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福急忙装了些盘缠打点起身，骑着马跑到了吕梁山。
他从清徐开始到交城、汾阳、文水、孝义跑了好几个县上百个煤窑，可是根本没有盼成的踪影，就连一点音信也没有。这可怎么办？他是不是到了其它地方，还是……莫不是刚刚几天就出了事吗？当爹娘的心也不知要往啥地方想，他总担心怕盼成出了事，每到一个煤窑，他都要暗地里打听一下，最近窑上出过事没有，可是，打听来打听去，仍然没有消息。
其实，煤窑开工还没有几天，煤窑上有个规矩，正月十八放炮打点，过了二十三，才开井口动工。各个煤窑的窑主，除了霸头、拨士还是用旧的骨干之外，其他全部用的是新窑工，相互之间都还不认识，谁能知道谁？他来打听武乡的王盼成，那个也说不知道。王家福转来转去，心急如火，可就是没有一点儿眉目。这又有什么办法？
直到有一天，他转游到了孝义县的兑镇，这里一道沟有十来个煤窑，是个主要的产煤区。他沿着这道沟一家一家煤窑去跑，可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人。转的天晌午了，王家福口干舌噪腹中饥，只好来到一个小饭馆里吃点饭。他见这个卖饭的老头也和这条沟一样的黑，一定是在这里住久了，知道的事情较多一些，他一边吃饭一边随口又问这个开饭馆的老头打听。
“老师傅，你在这条沟里多长时间了？”
“哈哈，你问这个？我打小就跟我大在此卖饭。后来我大去世了，就由我接管起这个摊子来，算来快六十年了。”
“那你一定对这里了如指掌了呀。”
“不敢说了如指掌，哈哈，这道沟里的苍蝇我都认识。”
“老师傅，我想问你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呀？”
“我想查访一个人。”
“听口音你是东山上人吧，你要问什么人？”
“对，我是东山上来的。嗨，我想问你打听一个人，他叫王盼成，是不是在这里下坑？”
“你打听的是新窑工吧，说名字不知道。这里的窑工都是才来没有几天，我一个也叫不来，你说说相貌吧。”
“十八九岁年纪，长的高高的，白白的，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下坑呀？”
“他是那里人？”
“武乡人。”
“武乡人？哎呀……你是他什么人？”
一看老汉一脸的狐疑，王家福故意转了个弯，“我们是老乡，随便打听一下。”
老汉翻起眼想了许久，“哎呀，好象是前几天有个武乡的后生来着，叫啥名字，我也不知道，只是引着一个小媳妇，就住在这附近……”
王家福一听引着个小媳妇，断定就是他家盼成，便着急地问：“那他现在在那里？”
“嗨，惨呀，没有几天就出事了……”
“什么？出事了？”
“是呀，窑下崩顶，一下倒在里面五、六个人呀。后来人们挖呀挖呀，挖出来已经都成肉泥了……”
“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名字一个也叫不来。不过他那媳妇好象叫……因为他死了，那个媳妇也气的疯了，只听她唱着‘巧妮俺好命苦……’，估计那个媳妇名叫巧妮。”
“这……这是真的？”
“你看你，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对你说假话不成？”
“那个媳妇现在在那里？”
“嗨，丈夫死了，她也疯了，满世界游荡去了，那个样子悲惨呀，现在是死是活还说不定呢。这煤窑呀，就是个黑窟窿，窑主嫌钱，可是不知道要了多少好人的命呀……”
王家福一听这话，确信盼成已经出事了，这可是个晴天霹雳。他马上去找窑主理论，可是窑主根本不承认他的煤窑出过事儿。他再去找那老头作证，老头已经什么也不说了，王家福无凭无证，又如何能辨个道理？他心灰意冷，只好跌跌撞撞返回堡则镇来。
一路上，家福想呀想呀，这个盼成究竟为的是个啥呀，怎么好端端地就非要离家出走呢？为了一个寡妇，值得这样吗？
嗨，我这算是办了件啥事情呀……
王家福开始自我谴责起来。
按说，我这可也是为你好呀，你想找媳妇，我马上就让媒人去说媒给你找，庚贴都送去了，还是个大富大贵的上等好婚，这样的好亲事，你就是不从，却谁知道你好端端一个后生，为什么偏偏要去爱一个寡妇呢？我只说也许给你找一个好女人，你就会回心转意，那里知道你就会爱到这个死去活来的程度？这个“爱”呀，怎么就会有如此大的魅力？真的是民国了，什么都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与我们这一代的差距太大了。要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也就不这样去管你这事了。你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弄了个啥事情？搞了一辈子事业，那是为人作嫁，给东家干的，轮到自己家里，啥也没有攒下。论家庭，老婆早早地死了，留下一个孩子，本来是和我相依为命，可现在只因为婚事又离家出走，谁知道来这里送了命。盼成呀盼成，为了你，我可是没有少受苦受罪呀，多少次有人帮忙，要给我续弦，可是，我心里总是怕孩子受苦，人常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怕续弦后再生个一男半女，这后娘待不住你盼成，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娘，无论啥事情，我都生怕你盼成受了委屈的呀。就是现在刘姨太对我那样的好，我也不敢和他成婚……
