柄带着血痕的锋利的小刀，撂在地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伸手扪捂了一下他的鼻孔，副馆长早没气儿了！
接下来，一老一少两人忙不能迭地报警，给皱馆长、姜研究员等人打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呢？
……
“发生了什么事呢？”
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不用说，我的儿子在偷窥老爸的“作文”了。
“老爸，你这句话是谁的台词啊？”
我再度看那剧本时，不禁好笑，于是按下空格键，呼地一下将它删除了。
“高罗佩就是那位荷兰老头啊？他写的狄公案可好看哪。”儿子问道，“你写的破案故事，肯定比不过人家……”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是破案故事？”我好奇地打量着儿子。
他指指屏幕说：“别耍我了，这还用说么：一柄带着血痕的锋利的小刀，撂在地上……”
真有趣，明明写的一跟重庆有关的名人的电影剧本，怎么一不小心写成破案的故事了呢？
2
事实上，我写的不是高罗佩先生，而是他的中国夫人水世芳女士。高罗佩写的人太多，传记也出了不少，谁还有那个勇气班门弄斧哦？
只是我的剧本安排不当，女主角出场太迟了，才引起儿子的误会。不过，无论如何，水世芳的故事也得从高罗佩先生的故事入手，这个，我承认不能免俗……
上个世纪40年代，托马斯的父亲高罗佩因为战争而被迫离开他长期居住的日本，转而来到了中国的战时首都重庆任外交官，并且在此度过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期——在遥远的山城重庆，他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中国姑娘，并与之结为连理，从而结束了长期无所羁绊的单身生活。
对于托马斯先生的母亲水世芳，许多人都喜欢提到这点：她的外祖父乃清代名臣张之洞博士，而父亲水钧韶呢，也曾在中国驻列宁格勒总领事馆工作，后来还出任过天津市长。言外之意，无非是说，有这样一位崇尚西方文化的外公，自然，作为名门之后的水世芳，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开阔的视野和诸多的爱好；长大后，就读于齐鲁大学毕业生；与高罗佩相识时，她又恰好在荷兰流亡政府驻中国使馆工作……这一切，机缘巧合，门当户对，自然结成了一桩美满姻缘。
我听说，当年的荷兰驻华使馆，坐落于上清寺的一坐私人花园特园内。当高罗佩注意到干练的这位中国姑娘时，其实水世芳也注意到了这位高大魁梧的荷兰外交官。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令震惊的一幕：如此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竟会操弄中国文人雅士的古琴！
这无疑太令人吃惊了！须知，古琴乃中国博学鸿儒们的极品爱好，任何时候，都是人们判断其修养和文化品味一个标志！正巧，水世芳也受过这方面熏陶，她也大方地将就高罗佩的古琴，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就在弹奏的过程中，高罗佩敏锐地察觉到一根琴弦的音有问题，一曲刚罢，便立即动手整修起来。这光景，水世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连中国会古琴弹奏的人中，也鲜有能修理它的，想不到这位洋人，不仅懂得操琴，而且还会修理琴！佩服，敬慕，她心里涌起阵阵涟漪……
自然地，古琴从此成了这对男女交流情感的中介，一个见证他们灵犀相通的尤物。
博物馆的冯研究员说得好，高罗佩几乎是一进入中国，就立即爱上中国古琴，这一文化尤物的。
那是1936年，高罗佩第一次进北京，“名义上是出差，实际上我把时间都花费在了我业余研究和爱好上。”高罗佩对水世芳这样介绍自己的琴缘。
在荷兰驻北京公使馆里，与公使阿贝尔和汉学家德约塞灵德容交谈之后，高罗佩立刻同中国朋友们一起去吃中餐，然后去了著名的琉璃厂，在那儿看古董和图书。就在那里，他结识了叶诗梦大师，此外，还买到了一张漂亮的旧古琴，从此他终身都随身携带这张“松风”琴。
他对古琴入迷，还促使他买了一支定音笛，请人制作了一张专用古琴台，以便练习弹奏；并且开始在北京寻找中国古琴大师学习；他阅读古籍，与专家讨论古琴和其他中国古老乐器，积累了大量知识，写了《琴道》《嵇康和他的琴赋》……
在日本就弹得一手漂亮的古琴，如今来到战时首都重庆任职，使他有机会结识更多的古琴爱好者，简直如鱼得水，怎能不令他狂喜，犹如游泳好手扑倒在海洋的怀抱之中！
高罗佩对水世芳说，他在日本还发现有一个终生效忠于明朝的中国和尚曾经住在那儿，他的名字叫东皋。而这个人，在中国似乎已被忘却了。这位和尚推动了中国古琴音乐在日本的复兴，还强烈地影响了当时日本人的中国研究。
