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塘边拾红豆子,二汪神气活现地说神仙给他爹托了个梦,说根据汪家的财运,应当在象鼻洞下建一个更大的磨盘,这样就可以承揽整个犀牛塘的碾米业务。说实话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吃的米都是各家各户的对窝里生产出来的。对窝取自附近山上的青石,手巧的石匠们能够将青石中间凿出一个一尺左右的洞来,再辅以一根圆木头,就可以舂米。千百年来,犀牛塘的大多数人都这么吃米,可是,唯独老汪家不用对窝而是用石碾子。两种方法弄出来的米截然不同,前者糙后者精,前者糠味浓厚后者几乎没有糠味儿。但汪家的石碾子不对外,仅供他一大家子使用。所以当人们听说老汪家要做大碾子时,一下子沸腾了,人们一边分享着将要告别糙米的兴奋,一边期待着早日开工。只有我爷爷听完我乱七八糟的叙述后,没有一丝兴奋之情,他睁大眼睛踱出门去,遥望象鼻洞,很久没有说话。
二汪的话很快被老汪的实际行动印证了。那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我们从犀牛塘边抠完泥鳅,用铁线草串着泥鳅们的腮帮子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老汪把我爷爷辈叫到大院子里,当众宣布了明天开工建磨盘的消息。
这个工程其实是这样的,先在仙女山上凿出一条沟渠,再建一个闸口,引来的水被堵在沟渠中,一旦开闸放水,水流将顺山而下,冲击安装在象鼻洞旁边的石碾子,然后就可以碾米了。石碾子可以依山取石,所以工程的关键就是从人迹罕至的山上劈开一条小道,砍断那些盘根错节,凿开那些坚硬的青石,建一条前无古人的小渠。
第二天,甚至早在白脸獾趴在窗户边上吱吱乱叫之前,爷爷他们就吆喝着起了床,吃过几个苞米粑后,登上小船往仙女山上走。当天下午他们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爷爷大声地跟奶奶说从来没上过仙女山,没想到山上尽是些宝物,做甄子用的香樟木,做橼子的沙木都有,只是路有些难走,野猪藤长得比人腰粗。爷爷添油加醋把我说得后悔万分,我认为犀牛塘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桩事竟然与我无关地进行着,这一度让我后悔不该把爷爷的烟袋子藏进鸡窝里,否则,爷爷完全没有理由如此绝情。晚上,我主动给爷爷添饭,并且饭后忸忸怩怩地跑去给爷爷挠背。一家人莫名其妙的时候,我趁机提出明天跟着上山的要求,说完我一头埋在枕头下边,耳边光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嘲笑声。可是第二天爷爷他们依然去得很早,那个时候,月光正透过瓦缝打在我的脸上,像露水一般清凉。
第三天,我和小田鼠正玩石子,猛听得远远山上有人喊,我们用手遮起凉篷眺望,看不见。我俩接着玩,猛然听得身后一阵响,原来是大汪带着几个壮汉上了船,扑通扑通往象鼻洞那头划,弄出轰轰的水声。凭我看热闹积累下来的经验,我知道好戏来了。果然没多久,爷爷失魂落魄地跑进了屋子,额头上还渗着丝丝血迹,看着奶奶他们慌作一团,我甚至闪过一丝大逆不道的快意。原来爷爷他们在山上吃午饭时,小田鼠妈妈划着船经过象鼻洞回家,发现洞顶上滴着鲜红的东西,小田鼠妈妈便朝上喊,说你们谁弄伤了都不知道啊,血都快把塘水染红了。这话把大家吓了一跳,爷爷立即跳起来骂道,死婆娘乱喊啥子,七个男人好好的都没受伤。其他男人就站在山边上,边吃苞米粑边笑小田鼠妈妈多事。过了一会儿,狗刺猬爸爸跑到新凿开的石沟里去撒尿,尿着尿着发现上午砍断的树根正在往外冒红水,大家都挤过来看稀奇。人们心想冒一点儿也就罢了,没想到红水冒个不停,狗刺猬爸爸沾了一点儿在鼻子边闻,发现竟然带着血腥味儿。大家这才发一声喊,一齐涌下山来,扑上小船,疯似的往回划。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渲染,老汪并不相信树会流血,他在众人面前踱来踱去,似乎要找到撒谎的突破口,但他最终还是失望了,每个人脸上都裹着大难临头的晦气,没有人愿意继续开工。一会儿大汪回来了,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水里碰到了拼命往回划的小船,但他显然无力阻止大家的恐慌,只好亲自上山看个究竟。也不知道是大汪年轻火气壮,还是真的有怪异,反正大汪回来对他老子说,啥都没有,哪里有什么血,一湖清水如旧,山上凿开的沟渠边也没有任何异样。大汪和老汪尽管势不两立,关键时刻,老汪还是肯相信自己的儿子,老汪绕着院子骂了一阵子后,宣布明天照常上山,凿沟的计划无论如何不能更改。
