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曜又扑到工地,他见老茔坟地人头攒动,灰飞土扬,急得口吐白沫,跳蹦子乱骂:“坏天良的,没有红砖爷爷,哪有你们!都欺负到祖宗头上了!天打五雷轰的!”
工地身强力壮的民兵堵了一道墙,他根本冲不进去,就碰头撒死。朱葵花来劝,他越骂开了:“你光荣啊,养了个掘祖坟的儿子!你们母子就住在海子湖边,罢进庄子,我们庄子没他这个人!”
掘红砖爷爷大坟时,他们发现坟的前方有块石碑,碑上“小东方”三个大字下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西夏文字,他们谁也认不得,一行篆字是:大白上国乾定四年蒲月李目见题。
小东方的保安寺从此没有了,上下庄子的老茔坟地从此也消失了。姜曜深知上下庄子和各堡寨的老年人会咋漫骂,会咋诅咒,他出门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捂住。
谁知他胸中的恶气还没平,姜文海又出了事!不是大炼钢铁定的是姜文晏吗,姜文海咋去了?抗美援朝定的是姜文河,咋后来姜文清也去了?姜曜越想越气,他一进乡政府大门,就咬牙叫道:“五尕子呢,五尕子呢?”
乡文书梁喜听着声音不对,急忙跑出来。乡里常开烈属座谈会,他认识姜曜,知道他三哥、四哥是革命烈士,就赔脸儿笑道:“六叔,是来找姜乡长的吧?你看他门前没背、叉子,下队了!先来我屋里喝口水……”
姜曜骂道:“还当啥乡长,叫他回,罢当了,谁稀罕他当!他越当,我们就越成了臭狗屎!”他“咚”的一声踏开姜文旗的门,进去就满桌子翻,各柜子找。
梁喜问:“你找啥?你找啥?”他一声不吭,把报纸、文件扔了一地。他见一个抽屉锁着,就几下砸开,从里面把姜文河、姜文清的烈士证件、立功勋章、笔记书信都拉出来,坐在地上“三娃子呀!羊换呀!”哭叫起来。梁喜这才知道姜文旗把这些东西扣着,没送回去。
姜曜双手抚摸着姜文河、姜文清的照片,哭得死去活来。他哭昏过去,梁喜叫来医生给他看病,他又醒过来,还是哭骂。几个人把他抬到炕上,他直挺挺躺着,嘴里“三娃子哟!羊换哟!”地呼唤着他俩的小名字,又昏过去。医生给他量血压,他把红十字药包儿朝门外扔了,骂得谁都不敢靠近。附近的社员都围了来,有在姜曜跟前凑火的,有在乡领导跟前借机献殷勤的,有两头使劲唯恐事闹不大的,有隔岸观火看笑话的。
乡党委书记杨遇春来了。他说民国末年他和姜文旗关在一个牢里,那时他就和姜文旗说好了,两人要能活着出去,一定合起来好好大干一场。他见姜曜听着没吭声,又给他讲抗美援朝的形势,谁知说了几句,姜曜就朝他喊起来:“不是先前定的一个人吗?咋两个人齐齐去了?你们当初定兵,算不算数?你叫武装干事来,我问他!”
武装干事王玉山来了,他说:“是定的姜文河一个人。但姜文清非闹着也要上前线嘛!后来说,叫他们兄弟俩走,好有个互相照看……”
姜曜嚷道:“你们知道不知道?为了保住这四个娃娃,我大哥大嫂把命都丢了,死得那个惨哟!旧社会兵荒马乱的,他们四个没少。新社会,兄弟四个反剩下一个。你们说,咋叫人想得通?”
杨遇春又给姜曜讲“大跃进”的形势。他还没说上两句,姜曜又嚷开了:“谁反对三面红旗啦?你少给我扣帽子!你们帽子满天飞,棍子遍地打,扣到我的头上了,打到我的身上了!你不是庄户人出身?土地深翻八尺深,用土都翻上来,阳土都压下去,咋能长庄稼?解放初,大尕子种的田,就亩产600斤。多少年了,你们还喊盐碱滩上夺高产,粮食亩产过黄河、跨长江、越秦岭,倒缩乎了,还一天屎尻子拧的……”
姜文旗听说姜曜来乡政府闹,风尘仆仆赶来。
四周群众朝他投来的目光,使他的心情像背上背的粪背一样沉重。每当夜深人静时,姜文旗总拿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姜文河、姜文清的遗物看一会儿。他总专心致志地看两本厚厚的线装练习本。这是他俩平时识字、学习的记录。黑色、蓝色、红色的笔迹写得一笔一画,上面有算术题、练兵规则、训练方法等等,密密麻麻的。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他俩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他仿佛置身于龙腾虎跃的军营、万马嘶鸣的战场。仿佛听到朔风尽头,遥远的天边,高高的唐徕渠上,又唱起了《光棍歌》。歌声似急风暴雨,如哨鸽翔风,那啊呀、哎哟的长音,无限制地拖着。如天边伸来的手,揪他的心。
杨遇春见姜文旗进了乡政府大院,急忙迎了出来,把他的粪背和粪叉扔了,一把拉到自己办公室说:“先来!先来!你六爹正在气头上,先罢进去!”
姜文旗说:“这场骂,早晚都是要挨的。叫他骂骂,出出气,也好!”
