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闵少卿发现大青山上的大树被砍光了,动物能藏身的草丛被人们扑倒了,村民们的足迹踏遍了每一块坚硬的岩石。凡是有野兔出没迹像的洞口都被扒开,还有水灌过火烧过的痕迹。第二天,他发现了几条死得硬邦邦的黑铁蛇和几条菜花蛇的皮堆在一起,黑铁蛇因为有毒,没逃脱死亡但留了个全身。菜花蛇远远没那么幸运,它们被饥饿的举人湾人剥了皮,入了腹。第三天,他进入大山深处那个叫狼窝的崖宕宕,狼窝附近的丝茅草上血迹斑斑。显然,曾经不可一世的狼在人们的围攻下一败涂地,获胜的人们活剥了两只刚出生不久的狼崽子和一头公狼,无比炫耀地将两张小狼皮贴在狼窝旁边的山石上。他伸手揭下小狼皮的时候,遥远山头立即射来仇恨的目光,母狼凄凉的嚎叫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第四天,他终于明白整个大青山,只剩下那只苟延残喘的母狼。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闵少卿一直在想象和思考。在把狼变成自己的食物还是自己变成狼的食物这两个决然矛盾的问题上,他迟疑难断心事重重。临近傍晚,他才在两个儿子充满饥饿的叫喊中下定了决心。他长身而起,在祠堂的角落里翻天覆地,终于找到三把没有被炼成钢铁的篾刀和枯木和尚留下的那把断头刀。那天夜里,整个举人湾响起了苍凉的磨刀声。第六天傍晚,闵少卿吃了两根红薯后,腰间插着两把篾刀,手里提着断头刀爬上大青山,直奔狼窝。那个夜晚,大青山上蚊虫横飞杀机四伏。闵少卿选定了狼窝子旁边的一块山石,这块山石的左右背后三面都是山,可以有效地防御狼的进攻。他点了堆火,在火光中举起那两只小狼皮又跳又叫。当母狼凄厉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时,他坐了下来,等待着那双仇恨的目光在他面前闪现……那天晚上的事,成为闵少卿平生最大的一个谜。很显然的是,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两只饥饿的动物进行了一场尔虞我诈的生死搏斗。第七天凌晨人们发现闵少卿时,他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正坐在悬崖边上,探出半个身子去摘崖间的止血草药,好不容易采到后急忙送进嘴里,连泥带土地嚼烂后敷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脚掌上。他左脚边是一条四五米的血路,血路的尽头,躺着大青山最后一只狼。那只母狼骨瘦如柴,脖子和后腿上嵌着两把篾刀,嘴里叼着我爷爷半只左脚掌,还没来得及咽下。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时间里,我父亲和叔叔经常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快乐地穿梭着。少不更事的他们多次窃取了乡人送给父亲补身子的鸡蛋,以至于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赠送的营养品可以满足我爷爷需要的时候,我爷爷还虚弱得犹如一只刚生下来的小鹿。
一九六二年深秋的一个晚上,闵少卿出现生产队长家里,腰里插着那两把砍过狼的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像当年的地下党一样打起了哑谜。闵少卿嬉皮笑脸地说,借一下拌桶和渔网。生产队长回答说:拌桶破了。闵少卿说:你们家送给我的鸡蛋上有鱼腥味,别想骗我。生产队长四顾而言他:半桶是打谷子用的,不能当渔船……
闵少卿于是从后腰上抽出两把篾刀,轻轻地摆在桌子上说,这两把刀砍死过狼。生产队长又说,公社要是知道了,我们两家都……闵少卿抄起一把篾刀,狠狠砍在桌子上说,老子不管公社,你儿子吃鱼肉,老子的儿子也要吃鱼肉。
桌子上晃晃悠悠的刀终于击溃了生产队长的防线。他把闵少卿领到柴房,扒开一大堆柴草说,拌桶缝子漏水,要用泥巴糊住。就是有人喊,也不要出声。要是被抓住了,我们两家人都……闵少卿没听他说完,俯身抓起渔网扛起拌桶就走。
那是一个凄清的夜晚,月明如钩,青衣江上雾色浓重寒声四起。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坐在闵少卿的空坟旁边,想像着他扛着沉重的拌桶,领着兴奋的小儿子行走三里半路,悄无声息地靠近青衣江的情景。这个立志为儿女负责的男人把我父亲和叔叔安排在江边一片芭蕉林里,叮嘱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大声叫喊后,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先把拌桶靠在当年闵正千和谢马立对饮的那块巨大的龟鼻石身边,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拌桶,撑杆轻轻一推一撑,拌桶就顺水流出老远。水流很快,他试图像一个真正的渔夫那样站起来,可是他没有做到。