以后的日子真的就不清宁了,开工第四天中午,有人竟从山上摔到犀牛塘里,像片树叶一样漂了好远,差点被卷进犀牛洞,幸亏顺青衣江而下的一只船及时救援。第五天临到下午收工时,嘎嘎爷爷竟然莫名其妙地在一块平地上摔断了腿。到了第六天终于出了人命,狗刺猬爸爸似乎惹恼了藏在巨石下边的一条泛着凶恶眼光的蛇,这条蛇似乎早已厌倦了他们无休止的敲敲打打,竟然趁人们休息时窜出来,狠狠叮了狗刺猬爸爸一口,然后钻进了密林之中。犀牛塘的人见过动物主动攻击人的,但从未见过蛇主动攻击人。正当人们觉得怪异时,狗刺猬爸爸已经渐渐短了下去,终于口吐血水一命休矣,我爷爷甚至来不及就地采草药。第七天,再也没有人提上山的事儿--包括老汪和大汪。到了第八天,本来瘦弱的老汪突然彻底垮掉,以前,借助拐杖的力量,他可以像常人一样行走无忌;现在,他只能睡在藤椅上,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老汪这种表现吓坏了犀牛塘所有的大人和小孩子,我们去找二汪玩耍时,都只有远远地喊,再不敢跑到老汪家门口扯破锣嗓子。有好几家已经在烧香念佛了,狗刺猬和他妈准备去天龙庙的外婆家,永远不回来。狗刺猬爷爷成天坐在塘边数手指头,空洞无神的眼光一直盯着仙女山,仿佛立志要看穿云石背后隐藏着的巨大秘密一般。
大人们的怪异除了供我们笑话和打发无聊的光阴外,没有什么别的意义,我们的生活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惶恐而增加点不愉快的因子。有一天,二汪悄悄告诉我们说他都快要高兴死了,他听大汪说老汪恐怕滚不过这个炎热的夏季。二汪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回头望他爹睡的那把藤椅,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
大汪说对了,二汪也高兴对了。没过两天老汪就死了,而且是被太阳晒死的。那天中午,二汪跑去叫老汪吃饭。老汪通常都在大院外的那棵巨大的桑树下睡眠。二汪没听到老汪回应,就跑过去拉他爹的手,这才发现老汪被太阳晒得爆裂,二汪轻轻一拉,老汪的皮肤立即像墙上干裂的泥巴,咔咔地往下掉……
老汪的死再度在犀牛塘的伤口上撒了把盐,从衣衫破烂的和尚到老汪那个怪异的梦,再到山上凿沟渠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直至老汪这种离奇的死法。小田鼠爷爷说以前犀牛塘也有像老汪这样死的,但那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儿了,而且那种死法是和天崩地裂连在一起的。人们纷纷猜测,犀牛塘恐怕又要迎来一场万劫不复。
人们暗中诅咒老汪家的同时,也撺掇刚刚接掌犀牛塘大权的大汪调查究竟谁得罪了那个远道而来的和尚。但查来查去,这事却出在我们闵家身上。
原来,那个和尚来的那天,到七爷家要东西时,七爷说你到汪老财那儿要去吧,他们家米好,都是用碾子碾出来的,人家给你半升顶我们的两升哩。七爷也是好心,他还有一句没说出来,就是说不定汪老财一高兴,还会给和尚碎银子哩。可是和尚来到汪家,碰到的却是我大叔,我大叔是替汪家看大门的,当时正生着闷气,一看来了个穿得比自己还破的和尚,又不会哼哈地唱歌逗人乐,就气咻咻地赶道士走。和尚也没说啥,扭头就出了犀牛塘,再没光临任何一家。人们揣测,那和尚肯定把这笔账算到了汪老财身上,使了个法托了个梦,让老汪到仙女山上去得罪山神,从而演出后来的一幕幕。
但大叔得罪和尚的原因,却出在大汪身上。
我这个大叔没别的毛病,就是爱打猎,经常半夜三更往深山里跑,偏偏我大娘又是犀牛塘有名的骚婆娘,夜里一定要有人陪。大叔一门心思和各式各样的野兽们斗智斗勇,根本没心思陪大娘在家里风流快活,于是大汪就跑来陪我大娘。陪着陪着,这事就让我大叔知道了。说有一天晚上,大叔什么也没打着,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的浪笑声,那是大汪很放肆和大娘很放浪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简直天衣无缝。大叔心中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好蹑手蹑脚地远离自己的房子,溜到一棵老榕树上让蚊子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若无其事地回家,吃大娘做的红薯稀饭。
可是大汪睡我大娘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大叔有一次收拾了二汪,闹二汪的水鼻子,大汪一气之下抓了空挡,趁我大叔出去打猎的时机,冲进大娘的屋子把她睡了的。只是大汪没有想到我大娘并不生气,反而高度配合并要求他以后再来。而道士来犀牛塘的头天晚上,大叔又发现大汪和我大娘搞在一起……
