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海知道他从小怕惊吓,有个抽筋倒白眼的毛病,急忙叫姜文瑞等人把他抬回去了。
姜文晏挥着镰刀大吼一声:“退社!退社!”这声音震得树木都嗡嗡作响,他喊道:“我要退社,不和这些乌龟王八蛋一个锅里搅勺子。干的活多,受的气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我一亩田打的粮食多,还是你们十亩田打的粮食多。”他把自己的《社员证》朝朱守业扔了,说这是“哄人的本本子”,把自己入社的牲口拉回去,把自己入社的大车也吆回去,把耱、耙、犁、耧也扛回去,人都不挡他,只两眼瞪着。
朱进带了几个民兵来拦挡,姜雪芬说:“朱家姑爹,《社员证》上不是规定社员有退社的自由嘛!”朱进说:“规定退,就能退?”姜雪芬说:“不能退,规定干啥?那不是糊弄人呢么!”朱进又找他爹朱守业去了。
姜雪花边朝回跑边喊叫:“快呀!下庄子都退社呢,我二姐也说能退,一定是我爹叫他们退的!”上庄子人立马都朝饲养场围来,都说:“快!别叫他们把我们入社的东西抢走啦!”
姜万财、姜万宝爬在圈墙上,两眼惊奇地瞪着姜文晏朝回拿东西。原来入了社还能退呢,他俩嘴上说不出来,心里给姜文晏鼓劲。姜文晏拿一件骂一声:“我的车底板咋烂了?我的耱咋成了亮框框?我的耙咋少了这么多齿子?我的犁咋没尖了?我的耧锤子呢?农业社里尽是一伙破坏分子!”他指着远处的田说:“我好好的田,才种了多长时间,就变成了一面斜!”他跳进马圈拉出马,又是刷毛又是扫背地说:“我们回家,罢在这里受罪了!”
姜万财溜进圈,找到了他的马鞍子,上面镶的大帽铜钉儿全不见了,只有黑洞洞。姜万宝摸着他家的驴拥脖,上面的皮磨掉了,里面包的麻丝儿裸露出来。他俩见姜万国站在圈门口脸色很不好,急忙把东西轻轻放下又溜了出来。
姜文晏退社在小东方引起了轩然大波,各堡寨的人奔走相告。说乡长的二哥退社,一定是乡长有话,连乡长的二姑娘都说能退社,她既是党员,又是干部,能随便说话?他们能退,我们也能退,要退都退。胆大的开始朝回拿入社的家当,胆小的还袖手观望。小东方农业社顿时东摇西晃起来。
满旗寨的队长哈文还躺在家里,他听到姜文晏退社的消息,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起来,大声笑道:“好二孬子!早退早好,操那个瞎心干啥,受那个瞎气干啥,当那个下三烂队长干啥!”他跑了几个村子,才在五夷堡找到了朱守业。朱守业正在处理会计和出纳的矛盾。会计说出纳短了款,把钱贪污了;出纳说会计在账上作了手脚,有意诬陷。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就见哈文跑进来说:“朱主任,我也退社呢!”
朱守业瞪着熬红了的眼睛说:“你退嘛!你走你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等到哪一天你走不通了,再作检讨,再申请入社嘛!”
贺大翠一阵风似的跑来,她把哈文拉出来,咕叽道:“你就不会出门观天色,进门观眼色!先看看嘛!”
