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刚开始,张新海就搞了个放卫星现场会。这个会,本来叫姜文旗给推了,谁知张新海对县上来的人说,他已经准备好了,郭雨田就发了通知,要求全县各乡的书记、乡长参加。
姜文旗不知张新海是咋准备的,心里没底。他急忙骑上车子朝五夷堡跑。“大跃进”越跃进越玄乎,报纸上说有的鸡一天能下三个蛋,有的猪一天能长六斤肉。
他不知道这些鸡、猪每天都吃的啥。报纸上的照片更邪乎,麦穗上竟能站个胖娃娃!不信呢,照下来的。信呢,麦秆子又不是树!县委门口还有一幅画儿,一个玉米棒子,用大型起重机吊着。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没听说过一亩田能打两千斤、五千斤、一万斤粮食!
姜文旗来到五夷堡。墙上贴的“和卫星比速度,与日月争高低”的大横幅很醒目。还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叫黄河水让路,叫贺兰山低头”、“让洪水就地落户,让泥沙就地安家”等等标语,墨汁儿还朝下滴着。
姜文旗没进会议室,他先来到实验田里。这里过早的犁了一片茬地,足有二十亩,只留下两亩茬地没犁。犁的茬地里,高粱橛子都拾干净烧了,场边还有灰堆。
他这才知道为啥亩产高粱一万斤,原来把二十多亩的产量说成了二亩的。他皱着眉头,脚步沉重的又来到会场。
县委书记郭雨田还在作放卫星动员报告,他还没讲完,姜文旗蹲在会场一角卷喇叭烟头。
只见郭雨田脸色沉重地说:“……刚才大家听了河南省委第一书记的讲话,很振奋人心哪!他们全省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徐水县全面实行了供给制,连社员的生、老、病、死都包了,这是全国第一个进入共产主义的县,形势逼人呀……”他宣布了全县炼钢和粮食亩产的指标,提出了实现拉运车子化,轴承滚珠化,建成百厂社的奋斗目标。
会议材料组把《卫星试验田亩产10万斤小麦增产措施》递到姜文旗手中,姜文旗只看了个题目,就把增产措施折成八折捏在手心里,他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似的。
张新海开始介绍他们高粱亩产一万斤的经验。他喧乎完丰产经验后,就领着与会人员到田里参观,观摩场上的粮食堆。他说,只要亩产一万斤能做到,亩产十万八万都有希望。他举着拳头保证,有农科所支持,卫星一定能飞上天。
田里干活的社员都远远朝这里望着。他们不知道来这么多干部干啥,只闻到从会议室传来一阵一阵的肉香味儿。张新海放卫星,会开的时间短,午餐却办了个丰盛。他见姜文旗没来吃饭,就去叫他。
姜文旗还蹲在场边灰堆旁卷烟,如血的残阳照着他的身躯,俨然似一尊正在沉思的石像。当基层干部,当然要按上面的指示办事,但要把上面的精神和下面的实际结合在一起,认真研究分析,从实际情况出发啊!“大跃进”中,农民激发出来的冲天干劲是难能可贵的,那种“超英赶美”的决心,快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愿望都是很好的,是多年没有的,但种田是实实在在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是要讲科学的啊!
卫星试验田增产措施里说,要深翻土地八尺,套翻整地六次,耙耱六次,地平如镜,土小如豆;亩施杂粪43万公斤,其中化肥2万公斤,分九次追肥3万公斤;亩播种750公斤,每平方寸27粒,播前土壤用“六六六”粉消毒,以防病虫害;灌水九次,采用地下灌水、地表淌水和人工降雨,控制日照,增强光合作用;不允许有一棵草,不允许损坏一棵苗,设置防倒伏、防雨、高空作业等设备。农科所咋给张新海搞了这个么“增产措施”?如果这样做,不但种子全霉烂在田里,出不了一棵苗,恐怕连田埂坡的杂草也要烧死!难道他们就不懂科学?如果把农民激发出来的积极性引到蛮干、盲干上,那么,最后的结果也必然损害了农民的利益,打击了农民的积极性!