事情既然闹到得罪神仙的地步,就得对神仙一个交代,人们想来想去,认为只有贡献我大娘才是上上之选。一来她是女人又如此淫荡,女人弱小得跟个蚂蚁一般,本来就该规规矩矩逆来顺受,不敢被大象们抓住把柄,现在我大娘被人抓住了淫荡的把柄,自是无话可说;二来在整个犀牛塘,再没有人怜惜我大娘了,包括她的亲生母亲都这么认为。于是,那个倾盆大雨的上午,一帮胡子比头发长而且实在无事可干的老朽们在汪家吃茶开会,集体决定了我大娘的性命--将她沉入青衣江。可是事到临头却没有人来执行,这种仪式书上讲过,可真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沉入江底,顶着伤天害理这顶帽子,还真没有人敢干。老头子们永远只知道动口不动手,还自己把自己气得半死。年轻人有力量却惮于我大叔的肌肉块,他们知道我大叔的态度--事情出来后,我大叔就跑去吐那帮老骨头的口水,骂这些老不死的成天闲着没事干。在我大叔看来,大汪霸占了婆娘已经够冤枉的了,如果再由一些姓汪的老东西来决定她的生死,他就永生抬不起头了,他认为他的婆娘应当他来收拾,轮不着这些狗日的老东西,更轮不着远在天边的三从四德等等东西来收拾。
僵持令老东西们很没面子。先是小田鼠爷爷跳了塘,这是我亲眼所见。那个晴空万里的午后,我们正在犀牛塘边玩石弹子,小田鼠爷爷像鬼一样从我们身边走过,嘴里还嘀咕着什么,然后“通”地一声在我们身边跳了下去,溅得我们一身水花。二汪先刚想开口骂几句,忽然就愣住了,原来小田鼠爷爷已经直直沉了下去,随后又手舞足蹈浮了起来,嘴里还喘着粗气,然后又往深处游去。我们纷纷议论这是在学游泳还是别有他图时,小田鼠爷爷居然一沉到底,再无踪影儿。这才有人发一声喊,可等大人们赶来捞起时,小田鼠爷爷早已硬邦邦的像块木头。关于小田鼠爷爷究竟是自杀还是游泳或者仅仅是想吸引人们注意的问题,我们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固执地认为,那个老家伙跳塘前真不想死,即使真想死,跳下去后也改变了主意,要不然他不会在水里反反复复地挣扎。
在我们的讨论声中,那帮老东西开始了抗议式的自杀。小田鼠爷爷沉塘后没几天,狗刺猬爷爷半夜跑到山上去,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贡献了,人们只找到一副被野兽吃剩的骨架;大汪的大伯拎了根绳子,跑到大叔房前去自挂未果后,又无限屈辱地寻到那棵大叔曾经呆过一晚上的大榕树下自挂东南枝。在自杀的引领下,死亡也渐渐光临犀牛塘,我爷爷和奶奶也未能逃脱此劫。我不记得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唯一记得清楚的是,锣钹不响纸钱不烧时,大汪和我大娘却不见了,他们双双逃离犀牛塘不知所终。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人们可以允许大叔和大娘跑得无影无踪,却无法想到掌控万贯家财的大汪和大娘私奔,闹来闹去,大家像喝了一碗白开水般寡淡无味,只好悄悄灭了那股子劲头,各自下地干活。而我,也不是那个在犀牛塘边抠泥鳅玩杂耍的小屁孩子儿了,我已经能扛着锄头下地了。只是面对遍地新坟和旧坟,一时间竟不知道在哪里耕种才能收获希望。”
无数次,我读到闵成龙的这些记述,都禁不住掩卷沉思浮想万端。我相信故事中的“大汪”和“大娘”浇出了犀牛塘最美丽的人性之花--尽管在闵家人世代相传的历史中,他们被定义为私奔而被人挞伐。后人不知道他们最后身归何处,也许隐身于某个集市的某个角落,也许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我想,他们即便在茫茫无际的仙女山上结庐而居,也比在高墙大院中生活更幸福自在,更符合人的天性。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撒下的自由种子没有在这块大地上生根发芽,那道人性之光一闪而过,犀牛塘依然故我。
这场变故之后,被汪家仇视的闵家人集体搬离犀牛塘,向东跨过青衣江,寻了一块与犀牛塘隔江相望的地方重起炉灶。记述这段历史的闵成龙十年寒窗后也不知道哪根筋通了,居然中了举而且在陕西做了知县。这是件破了天荒的事情。中举那年,那条千百年来不曾具名的山涧改称举人湾,闵成龙住过的破屋子被大规模改建成了祠堂,叙州府的父母官很大方地将祠堂背后的大青山划给闵家作家族墓地;做知县那一年,闵家拥有的土地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自青衣江以东十来里地都是闵家地盘。理所当然地,世代在此耕种的闵家子弟们也就源源不断地从这块土地上蒸发,或经商或为官或纵横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