“我开始收集他的零散的著作和书画，在朝鲜与日本都不忘记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后来，我在重庆发表了关于那个东皋的一本书，在朝鲜旅行时我也特别关注那儿保存的古代中国音乐，我接触了一个朝鲜歌女（叫妓生），她定期教我弹奏朝鲜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是典型的朝鲜美女，常做封面女郎。可惜她身体很弱，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不久，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
“真的，我就没注意到，中国17世纪时有过这么一位高僧，”水世芳有些赧然地说。
一次，水世芳去到高罗佩的书房，无意中发现一个仪器颇觉新颖：中间是根直立的表，上面有一些刻度；而正中央置一转轴，她随便拨动了一下那根轴，它便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起来，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罗佩注意到了，笑着她说：你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吗？
水世芳摇摇头。
高罗佩说：它叫节拍器，你不是会弹琴吗？拿去用吧。
高罗佩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他在北京拜师的故事。他说，在拜叶诗梦先生之前，他心中对他的琴艺知晓得并不多，为慎重起见，他要求大师对同一乐曲能弹奏两遍。大师虽不解，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他记得，那次演奏的是《平沙落雁》。第一次弹奏，他就拿出当时国人鲜见的那只节拍器来，记录下了固定的节奏和总的节奏数；当大师重复演奏时，他又计算了一遍。结果，两次演奏无丝毫的差异！这样，先前对他的古琴技巧和艺术等担忧一扫而光，对叶大师肃然起敬，于是当下便作了跪拜之礼，愿意作大师的一个弟子。
这事儿，令水世芳又一次震惊了。她想不到，这位西洋人对技艺的掌握，竟到了如此精益求精的一种境界，不肯有半点含糊其辞，半点马虎容忍！这令她这位弹奏过多年古琴的人，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后来，一报还一报，高罗佩第一次对水世芳表明倾慕之意的情景，她也历历在目，不曾忘却。她记得，那天好像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使馆内没有别的人，高罗佩瞅准这一场合，跟她谈论起琴艺来。他说，在日本使馆，他比在中国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弹奏和操弄自己心爱的七弦琴；除此之外，那张古琴也为他带来了新的研究对象。
“在东京，我每天都操练古琴。我拍了一张弹奏古琴的照片，它对我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照片右侧的灯下摆放着胜桑每天晚上坐的椅子，她在那儿做针线活或者看日本历史小说。我喜欢这种温馨的场景。”
水世芳警觉地问：“你刚才说的那胜桑，是你什么人呢？”
高罗佩坦然地答道：“一个要好的日本情人……”
水世芳故意打趣地抛出一连串问号：“是你的情人？未婚妻？你一定十分怀念她吧？”
高罗佩认真地一一回答：“我想怀念，也不可能的。第一，我们两个国家是敌国关系。第二，她只是在我还是单身汉时的临时陪客——你懂吗？如果我有正式的妻子，还会稀罕她吗？”
水世芳心里一动，旋即问道：“你是说，你需要找到一位长期的伴侣罗？”
高罗佩望着她，试探道：“譬如你，我觉得很适合我。”
水世芳蓦然间脸颊绯红，想了想：“我们中国人，都喜欢给自己心爱的人取一个雅号，如果我……答应了，你打算给我取个什么样的雅号呢——如果我满意的话，那么……”
高罗佩知道，考验自己的机会到了。他想了会儿，搔搔头皮，一时竟短路了。突然，他一眼瞥见了水世芳正有意无意地弹弄着自己的古琴，那琴弦似乎在提醒他，心的灵犀就在这里！
他马上拿出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出两个漂亮的汉字——绮琴！
绮丽之琴，绮美之琴——和谐之琴，琴瑟和谐的共振！
水世芳喜在心间，接受了他的求爱。只是补充说，还得征求父母的意见，就像你们洋人希望得到父母的祝福一样。
在古人心里，弹奏古琴的快乐，只限于很小的幸运者圈子，尽管如此，大多数文人还是懂得对作为古董的古琴如何欣赏的。因此，拥有一件珍贵的乐器就成为一种福祉，如果乐器在古代属于某个名人，该名人又在乐器上刻了文字，主人往往就喜欢按照古琴上的刻字，来给自己的书斋命名。因此，高罗佩也将自己书房的中文名字“中和”刻在琴身上，同时用“松风”命名自己的专属古琴。现在，他又用中文“绮琴”为心爱的姑娘如此命名，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身心融合到中国文化的语境之中了！这对水世芳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的乃至新奇，一切关于古琴之事，都像梦幻般变化着色彩和旋律，她的心有如中了魔法似的，竟然从琴中生分出如许多的花样来，直到令她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3