张新海笑嘻嘻走过来,他还没开口,姜文旗就恨恨扔了烟头,指着灰堆问道:
“谁叫你这么干的?”
张新海知道啥事也瞒不过他,耷拉着眼皮子,拗着长下巴,歪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这是欺骗上级,弄虚作假!借着‘大跃进’胡吹冒撂!”
“也是为了给社员鼓鼓劲嘛!”
“谁见过这么鼓劲的?你一亩田打一万斤高粱,你今年种了多少亩,能打多少斤?”他伸着双手说:“你的粮食呢?拿来呀?”
张新海见姜文旗朝他要粮,真傻了眼。
姜文旗说:“你罢以为吹牛皮不上税!你现在就去给县委作检讨,你不去,我就去!你罢说我告了你的状!”
姜文晏这些日子老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见眼前轰雷闪电的。他忧心忡忡的来到乡政府。乡里要慰问大炼钢铁人员,院里的人都忙碌着,他们把慰问品装在筐里,有的担着有的抬着,整装待发。这些慰问品都是从农民家里收来的咸菜、腌萝卜、腌黄瓜等等,唯有上面发下来几包水果糖是上等品,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纸,上面写着大炼钢铁民兵连、排、班的编号。姜文旗正在捆一大堆慰问信,见姜文晏来了,急忙问:“你又有啥事?”
姜文晏说:“没有!”他两眼把姜文旗全身瞪了个遍,说:“五弟,你瘦多了……”
姜文旗苦笑道:“瘦了好,跑路轻。”他问:“你一定又有啥事……”
姜文晏说:“没有!”
姜文晏闹退社打了死胖子,持刀行凶吓病了姜万魁,导致上下庄子分队又分出乱子。他心里很内疚,觉得当哥的没把自己管好,反拖累了五弟。他要给姜文旗说说,解除他的偏见,谁知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他。
姜文晏见又有几个干部来向姜文旗请示问题,就急忙说:“五弟,我想随你到大风口,看看大哥,这几天我咋老梦见他,老是小时候的事,他拉着三弟、四弟的手,不知朝哪里走,我跟在后面咋喊他都不应,咋撵也撵不上他……”
姜文旗说:“你在队里当好社员,大哥在山上炼好钢铁,我在乡里管好公事,我们兄弟各司其职,队里这么忙,你去干啥?”
姜文晏嘴张了张,虽然再没说什么,但一脸的不高兴,他再不帮姜文旗收拾东西了,站在那儿,抱着膀子,拧着脖子说:“庄子里那么多人,咋就非叫队长去大炼钢铁?还说他人缘好,能关心人,能体贴人,能带住人,别人也愿意随他上山,又有烧红砖的技术,还不是望着大哥人老实,哄着使呢!哪里吃苦、危险,就朝哪里使他!
上回听山上下来收废铜烂铁的人说,他们都住在山洞里,白天蛇朝洞里爬,夜里还从石缝中钻出蝎子,连洗脸水都没有,用沙子洗碗,吃榆树叶子,喝雨水,还经常发生伤亡事故……”
姜文旗望着他的眼神,心里一阵难受。
抗美援朝的将士都回来了,姜文河、姜文清没回来,他俩双双牺牲在异国他乡。
革命烈士的证件和遗物,锁在姜文旗的抽屉里,他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从不提起也从不愿听别人再讲。他只对姜文海一个人说了,姜文海听后傻了一样,一句话没说,一滴泪没掉。夜深人静后,他一个人蹲在海子湖边哭了一夜。有人问他:“老大,别家过鸭绿江的人都回来了,咋不见你们老三、老四?可能两人娶了朝鲜姑娘,在三八线上落了户!”姜文海听后,只能在心里流泪。
姜文旗见姜文晏泪簌簌的,知道堂兄弟看望和亲兄弟看望是不一样的,就说:
“好吧,随我走!”
姜文晏孩子似的笑了,他急忙又帮姜文旗收拾东西。姜文旗见粪背里还有一点粪,提了倒在粪堆上,把背、粪叉放到屋里才锁门。
姜文晏笑道:“五弟,你就不怕臭嘛!”
