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一九五八的砍树是举人湾老百姓做过的最伟大的事业。要知道，在此之前的千百年中，仙女山、野男山、大青山简直就是原始森林，山上常年云蒸霞蔚野兽横行，山藤比人腰都粗，参天大树遍地都是。祖先们固执地认为山上有魁，它们是山里的精灵和主人，那些大树则是山魁们的栖身之所，所以从未有过丝毫异想。这种信念使得千百年来，人们和山水相安无事。这从举人湾的建筑看得出来，这里的任何建筑绝少用到木头，普通百姓的墙基是石头，墙身是黄土。富有黏性的黄土被夹在两块粗重的木板之间，然后一层一层地夯实，夯成四方四正的火柴盒，再加上屋顶就成了房子。屋顶也是茅草蓬起来的，支撑茅草的全是竹子，轻便而且就地取材。纵然是大户人家也绝少用木头。比如我们的祠堂，一律青石青砖，除了大梁是木头外，橼子全是粗大的竹子。这种传统让我多年以后参观晋商的豪宅时一度难以自遣，我绝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如此浪费木材，如此不惜世间英物。晋商雕梁画栋的豪宅除了成为有银子的明证外，还有暴殄天物的无知。但到了一九五八年时，举人湾千百年来固守的传统全被斥为迷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口号下，成群成群的队伍开进了山中，斧头、电锯、木锯甚至篾刀齐上阵。人们抱着痛快的心情集体虐杀动物和放火烧山，然后狰狞地看着残存的野兽们在火光中四散奔逃。那场大火惊动了方面数十里的人，飘落下来的灰一度染黑了青衣江。多年以后我外公提起此事时还兴奋不已，说山石都被烧透了，看起来像鸡蛋黄一样诱人，不少巨石爆炸后留下许多吓人的空洞，像一张张要饭的嘴。这一切都笼罩在一个高尚目的之下，所有人都认为毫无疑问顺理成章，包括一向自负的天龙庙的老和尚们，他们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为举人湾指点迷津，而是默默无闻地淡出人们的生活。
这个高尚的目的就是炼钢。那段时间，犀牛塘和举人湾都热闹非凡，象鼻洞下，青衣江上成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人们要把仙女山和野男山上的树木运往大青山。大青山的一块空地上，架着七八座用于炼钢的土高炉。于是，无论白日黑夜，通往三座大山的路上永远有衣衫褴褛的人们，即便是浓黑如漆的夜晚，他们高扬的火把和莫名其妙的歌声也能穿破黑夜传向远方。我相信这些都是真情实感，因为多年以后举人湾人们回忆这件事情时，眼前还闪动着画饼的光芒--他们被告知，如果钢炼得好，这里成为炼钢基地后，大家从此可以成为工人，不用种粮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不用每年向国家缴公粮，刮风下雨都呆在屋子里。这样的画饼不仅能充饥，还能极大地调动卖命的积极性，人们没有理由不卖力气。土炉子架起来，背篓子找出来，砍下的木头堆起来，然后就满山遍地找据说能烧出钢铁的石头，然后就是加班加点地烧，一堆又一堆的木头变成灰烬之后，矿石也变成铁疙瘩。然后有人围着铁疙瘩说这玩意儿纯度不够，造枪造炮都不行，于是各家各户又主动把锄头耙子等铁农具捐出来，让千年古木又把它们变成了一砣又一砣的怪物。
正当人们守着一堆堆铁疙瘩踌躇满志时，被劳改了七八年的汪家兄弟回到了犀牛塘。两个人都长满了胡子，在一场又一场裹着巨大政治恐怖的运动面前，汪闵两家的百年恩仇显得如此渺小。汪文和汪武回来的当天中午就跨过青衣江来到闵家祠堂找我爷爷，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汪文的妻子和本该七八岁的儿子。