盼成呀，爹为你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可是，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呀？你这样管你走了，不明不白地走了，叫我怎么活呀？
十年前，果儿就对我提出过，要与我一起走，带着孩子走的远远的，那就是私奔，可是我拒绝了。嗨，现在想起来，如果这一步路要在十年前由我来走，会是什么样子？也许现在我和果儿会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盼成也会和我们在一起……
可是，这一切早已成了历史，时光不会倒转，现在闹了一辈子，最后又落的个孤孤单单了……
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犹犹豫豫地返了回来。
李禄寿得知家福回来了，马上就来打听情况。
可是，家福什么也说不出来。在兑镇听了个坏消息，他希望那不是真的，他想找到巧妮作个证实，他更不希望这样，他一直想也许这不是真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年轻轻地，他不想说这个话，他希望他还活着。
李禄寿虽然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本想责备家福几句，可是，见他已经十分难过，看家福的面孔，便料想这事可能是凶多吉少，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家福饭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一头倒下睡了……
其实那里是睡呀，他病了。心情沉重，再加上两个月的劳累，特别是回来时在路上树凉下打了个盹，着了风寒，他能不病吗？
这下可把刘姨太给急坏了。
这家福病了，左右没个人打点，只有她来照料。
本来她见家福回来，又没有盼成消息，也想怪家福不通情理，不给盼成些自由，导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以前说他他不听，现在说这已经晚了，盼成走了，家福病了，再说也只能火上浇油，这不是要家福的命吗？
“家福，你总算回来了，看把你累成这个样子，俺给你请大夫来。至于盼成的事，依俺说让老爷派几个人再出去找。”
一提起盼成，家福的眼泪不住地落了下来，“嗨，没找的了，恐怕是……”
“什么？你说什么？你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刘姨太一下子瞪大了眼。
“哎——”家福长叹一声，把在兑镇听说的事情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刘姨太也知道了原来事情变的这样糟。盼成呀，好端端一个孩子，出去没有几天，谁知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
失去盼成，这对家福可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少年伤父，中年伤妻，老年伤子，他的一生中，竟然集中了人生之三大不幸。谁能顶得住这样大的打击呀……
天涝偏遇连阴雨。再说魏林元让区警吓唬了一顿，心里好不服气，便跑到县城去找他姐夫。
你知道他姐夫是那个？这个人叫邢天珍，原来在军阀商震部当连长，商震部在这里活动时，邢就娶了魏林元的姐姐做小妾，可不久夫人病逝，这小妾也就扶了正。邢天珍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锯了一只胳臂，他就不想当兵了，此时，商震投了阎锡山，阎便安排这个邢天珍到武乡县当了警察局长。魏林元来找到他，把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说，想让他姐夫到司法科去帮一帮忙，这个邢天珍天不怕地不怕，那管李家的厉害，他告给魏林元，“你给我看着，只要王家福一回来你就通知我，其它你什么也不用管。”
就在王家福回来的第三天，县里来人将他绑走了。李东家出来阻拦，当差的说：“李老爷，我们是例行公事，办不了回去无法交待，老爷要是想救王管家，还是请你到县城去一趟，凭你的脸面，不怕有什么大事情。”
李禄寿一想也是，他只好乘轿来到县城，东说西说，花了许多钱，最后还是搬动了县长大人，又答应给魏林元赔三百块现洋，才算救回了家福来。
王家福是被抬回堡则镇的。本来他就得了病，又被警察局的人遭塌了几天，心理与生理上都遇到极大的摧残，他真是抵抗不住了。
刘姨太见家福成了这个样子，非常心痛，这家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她怎么办？不是更没有办法？只好一边给他送水送饭，熬汤煎药，一边还得给他说宽心的话儿。
特别是她把方圆百十里的名医都请遍了，只是家福的病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王家福躺在那里，心里老是想着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唉，这命呀，他越想心里越难过，他的病也越来越重。