姜文旗说:“没有臭,就没有香。你不知道,我都丢了几个背、几把叉子了。”
姜文晏叹道:“难怪别人说,姜乡长下乡两件宝,背、叉子少不了!”
姜文旗说:“说对啦,说对啦。粪是庄稼宝,增产离不了!有收无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嘛!”
姜文晏随姜文旗朝山上走。这一路他俩说了很多,从家里说到队里,又从队里说到乡里。
姜文晏说村里开展拔白旗插红旗,县“大跃进”办公室说,小东方土地没深翻,田里粪堆少,和尚的帽子———平塌塌,插了白旗。他们白天把饭送到田里吃,夜间挑灯夜战,整整苦干七天,上面才把白旗拔走,换成红旗。全村人以愚公移山的毅力、唐僧取经的决心、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勇气、上甘岭战斗的精神投入深翻、施肥,提倡老汉学黄忠、青年胜武松、小孩赛罗成、妇女强过穆桂英,人人争先进。
姜文晏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他问道:“五弟,这些年你们咋都爱搞形式,做啥事都见风就是雨的!”
姜文旗长叹道:“你以为我们当了领导,就想咋干就咋干?我只要背上个粪背到下面转一圈回来,肚子就气饱了!农民啥意见不向我提?上面要求这样干,下面要我们那样干,夹在中间受憋气———这大概就叫磨炼吧!大哥这些年就磨炼得差不多了,你瞧上下庄子刀刀见血的,大哥就坐得很稳,你要向他学习!”
姜文旗给姜文晏讲姜文海在山上大炼钢铁的事。修筑炼钢小高炉需用大量的耐火砖,原来的砖经不住烧,小高炉经常倒塌,打死、打伤炼钢人员。县大炼钢铁指挥部听说小东方祖祖辈辈是烧砖行家,就派姜文海领着小东方的民兵开窑烧砖。
姜文海发明了一种天窑烧砖法。用红砖垒成圆形窑,能装生坯砖10万块,最大的窑能装50万块砖,七天烧成。点火时只用三小时,十字火道,一人看火,从垒砖到烧成共分八道工序。县“大跃进”办公室马上通报了姜文海的烧砖经验,指出这是一个产量高、质量好、成本低、速度快的烧砖法。姜文海又被评为全县大跃进模范,各村队砖窑都派人来参观学习,四里八乡的人都开玩笑说:“小东方的红砖爷爷又出世了!”
姜文晏听他讲大哥的事,眼泪在眼眶里转。
他俩边说边走,不觉已来到贺兰山的脚下。
贺兰山大风口,红旗飘飘,浓烟滚滚。谁来到这里都会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谁来到这里都会被他们的干劲所振奋。山沟里布满了馒头似的小高炉,烈火熊熊吞着长龙,钢花飞溅吐着火舌。望乡台上,排排砖窑升腾着冲天白雾,垛垛红砖码的像山岭似的。悬崖峭壁上,采石的、砍树的凌空飞舞。山巅的人两手搭在嘴上,朝山下喊:“顺山滚咧!”就见巨石从山顶飞流直下。随着“顺山倒咧”的喊叫声,就见一棵棵大树落入尘埃。最引人注目的是山顶上“超英赶美”几个红色大字,人人看了激动万分。层峦叠嶂的山腰中,闪动着男子汉矫健的身影。深不见底的沟壑山谷里,弥漫着火烧松枝的烟味儿。山上山下嘹亮的歌声热浪般滚来:
大风口红旗飘飘,钢花飞溅铁水滔滔。座座高炉平地起,熊熊烈火在燃烧……山脚下,一队队民兵抬着巨石朝碎石场走。他们流汗浃背挪动脚步不断喝唱:
民兵们呀———加油干呀!永远跟着———毛主席呀!穷棒子精神———代代传呀!要学愚公———来移山呀!一定赶上———美国佬呀……县大炼钢铁指挥部,设在山沟的一片松树林里。墙上挂着宣传部、生产部、后勤部和医疗室的牌子。空旷的院里围着一群人,树枝上悬挂着一条追悼会的横幅,姜文旗“啊”了一声,急忙跑过去。