事实上，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母子俩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被野兽叨走了，但汪文死也不信，因为从来没听说过山上的野兽会跑到村子里来吃人；有的人说母子俩有一天坐着小船走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亲眼看到断粮多日的母亲把儿子绑在身上，毫不留恋地跳进了犀牛塘……说着说着，唉声叹气充满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汪文说这个地方没法呆了，他准备到外头去，等找好地方再来接汪武，这段时间，拜托闵家照看一下汪武，因为汪武在劳改农场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一到冷天关节僵硬，行走极其困难。汪武说哥你能走就走吧，不要管我，我就在这儿呆着，这是我们汪姓几百年的家，大不了一个死，死在祖地上，我也没啥亏欠的。看着穷途末路的兄弟俩竟然还有着相互照顾的情谊，爷爷有些感动地对汪文和汪武说，咱们两家的恩怨就不要提了，你们是地主富农我们也差不多，以后就不分彼此，有我们闵家吃的就有你们汪家吃的，都不要四处乱跑了，世道荒凉，倒处都一样。你们就守在这里，总得想办法给汪家留个后吧，你们汪家可是几百年的大户哩。历史证明我爷爷的感觉是错的，因为仅仅在二十年之内，呆在举人湾的汪家兄弟先后死于非命，他们身后，数百年历史的汪家迅速变身一堆尘土。一直到半个世纪后，汪文失踪的妻儿重又回到犀牛塘，人们才得以重温汪家当年的兴盛。
汪家兄弟也就再没提逃难的事，人们齐力在祠堂背后给他们盖了两间茅草房子。没过两月，一个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女人进了汪武那间茅草房子，一年之后居然生了个面黑如炭的家伙，取名黑豆。
国家超英赶美和农民变身工人的美梦最终被一场诡谲的秋雨无情冲走。一九五九年那场秋雨特别细长，一直淅淅沥沥地下，悄无声息地麻痹着人们，然后突然加大，等人们发现江水暴涨和山洪奔腾感觉不妙时，洪水已将人们分割包围。失去怙佑的山石肆无忌惮地脱离岩体，声势巨大地滚向依山而建的土屋。最令人不解的是大青山上一颗巨石，居然拐着“S”形，将那七八座早已闲置的土高炉一一掀翻、碾碎，然后像害怕承担责任一般，一头扎进了青衣江，淹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洪水与人们之间的战争是在晚上突然加速的。被分割包围的人们看着渐有退意的洪水，都心安理得地进屋睡觉。然而一天深夜，洪水突然暴涨，汪文和汪武被大水冲破屋子的声音惊醒后发现，夜色下的举人湾闪着恐怖而阴冷的亮光，茅草屋顶和大人小孩子都在水中挣扎，汪武怀孕的妻子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了。汪文扭过身来，顺手抓起一个洗脚的大木盆，那里早已趴着一只失魂落魄的老鼠。汪文和汪武都跨了进去，然后任由滔天的洪水把他们和老鼠推向东推向西，最后，木盆向犀牛塘边那个深不见底的洞漂了过去。那个洞张开大嘴，发出巨大的轰鸣，吞噬着这里的一切，木头、木桶、锅碗瓢盆、人、牲畜等统统无法把持，都不自由自主地被吸进犀牛洞。漩涡越来越大，吸力也越来越猛。眼看离涡心越来越近，一根粗大的树枝猛然从水下弹了起来，拖泥带水地扫过汪文和汪武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汪文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举起弟弟，汪武趁势抱住即将跃起的树杆。等他回过头来想拉哥哥时，却发现汪文正在漩涡中对他高声叫着，让他死死抱住树干，不要松手。话音未落，汪文就像个陀螺一般消失在漩涡之中。