为了保持平衡,他只能蹲在拌桶里,低低地把渔网撒出。几网下去,水面上就响起了快乐的声音,再下几网,拌桶里已经有了三四斤鱼。看看离那片芭蕉林有些远,担心着江边的儿子,他就收起了渔网,撑起拌桶,逆水回行。孩子看见父亲归来的影子,伸长了脖子,低哑着声音问打着鱼了没?闵少卿掩饰住内心的激动没有回答,而是拾起两条鱼,对准那片芭蕉林扔了过去。然后,他愉快地听着鱼身拍打芭蕉林发出的声响,看着孩子一手抓住一条鱼高高举起。这时候,闵少卿脚下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扔鱼时发出的力量,意外地震脱了拌桶的底板,几块木板直愣愣脱榫而去。鱼和撑杆很快跟着那些木板一起滑进江里,渔网在漏出拌桶那一刹那意外地缚住了我爷爷那只被狼咬伤的左脚,裹挟着水流的渔网像一个力大无穷的魔鬼,死死攫住他求生的每一次努力。左腿的僵硬和骨子里的虚弱同时到来,他只能趴在拌桶边框上,以手代桨,努力向儿子身边划行。
巨大的扑腾声首先惊动了守夜的狗,紧跟着,煤油灯也渐次亮了起来,有几处传来了人的喊叫。这些声音让闵少卿不敢再做大的努力,他知道江那边就是犀牛塘,那里的汪家仍然是闵家的死对头,无论是国民党时期还是共产党时期,无论是挖祖坟还是搞三反五反,一百多年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报复的办法。所以他只能轻轻地划动江水,盘算着躲过人们的耳目后再上岸。事后证明,正是那一刹那的迟疑要了他的命。其实,他只需再往前划两三尺,就可以抓住那些伸入水面的芭蕉叶。站在岸边不敢叫也不敢哭的孩子最后看见,父亲一只手高高举起,努力伸向那一大片芭蕉叶。但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声和狗吠声中,近在咫尺的芭蕉叶变得遥不可及。高高举起的手很快就消逝在浓雾之中,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举着火把的人们赶到现场时,我那不成器的叔叔才有胆量失声痛哭,但面对一江碧水,人们徒唤奈何。那条见证过闵家辉煌的青衣江,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闵家上百年的历史。
三十七年之后,我在闵家祖坟地寻到闵正千的空坟,在旁边给闵少卿垒了座空坟,墓碑上只写了四个字--我的爷爷。墓碑树好的一刹那,我强忍的泪水终于泉涌而出。空坟的存在,让我对闵家的百年历史越来越不自信,我不知道面前的数百座土堆里,还有多少是空坟;而即便空坟不多,那些枯木朽骨之侧,又有多少是我们闵家真实的过去?
我甚至无法描述早逝的父亲,我不知道我的女儿有一天长大后,向我索要她爷爷的形象时我会多么尴尬。事实上,在我的头脑中,父亲就像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那幅叫《日出》的画,它东一块西一块的色彩,远看像实实在在的风景,仔细一看,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虚无缥缈。
我得承认,这个印象首先是因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蠢货。尽管我以后可能会永远和父亲呆在另一个世界。但在这个世界上,我和父亲只有十五年的相聚时光。而在这十五年里,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填饱自己肚子这件重要事情上。我父亲不像我这样没出息,他不仅要填饱自己的肚子,还得想办法填饱我们一家五六个肚子。我和父亲各为其肚,自然也就无法顾及肚子以外的东西。我无法像现在的孩子那样从父亲那里获得一种叫慈爱的东西,我父亲劳累的身体里一直无法爬出父爱。母亲认为,我的全部少年时光,基本上就是一个张开的嘴,下边连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说完这个,母亲顺便会说一句:“你父亲小时候比你更饿,但比你懂事。”这句厚彼薄此的话立即引起了我的强烈不安,我无法想像一个饥饿的人懂事是个什么样子。还在那个时候,我就怀疑过孔融让梨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和可行性。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孩子把大个的梨让与他人,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个傻子。母亲对我怀疑孔融这样的圣贤并未生气,却对我怀疑非圣贤的父亲十分不满。原因除了她并不知道孔融是谁之外,还因为同父亲一起熬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始终烙在母亲心里,她不允许我以任何一种方式亵渎历经苦难苟延残喘的同辈人。所以无数次,我饭桶式的狡黠引来母亲一阵猛似一阵的殴打。关于我父亲的事,也就源源不断地从打破了的竹片儿中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