刘姨太又找到李禄寿请求说，“叔叔，本地医生都找遍了，也不见效，不是说那一年是汾阳教会医院的外国大夫给他治好的吗？能不能再去汾阳请个外国大夫来？”
“行，我也正琢磨这事呢，大嫂你放心。”
李禄寿马上派人到汾阳请来了外国大夫。
大夫诊断了许久，最后摊一摊手，耸耸肩膀说：“Sorry，I am helpless really。王先生的病，乃气火攻心所致，现已伤及肝肺，并通过血液传遍周身，病情危急，我无能为力了。”
这下可把刘姨太急坏了。
她这一身太苦了，刚刚嫁了人，丈夫就死了，她孤单地硬是撑着活了下来。总想有朝一日，能有个男人和她厮守，等呀盼呀，终于有一天她与王家福好上了。她刚刚体会到一点爱的温暖，她憧憬未来，希望着他娶她，那怕是和她私奔，她也乐意，可是，正好遇上东家给她修什么贞节牌坊。家福说什么也不同意，不过俩人一直这样交处着，总是感情上有个依托。这给她的心灵深处也算是一点点安慰，谁知今天又到了这个地步……
家福见果儿这样难过，硬是支撑着，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果儿，我对不住你，本来打算好好地照看你，看来不行了，我这怕是真的不行了……”
“别这样说，俺一定要照料好你，俺再求老爷派人到太原府给你请名医来，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听着果儿的话，家福的眼里流下了泪来，他长叹了口气，说道：“果儿，你别忙了，自古道个人有病个人觉，治了病治不了命，我知道我是不行了……”
“家福，你快别这样说……”
“真的，你也不要再忙了，这样对你不好，你可是修了贞节牌坊的人呀。”
“别说什么牌坊，就是因为它，才把俺害成这个样子。要不现在俺早和你在一起生活了，一心一意地照顾你。”
“嗨，我一个人害了两代人呀……”
“家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好好治病。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果儿，我知道我的病。你过来我对你说，我这一身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不该辜负了你的一片情意，真该想法子娶了你；二是不该阻拦盼成的婚事，以至他年轻轻地就殁了……好在老天有眼，总算让你我养下了锁儿，你一定要把他拉扯大……”
刘姨太哭着说：“家福，现在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去求老爷，送你去太原府看病，一切咱们都等你好了再说。”
“我已经好不了啦，我知道。”
“也不要去求东家了，即使去了太原府的医院，这病也一定不会治好的，反而要白花许多的钱。”
“难道你给李家挣下这么大的基业，还没有给你看病的一点钱吗？不行，俺就是要去找老爷。”
果儿拉着锁儿跪在东家李禄寿的面前。
李禄寿一边让夫人拉起嫂子来，一边说：“大嫂，你看家福这病我也是真心给他看了，前前后后请了句数快有百把了，就连外国大夫也请来了，可是，他这病怕是神仙也不能治了，实在没有办法。即使送他去太原府，也是白白送一大笔钱呀。”
一听这说，果儿心里感到一股凉意，看来老爷是要放弃给家福的治疗了。就在这时，天真的锁儿跪着说：“叔叔，为了给我干爹治病，咱就花点钱吧，不行就把归我的那份拿出来给他花，我宁愿以后做牛做马……”
李福寿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他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大嫂，你不用说了，家福对李家来说功比天高，这病我会尽力给他治的。”
“这就好，这就好……”果儿带着锁儿退了出来。
第二天，李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锁儿在外面玩耍走失了。
这一下刘姨太更是疯了，家福病的危在旦夕，锁儿又不知去向。李家上下派出了许多人去寻找，却毫无踪影。
刘姨太哭的死去活来。家福更加病重了，他隐隐预感到了大难临头的不幸，伸出手拉住果儿的手，“果儿，这一却都是命呀，我死了以后，你千万要冷静，就象以往的一切没有发生过，既然已经成了这样，你再急也没有用了，千万不要坏了你贞节的好名声。”
说着，家福一边咳嗽，一边有气无力地想爬起来，果儿看见他非常的难受，听见他的胸部似有许多的痰，她一手轻轻地在他的胸口按摩着，一手从他的脖子下面扶着他，想让他稍微抬起来一些，可是家福被一口浓痰塞了气，他脸弊的能通红，双肘一软，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家福，家福……”果儿急忙叫喊着，可是家福已经咽了气……
果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心上人咽了气，好是悲伤。她哭着喊着：“家福，家福……”
可是王家福再也不能来与她说话了。他那个轻轻闭目的动作，成了在刘姨太心中的最后定格。
刘姨太一下子爬在那尚有一丝余温的王家福身上，“家福，你不能走呀，你说过，这辈子你要照顾好俺的……你怎么就这样撂下俺不管了呢？现在锁儿不明不白地没了，你又抛下俺管你走了，这可让俺怎么活呀，好呆你也要带着俺，让俺再去伺候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