区长许耀东听说姜文旗的二哥闹退社,把队长砍倒了,亲自下来调查。他“镇反”来这里时,是个英武精悍的解放军营长,复员后“土改”来这里,是一身陕北农民模样,圆口布鞋,宽腿裤子,对襟上衣,常把一条白羊肚毛巾箍在头上。现在入乡随俗,毛巾不在头上而在脖子上。他虽当了区长,没一点官架子,淳朴的跟这里的农民没啥两样。社员们见他平易近人,穿戴朴素,对人诚恳,有什么话都对他说。许耀东在小东方转了一圈后,就到乡里找姜文旗。乡文书梁喜说,姜乡长下队了,马上就回来,他只背了背,车子还在,说明没走远。许耀东只好等他。
姜文旗下乡老背个粪背,使许耀东不由得回想起民国末年的事。那年他奉命来这里侦察,担着个货郎担子,名字叫许新娃。他到小东方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人大多背着粪背。他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小东方流传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找福》。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尕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趸光了家产,变成了讨吃,人都说他没福。小尕子不知啥叫福,他历经艰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福。
他在一座大深山里终于找到了赐福老人,老人给了他一个粪背,说能闻臭的人才知道香,能吃苦的人才知道甜,勤劳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福。小尕子回家后便开始拾粪种田,每天粪背不离肩。果然不到几年,他便成为当地富户,得到了美丽的妻子,有了可爱的儿子,骡马成群,良田千顷。这个故事情节曲折,内容生动,催人泪下,发人深省。
然而,许耀东不知道,姜文旗下队老背个粪背,是另有缘故的。
姜文旗每次回到家里,总见母亲背着粪背、拿着粪叉子,浑身露水从田里回来。海子湖边,他们母子当年开出的那二亩田早就入社了,她还一有空就朝田里跑,不是拔草就是松土,拾的粪老朝田里撒,好像那二亩田还是她家似的。姜文晏常蹲在他家的田埂上发闷,入社都这么多年了,他还经常端着料筐到饲养场喂他家当年入社的牲口。姜文旗拿了母亲的背、叉子说:“妈,你这套家伙给我吧!”他从此粪背不离肩,他把农业社当做自己的家,把社里的田当成自己的田。
他下队检查生产,边走边拾杂粪。背里的粪满了,他就倒在生产队田里的粪堆上,再走再拾再倒。多少年来,不论是春夏秋冬,他老这样。谁也没算过他走了多少路,拾了多少粪。有一天他到县上开会,郭雨田推出一辆自行车,笑眯眯地说:
“这是通信员骑的,给你骑吧!你们乡离县城远,这几年紧急事和旱涝灾害这么多,它总比你跑得快!”姜文旗蹲下来瞧自行车,他这儿摸摸那儿敲敲,扳扳车辐条,捏捏车轱辘,仔细擦干净尘灰,车梁上“永久牌”的字样看不清了,露出亮黄亮黄的颜色,他擦着擦着突然不动了,站起来说:“我没钱买……”郭雨田说:“知道,这是送给你的,不要钱。”姜文旗后来还是交了钱,他有自行车但下队从来不骑,他说:“别人可能有事对我说,我就骑上车子跑了。”
姜文旗听许耀东来了,正背着粪背朝乡上走。姜文晏退社早有人给他报告了,他从古到今千思万想。他常听母亲说,当年红砖爷爷娶了两个儿媳妇后,就把他们分开,以弯子渠为界,划分了上下庄子,从此创立了基业。他想起清末旗兵在这里圈田霸地的事,他们在弯子渠霸了两块田不好好种,把好田都种成坏田了。从那以后,人都把“官田”当作粮食不好的代名词。谁的田要是种不好,别人就说:
“喂!你的田种成官田了,还不下苦!”官田为啥种不好?就是因为“三家四靠,倒了锅灶”嘛!
姜文旗常想母亲当年为什么要闹分家。他总想解放初那几年,农民分到土地时那个热情哟,那个高兴哟,粮食长得那个俊哟,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也是他一生忘不了的。入社后农民的私田都变成了官田,种得简直一年不如一年!真是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哟!人都说他老想别人不敢想的事,干别人不敢干的事,他说:“不是敢想不敢想,敢干不敢干,而是事情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不应该那么做!”
一盘小炕头,许耀东掏出烟锅子,用大拇指填上金黄黄的烟丝,姜文旗卷了小喇叭烟,两人嘴对着灯边吸边交谈起来。
许耀东说:“你们老二人不坏,就是有点二孬子气。你们老大咋就管不住他?”