汪武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敢睁眼，不敢喊叫。所有的恐惧都表现在死死抱住树干的双手上。在他的脚下，不断传来人们的救命声和洪水的咆哮。他不敢看，也不敢想，他只能拿出在青龙湾改造时磨炼出的坚韧来苦苦支撑，直到红日东升洪水消退，他才敢顺着树干往山那头爬，背靠岩石站稳后，汪武才发现救命的居然是他童年时期玩耍过的红豆树。那也是因为身处险境，侥幸无人砍去炼钢才救得汪武一命，而那棵红豆树下，二十四个男女老少被吸进了犀牛洞，万劫不复。同时被淹没的还有被炼钢耽误的庄稼和人们的希望。尽管多年以后人们才愤怒地知道这是毁坏自然生态的报应，但在当时，看着在洪水中挣扎的人和动物，以及迅速远去的希望，活着的人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更不会想到追究责任。
躲过洪水，并不意味着可以庆生，等待大家的还有洪水之后的瘟疫。厄运首先降临田明身上。这也难怪，田明长大成人后异常高大，饭量也大得出奇，大炼钢铁时，他们那个小组的饭都不够他一个人吃。后来田明娶了牛聪后，生了个儿子多了张嘴更吃不饱，经常到伙食团去抢饭吃。牛聪说田明死前想去仙女山上打黄鼠狼吃，可走了几步连爬山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呆在家中恢复点力气，没想到一停下来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越睡越能睡，终于像没了油的灯一样，慢慢地熄了。
接下来是汪武的老婆。洪水来临之时，汪武老婆还挺着个大肚子，这个聪明的女人把自己绑在一块巨大的猪圈石上，任由一拨又一拨洪水从她身边掠过，直到汪武从犀牛洞那边跑回来，发现浑身淤泥的她。经历洪水后，黑豆也就在他娘肚子里待不住了，早产了将近两个月。可没想到还在坐月子期间，黑豆他娘就没有了。那天中午，黑豆娘把黑豆哄睡后，替汪武端了凳子，让他看仙女山和野男山那边的云彩，自己则收拾东西准备去青衣江里洗衣服。汪武坐在坝子里听得屋子一阵乱响，回过头来说声怎么啦。黑豆娘嘤嘤地回答说，不小心跌了一跤。汪武说你要小心点啦，咱们没有钱看病的。再有，坐月子不要洗衣服，会落下一身病的。黑豆娘幽幽地说，就这两件衣服不洗就没得换了，啥病不病的，眼前过得就行了，这年头谁知道会遭啥罪，早死早投胎了。
汪武本来想再训斥一下女人，可黑豆娘已经端着一盆子脏衣服路过他身边，顺手还给了他一把蒲扇让打苍蝇。汪武又叮嘱说洪水过后到处是淤泥和青苔，要小心些。女人又嘤了几声，然后慢慢沿石砌台阶下去，直到消失在汪武的视野之中。汪武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江，看着看着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便用蒲扇盖了脸，昏沉沉睡了过去。还没睡熟，就听得有人喊淹死人了。汪武一下子惊跳起来，急遑遑就往台阶下跑，没等他跑几步，黑豆娘的头已经露了出来。旁边跟着几个洗衣服的妇女，絮絮叨叨地说黑豆娘洗衣服时浑身无力，洗着洗着就慢慢倒在水中。旁边的老人们安慰汪武说，黑豆娘不是淹死的而是饿死的，淹死的人只要把水从肚子里倒出来就有救，饿死的人给她吃再多的饭也无济于事。汪武没有听这些，他发疯似的冲上去，一把从张二爷手里抢过黑豆娘，将她倒背在自己身上，然后在坝子里发疯似的奔跑和喊叫，直到声嘶力竭跌倒在地。
与前几次大难不同的是，这次死亡更加绵长和惨无人道。以前的死者可以享受棺椁，至少有薄木棺材，还有阴阳伺候着在山上寻块似是而非的风水宝地，富裕人家还能请得起天龙庙里的和尚为亡魂超度。但这一次，山上已无木材可取，人们也失去了善待死者的耐心，自身难保的和尚们成天在战战兢兢中勉力度日，自己都无法解脱也就更谈不上解脱别人。于是许多死者都被送进犀牛塘那个深不见底的洞，有的干脆趁黑夜时被放入青衣江，任凭逝者如斯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