原来在山下碎石的部分学生要求上山采矿,他们上山在山腰休息,碰到山上朝下滚矿石。山间烟雾大,看不清,滚下来的两块矿石,一块被姜文海扑过去抱住,另一块打伤了一名学生,经抢救无效死亡。
榆树杈的大喇叭上正在播放悼词:“……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为大炼钢铁而死,死得值得!我们开展钢铁战线的淮海战役,千军万马会战大风口!只要我们勒紧裤带,风餐露宿,为钢铁而战,就一定能完成炼钢任务,就一定能赶上美国佬!”姜文旗听着,两眼不住地搜寻,他看了半天不见姜文晏,就急忙离开会场朝山里跑。
姜文晏来到贺兰山大风口,就急忙朝望乡台跑。他听说姜文海在望乡台那里建了好多好多砖窑,没有他烧的耐火砖,这些小高炉是垒不起来的。他要给他说这回五弟也来了,他们三个要在大风口住一夜,好好说说心里话。
他刚跑到山脚下,就听见山坡上“哗啦啦”地响起来,一股一股的粗砂裹着碎石像瀑布似的朝下淌。他见山体滑坡,就又跑到蒲草沟北面,刚走了几步,悬崖上一块大石头“咚”的一声掉下来,幸亏他躲得快没砸上。他又走了几步,才见这里从山顶上滑下来的石头堆了个大堆,不远的地方插着块牌子,上面写着“昼夜滚石,严禁入内”。
他自知误入禁区,就躲躲闪闪,跳跳跃跃朝前走,仰起脖子朝天上喊:“下面有人!下面有人!”又朝望乡台呼叫:“大哥,大哥!我和五弟看你来啦!”他钻过一片沙竹子,趟过一道枯蒲草,眼前一座小高炉正浓烟滚滚,吐着火舌。透过火光,清晰地看见姜文海在炉前晃动的影子。猛听到“呼轰”一声,小高炉倒塌了,浓烈的烟雾朝天上冒,火红的石疙瘩飞溅出来,姜文海的身影刹那间无踪无影。
“大哥,大哥哟!”姜文晏飞跑过去。姜文海被炸出一丈多远,倒在一棵酸枣刺下,他已浑身是血不省人事。他的脸像锅底一样黑,都起了血泡,两只手都崩满了血口子,像两把礤子似的。他的裤腿变成了两把扫帚,衣襟斜吊着,用根细柳条系着。
姜文晏扔了手中山丹大嫂为大哥带的干粮,大叫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大哥,他朝山上山下大喊:“来人哪!来人哪!”他又朝望乡台喊着,为姜文海叫魂:“大哥,回家了!大哥,回家了!”地上到处是沙尘,天空只见烟雾,云雾中只只雄鹰展翅。
姜文旗跑到望乡台,眼前的一切把他惊呆了。这里像扔了无数颗炸弹,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黑龙潭里黑森森的水没有了,水面上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不见了,成片成片的酸枣林连根挖了。四处的悬崖峭壁,由原来的蓝色、绿色,全变成了黄色、白色。蝎子滩里不见一根蝎子草,更没一只蝎子,只见一堆堆的沙子,一排排新脱的砖坯。望乡台四周打了一个连一个的窑洞,连当年杨尕娃藏匿桂花的洞里,都住满了烧砖的人。
当他朝姜文晏的呼叫声跑时,后面的救护人员也赶来了。医生给姜文海包扎了,急命送医院抢救。姜文旗和姜文晏把姜文海抬上救护车,姜文晏死死抱着姜文海不松手。汽车飞跑起来,他不住声地叫:“大哥,回家了!大哥,回家了!”
山上又响起了“轰隆轰隆”的爆破声,山摇地动震撼人心。热烈而高亢的歌声,绕过千山万壑,冲向村村寨寨:“大风口红旗飘飘……”
姜文晏抱着抱着,就觉得姜文海滚烫滚烫的躯体逐渐变凉了,最后凉得像石头一样。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道:“五弟,大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