对于普通中国人而言，高罗佩的名声是和“狄仁杰破案系列故事”相伴的，理所当然地，按中国人的想法，高罗佩接触到中国传统的破案故事，一定与水世芳女士有关。中国人么，那么有文化的一个女人，能不对夫君的狄公破案的故事有所裨益么？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这是后话，尤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才有的一种说法。中国人固执己见地认为，高罗佩之所以写起狄公破案故事来，而且写得那么好，那么的中国化，都是同中国妻子水世芳分不开的；言下之意，没有她的启迪，这事儿肯定是干不成的。例如，《高罗佩和他的中国妻子》（顾育豹）中就细致地写道：
一天夜晚，水世芳总要临窗抚琴。她在古琴弦上的手指灵活多变，拨、挑、抹、按、划。如果单看那手指，像是一株染了仙气的兰花在乐曲中翩翩起舞……
水世芳沉吟一瞬，轻轻拉起丈夫的双手，说：“罗佩，我想给你提个建议……”
高罗佩惊讶地望着妻子：“你有个建议？”
“对，我要建议您写小说。”水世芳坚定不移地说，“您从洋人的角度，来写中国版的福尔摩斯，一定会比写《琴道》更成功！”
在水世芳的引导下，高罗佩研读了清初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
在另一篇题为《高罗佩的一个世纪，狄仁杰的一个甲子》（赵毅衡）中，作者也写道：
在重庆街头书摊，高罗佩找到一本清代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他惊奇地发现中国读者耽读西方三流侦探小说的三流翻译，却没有看到本国历史上有出色得多的侦探小说。他把《四大奇案》翻译成英文之后，就袭用其主人公狄仁杰，用英文“仿作”了一本狄公案故事。按他的原计划，英文只是草稿，再写成中文与日文“定稿”，可谓雄心勃勃，意在提醒中国人应当在中国“恢复公案小说的传统”，这个传统比福尔摩斯强多了。
许多介绍高罗佩的文章，几乎都跟上述作者一样，断言高罗佩是在重庆才开始接触到了中国公案小说的，而且是在水世芳的直接引领之下开始创作的。然而，这都是凭想当然的记叙。事实是，高罗佩最早接触到中国公案小说，不是在中国，而是在日本；最早有心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侦探系列小说，也并不是源自水世芳的启发或者引领。
想当年，随着日本袭击珍珠港，荷兰这个一向对日本有恩的“兰学”之邦，也受到了排斥挤压。到了1942年年中，日本人终于开始了驱逐荷兰外交官的行动。他们翅羽已丰，不需要这位精神导师了。如此一来，身为驻日外交官的高罗佩，也就被划入排斥之列，他只得无奈地离开了日本。据高罗佩自传稿记载：
（1942年）7月30日：9点乘坐三辆汽车去东京车站，10点一刻坐船去横滨，大约12点上了“龙田丸”号轮船。与霍里和莫里斯谈话，晚上7点离开了横滨。……当公布了交换外交官将在“龙田丸”号火轮上进行，但我们只能携带上一只皮箱时，我把两份书稿（中国绘画艺术和东臬和尚的书稿）和随便抓来的几本中文书籍塞进了箱子里。这样，在我们未来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我至少还能有一些中文读物阅读。这些书籍中，有一本18世纪小开本平版印刷的侦探小说，在其中描述了唐朝政治家神探狄仁杰的侦探工作。只是在一年之后，我才翻开了那本书。
接着，高罗佩被派到非洲作间谍工作，他说，这时候，“在非洲各地旅行时，我始终在随身很行李中携带一本平版印刷的《狄公案》，现在摆放在我极小的书房里的书架上。我看了那本书，觉得有兴趣，但我忙于其他文学和艺术工作，以致很快把它遗忘了。”
这本陪伴在旅途的狄公案，也就成了高罗佩创作新的狄公小说的最初动因。一年过后，当他来到重庆时，想起了那本“18世纪小开本平版印刷的侦探小说”，于是重新翻检出来，便自然打开了一年来关闭着的记忆，于是开始考虑创作狄公案小说——当然，这段时间还只是构思，并未动笔。
此外，另一个客观的现实是，当时，欧美等国兴起的“福尔摩斯热”也同样给了高罗佩极大的刺激，这才有了后来中西方结合的创作模式，才有了立足于东方这块神秘的土地上的创作，才有了狄仁杰这一足以同福氏媲美的大侦探，才有了《四大奇案》翻译以及英文小说《铜钟案》的创作……到1949年，高罗佩在东京发表译文时，他给该译本取名为《狄公案——三起谋杀案》。
事实上，说水世芳在高罗佩创作狄公案的过程中，一点作用也没起到，也是不够公充的。恰当的说法应当是，她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高罗佩的顾问角色；比如，那时的女子闺房有何特点，女子怎样同外界打交道等等，总之，一方面是有涉女性的细节，另一方面有涉中国文化的细节。
4
