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吞只有温吞地走回家，踩着厚厚的雪，迤俪了一地黑色的脚印。
风愈发疾了，不久卷起一团雪将其淹没。
门前有段小路，没有石阶，一路的下坡，踩下去不十分踏实，但他走得很稳，因为他走得很慢。
他就这样，从小到大，就在这路上踱步，读书。
回乡后，他从这里牵牛吃草，他在这里读圣贤书，踩出一条羊肠小径，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路吧。
温吞的家是一间草房，只有一间，还是温吞的父亲温华盖得，大概是五年前，他父亲还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在屋顶铺上茅草，有时风疾一些还会落一些，被风吹着跑了。
温吞推开门，“父亲，儿子回来了。”
“啊，孩子你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从不远的暗处传来，像是松了的弦，拉不动又格外不动听。
“嗯，父亲，儿子回来了，还带了些年货回来，父亲您一定要好好品尝。”温吞手中提着一壶小酒，一碟小菜，盛着花生。
“好儿子，你且先放炕上暖暖，为父，现在还没胃口。“
温吞依言将小筐放到炕上，外面忽然响起了烟花爆炸的声音。
这才让人意识到，年，来了。
“又一年啊。”老人感叹着，手微微颤动，不过无力举起，又放下。
温吞看着窗外闪烁着的白色光焰，想着自己又长了一岁。
而父亲……又年迈了一岁啊！
“温吞！”正想着，眼泪似乎要流下来，父亲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不那么苍老，而有着属于那个庄稼汉子的朴实和身为人父的威严。
“父亲我在。”温吞转过身，崇敬地看着他的父亲，就是这个男人，用他粗壮的手扛起手中的锄头和这个家，就是这个男人，含辛茹苦供养他去私塾，就是这个男人，哪怕苍老病弱，也时刻不让自己拖累这个家。
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我大概要死了，你也别难过，你母亲已经等我很久了，我也很想她，再不去，她大概会着急先去投胎吧。”老人的眼睛闪亮得如星一般，但是温吞却不敢看。
“父亲……”
“我撑不过这夜，先让我说完吧。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和生了你，别人都笑我俩傻，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成了秀才居然不敢去乡试，我俩知道不是这样的，奈何人心可畏，人心可畏。我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老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麻烦，既要支撑这个家，又要照顾我这个废物，父亲心里很对不住你。”
“父亲别这么说！”温吞的眼圈有些红，眼角丝丝缕缕渗出泪水。
“记得，那是个早晨，我在早市卖菜，有个姑娘，为我采了朵花，那个姑娘，就是你娘。”
“真的好想，给她，再采一朵……”老人声音渐熄，房子里寂静无声。
“……”温吞低着头，用来束发的头带已被他扯了下来，头发散乱着看不见他的脸。
“父亲……父亲啊。”温吞啜泣着，拿手擦了擦眼，不小心碰倒了筐，碎了酒瓶打了盘子，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香味。
“儿子……最大的幸运，就是碰到了您，和母亲。”外面的鞭炮响地厉害，新年之际，都期望着喜气连连。
于温吞，却是生与死的离别，温吞收拾着筐中的碎片，丝毫不顾瓷片划破手指的疼痛。“不是永别……是再见啊！”
风愈发急了，吹地房子摇晃着仿佛要倒下。
看着外面灯火辉煌，不时还有孩子的笑声，温吞第一次感觉，这声音有些刺耳。
一夜，无眠。
“父亲，我想离开镇子出去转转，您不是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儿子今天离乡，希望您在天上能保佑我，祝我一路顺风吧。”温吞跪在一个土丘前，有块木板插在上面，写着：温吞之父温华之墓，与温吞的母亲葬在一起，旁边是个花丛，但还是冬天，尚是枝桠。
“父亲，我把您和母亲安在花丛旁，等春暖花开，您要有时间，就给母亲摘朵花吧。”
“父亲，我有点舍不得你。”
温吞转身，离去，头戴斗笠，身背书匣，脚踩草鞋，有点像个不伦不类的书生，不三不四的江湖客。
出了镇门，是条官道，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小镇平时也不出人，也没有人经过，更别提打扫，这条道，就这么闲置着。
今天终于又有人踏上，踩着厚厚的雪，留下深深的脚印。
“这路，也不知哪里是个头。”
温吞感受着周遭的风景，胸中忽得一热，一道光从手中涌了出来，带来些许暖意，然后又钻了回去，让温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啊你，我都说了不修道，却总给我暖手，欠你的人情要是多了，我不学也得学了，唉，我现在落脚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和人修道啊。”温吞对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着。
“再走走吧，看看沿途有没有地方歇歇脚。”温吞提了提肩，将书匣摇地响，迈步向前走去。
温吞向前走着，忽得有一个茶摊映入眼帘。
“也好，要碗茶休息一下。”温吞说着，迈步走去。
对面是个乞丐模样的大爷，破烂着衣裳，脸上黑白不辨，满是风尘，迎着温吞的目光抬起头笑了一下。
“掌柜的来碗茶，谢谢了。”温吞点了碗茶，正放在桌上。
这是一双手驻在桌子上，温吞抬头看去，是那大爷的脸。
“小伙子，这茶可不好喝呀。”
温吞不明白大爷话的意思，喝了一口。
“味道甘甜，是不错的凉茶啊。”温吞回道。
“……”大爷眼睛瞪得有些大，嘴微微张着，显得很是吃惊。
奇怪，明明是好茶啊，温吞径自纳闷，眼中景物有些恍惚，大爷的脸也仿佛被人扭曲，渐渐地，温吞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