姜文旗叹道:“他们兄弟四个,是我大爹、大妈用命保住的。他们老俩死的早,是我大哥把三个弟弟拉扯大的。他管老二可严了,经常打他。自从老三、老四参加抗美援朝后,他对老二不那么严厉了。老说他做梦梦见老三、老四回不来了,从鸡叫哭到天亮。说兄弟四个,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了。”
许耀东说:“你们老二,俺说了一大车话都不听。听说你夜里回来找了他,他就连夜把退社的家当又交到社里。你是咋给他说的?”
姜文旗说:“道理很简单嘛!我如果连自己家里人都带动不起来,咋带动别人?
入社是为了把农民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如果你不管他,他不顾你,那叫啥社会主义?”
许耀东说:“上下庄子往后还有事。你是当地通,威信又那么高,你说咋办,才能避免再发生纠纷?”
姜文旗说:“从入社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琢磨。只是谁都不敢对谁说,两个问题,老憋在心里……”
“你可以对俺说嘛,你也把俺当成外人?”
“如果把上下庄子分成两个队,看咋样?”
“成!从土地、人口上看,分两个队也不算太小。俺们区里研究一下,就通知你!还有一个问题呢?”
“我到学校里转了几次,连我都看不过去。现在念书的娃娃越来越多,只余树春他们两个人教。一个教室里,坐着三个年级的学生,一排朝东墙,一排朝西墙,一排朝南墙。这叫老师咋教,学生咋学?是不是,再选两个老师?”
“有人选吗?”
“叫姜万华、姜万民先教教学生,看咋样?”
“成!这事俺给区里文教干事说,叫他们办。从成分低的人中,根本就找不出识字人嘛!”
这两件事本来应该这么做,谁知又惹出一大堆事。
上下庄子分队这天,是庄子里最高兴最热闹的一天。人都见姜文旗回来了,亲热地围上去说长问短。姜万魁指着陶淑琴笑道:“五哥,你再不回来,家里的二亩田都荒了!”
姜万宝、姜万财挤过来齐声说:“五哥,干,我们不愁,就愁肚子吃不饱……”
死胖子提了满满一笆斗葵花子,朝主席台上散。她走路,跷左腿,尻蛋子就嘟噜到右边;跷右腿,尻蛋子就嘟噜到左边。姜文晏扭扭捏捏学着她的走势、腔调,朝死胖子叫道:“姜书记,吃早饭来!姜书记,吃元宵来!”他天生过性快,和谁吵了,人家还气,他倒忘了。
死胖子听见背后一伙女人大笑,顿时脸红脖子粗的。她散完葵花子,用笆斗撵着打姜文晏,骂道:“你这个二孬子,哪一天,不把你们奶奶搓捏死,能甘心呢!”
当姜文旗宣布分队时,会场里顿时一片寂静。上庄子人都眼巴巴地瞪着姜文旗,有不少人眼泪簌簌的。下庄子人都赤眉带笑的,姜文旗问他们:“谁当队长?”他们都说:“队长照是队长!”姜文旗问上庄子谁当队长,他们瞥了姜万魁一眼,都不吭声。姜文旗说:“你们回去,自己选队长吧!”
上庄子人不到抽支烟的工夫,就选好了队长。他们没选姜万魁却出人意料的选姜万国当队长,姜万魁仍当副队长。不知谁先在庄子里点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一直放到风雨桥上。下庄子也不落后,他们几乎是在同时也燃放鞭炮。一阵锣鼓响起,两庄子的人比着扭秧歌。下庄子人说:“黄羊尥趱子,各亮各汉子。秋后论高低!”上庄子人说:“吹着不算,干了再看。年底见输赢!”
他们分开后,再没听见吵闹,而是互相竞争。上庄子见下庄子天亮才上工,他们就鸡叫头遍鸣时上工;下庄子见上庄子中午收工迟,他们就把吃的送到田里去。
特别是两庄子挨着的田,都像绣花似的精耕细作,谁也怕叫对方比了下去。年底决算,两个庄子打的粮食比上年翻一番。东方红农业社被评为全县先进社。姜文海、姜万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谁能料到,上下庄子分队,就分出了一摊子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