现在，我已经从剧本《姊妹琴》中，抹去了那句倒霉的“发生了什么事呢？”，但是，心里却不得不追问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想清楚，我就开不了笔。毕竟，那里——博物馆里发生了非常之事——是什么非常之事呢？
——你其实已经知道，那是一桩凶杀案件！
对，剧本就从这儿开笔：从老彬——博物馆的门卫查验现场入手……
童副馆长办公室内。
公安局的刑侦专家和侦察员陆续进入现场，门卫老彬向他们介绍情况。
老彬：小范先进来，听见他大叫了一声，我连忙赶了进来，只见童副馆长的胸口被人用匕首刺了几刀，已经没有呼吸了。我看了一下，办公室没丢什么。要不是小范提醒，我才注意到，童副馆长的文件柜已经被打开，那里有邹馆长临时放置的一张松风古琴，已经不已而飞。
张警官：这么说，歹徒是有备而来的罗？而且是冲着那张价值不菲的松风琴而来的？
老彬：对。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张警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五点三十八分钟，你发现童副馆长已身亡是多少时间？
老彬摇头，朝小范望去。
小范：差十五分四点。
张警官：哦，你倒记得很准确呢。
小范解释：我女朋友三点半上火车，因工作需要我无法送她，所以就在大约三点四十五分左右打了个手机电话问候过她。
张警官员点点头：你俩可否回忆一下。童副馆长从12点多钟进入办公室，到发现遇害的3点多钟，其间经过的三个多小时，这中间可有谁来过童副馆长的办公室？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工作人员想了想：好像苏坦到老童哪儿去过。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我是苏坦，可你不要乱说，我确实到童副馆长办公室去过，可那是一点钟的样子，不信可问门卫老彬嘛。
老彬点点头：苏坦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在一点左右去童副馆长办公室，我记得，那会儿我刚吃罢午餐，有点儿犯困了，刚点起一支香烟……
张警官拍了拍小本子，望望众人：那么，作案人最有可能是外来的流窜者，还是内部人员呢？
不待老彬回答，小范便抢着脱口而出：那还用说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熟悉内情的人范的案子！
老彬睃了他一眼：你就那么肯定啊？
张警官看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便冲着老彬问道：老同志，依你的看法，如果是出了内贼，那首先是要有作案的条件：时间、机会，你看，这作案的时间……
张警官说到这儿，眼角不觉朝那烟灰缸扫了一眼，又拿起一只熄灭的烟蒂来。
老彬：对，是这样，我进来的时候，似乎歹徒刚离开，满屋子还充溢着烟味儿，而这烟灰缸也还冒着余烟，为防备火灾，我顺手把那烟蒂给掐灭掉了……
张警官：什么人能如此不慌不忙范案子呢，甚至还将烟头扔在烟灰缸里？而且又那么从容地打开文件柜来？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赶到文件柜前，打开看了看，问：那松风古琴的文物价值有多大？是谁让送到这儿来的？
老彬说：是这样，邹馆长为了方便贵宾托马斯先生观看那张古琴松风琴，上午就吩咐过叶研究员，事先把那古琴找出来，放在童副馆长办公室，等到下午托马斯好来参观。按照邹馆长的布置，他还准备让叶研究员与托马斯共时弹奏一曲《阳关三叠》呢。
张警官笑了：哦，有趣极了！
小范补充说：你有所不知，因为这是邹馆长头一次宣布：那张古琴已考证出来，与荷兰的那张松风琴是姐妹琴啊，而且它先前是在珍藏室里的，只是为了让贵宾观看才临时取出，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出事了……
张警官听着，不觉点了支烟，皱着眉头深思起来。
“老爸，我觉得，这时候张警官应该是立即判断出事情真相，那用得着什么‘皱着眉头深思起来’？”
我不觉好笑：“他可不是神探狄仁杰呀，哪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事情真相呢？”
儿子不满地从电脑前站起身，说：“你写得太老套了，奉劝你多看点儿斯蒂芬?金之类，再不然，弄一个杰夫里?迪弗笔下那种林肯?莱姆的侦探也行啊！”
“你觉得你老爸真的不行了啊？”
“不是不行，而是老一套本格派什么的，落伍了呢，没人愿意看——当然，除了你们这些老古董之外……”
“你这是什么话！”我生气了，霍地站起身，吓了儿子一大跳，连忙叽哩咕噜地走出我房间，同正从外面回来的妻子撞了满怀。
“孔子说，三十而立，瞧你都为人夫了，还那么瞻前不顾后的……”他妈妈数落儿子说。
“妈，你这话就不对了，”儿子在她老妈面前，又嬉皮涎脸地开玩笑来，“你不怕你媳妇听了，跟儿子拜拜吗？”
“没大没细的！”妻子举起手来，装作要凑他的样子，她刚走到我的书房前，见我气咻咻地立在门口，不觉张皇地道：
“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