姜曜见屋里屋外劝他的人都静下来,知道姜文旗来了。他“呼哧”一声翻起来,扑到门口骂道:“噢哟,我当是哪里要饭的讨吃来了!别家国民党的保长,一年还发两套制服呢!你们一帮讨吃头儿,带了一大堆讨吃!”他指姜文旗那顶接雨挡晒,由黄变黑的草帽,指着他勒的烂腰带,指着炕上可怜巴巴的一卷被子,指着磨得发光的背、粪叉,骂了一大堆“讨吃”,还边骂边质问:“我问你,他们弟兄俩上面定了一个兵,为啥俩人都跑到朝鲜?大尕子不是当着队长吗,咋派到山上大炼钢铁?再的队长都留在家里,为啥单派他去?人老实了,就谁都想捏呢!他们兄弟跟着你干事,就成了老令公的兵———越带越少了!我看你那个烂松官罢当了,快滚上回,越早越好,瘙狗缠了个肉架子———早迟免不了一砍刀!兄兄弟弟连庄子里的人,都跟着你白受气不说,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骂一句,问一句,朝前扑一步,指头都指到姜文旗的眼窝里了。干部们把他拉住,他把姜文旗的铺盖卷朝门外扔了,又躺在炕席上骂。说姜文旗不回,他就不回。他就这么,在乡里住着闹。
这天,乡里召开庆祝东方红人民公社成立大会,杨遇春怕姜曜闹事,又进来苦口婆心低三下四地劝。他说三个乡合并为东方红人民公社,他是党委书记,姜文旗是社长,管着全公社的事,担子很重。姜曜还没听完又朝他嚷:“你望着他们兄弟的油还没榨干,再榨嘛!你望着他们兄弟的血还没流尽,再流嘛!你们争着当先进,叫他们兄弟当替罪羊!”
公社大院里支起了戏台,正在上演小东方业余剧团排练的秦腔眉户大联唱《风展红旗》,只听男女演员们高声吼道: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合作社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动摇,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共产主义路一条……《数花》的曲调奏响,竹板打起,唱白相间。戏台上花束彩带飞舞,眼花缭乱,工农商学兵形象生动,鼓舞人心:
总路线放光芒,人民公社亮堂堂。全县实现公社化,社员个个喜洋洋。敲锣打鼓放鞭炮,抬上“决心”进会场。人人表达自己的心,加入公社齐欢唱。人民公社好处多,社员人多力量强。托儿所、大食堂,各个社队都办上。妇女拖累再不愁,妇女劳力大解放。工农各业齐发展,人民生活大变样。建设速度大进展,一天等于二十年。永远跟着共产党,幸福生活乐无边。
几个民兵门里门外把着,不让姜曜出来。铿锵悠长的秦腔排子曲,把姜曜的哭骂声压住了,这里静悄悄的。几个民兵看不上戏,蹲在门口,你一句他一句,小声议论:
“谁的人谁心疼,兄弟四个,三个没了,他咋不闹!”
“抗美援朝死的人多。我昨天听王玉山说,全县已认定七十多名抗美援朝烈士,还有一部分人查不出来,先按失踪对待!”
“我那天到县人武部集训,听王部长说,毛主席的大儿子也在朝鲜战场牺牲了……”
“唉!五夷堡有个模范烈属叫白连升,他的大儿子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又把二儿子送去当兵。二儿子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他又把三儿子送到西藏当兵……”
姜曜听到这里,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他再一滴泪也没有了。他望着姜文河、姜文清的烈士遗物呆呆坐着。坐着坐着,他就把烈士遗物一件一件拾起来,用袖子揩净上面的灰尘,一件一件装进包里。他抱着个包出了门,朝戏台上那些正在一腿弓,一腿蹬,双手向上,两眼向上的演员们瞪了一眼,冷笑两声,又朝台下一溜干部狠狠吐了两口,骂道:“一天十个指头蛋子都磨没了,连个屎肚子都混不饱,还穷乐和呢!”他骂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曜家的前院后院栽着果树、葡萄树,种着瓜、蓖麻、蚕豆、葵花,把住房遮得阴凉凉的。他家的院门老关着,人不喊不开门。放学了,张鸡换伸着脖子,透过墙头斜三横四的葡萄蔓儿、瓜秧条儿朝里瞪。姜曜又戴了老花镜,蹲在墙根下看书。他老看《西游记》和《杨家将》,那两本线装书都发黄了,他还边看边点头,有时还忍不住大声念几句:“只见大圣‘咚’的一声,跳到妖怪面前,高叫道,你孙爷爷来了!”有时又合了书,一个人唱:“我杨家,为国家忠心赤胆……”
姜曜看着书,猛听到墙外有动静,就出来把张鸡换拉到院里说:“来了咋不言传?快进来!快进来!”他揪来一堆酸葡萄、绿果子说:“你看能不能吃?再过半月,你来就熟啦!”
张鸡换问:“六爷爷,你咋看书老点头?”
姜曜笑道:“我就看的是点头的书嘛!”
张鸡换歪着脑袋瞪,这是本竖排字的书,当然要点着头上下看。他递上识字课本,姜曜只瞟了一眼,就摇着头说:“你看的是摇头的书!”张鸡换笑了,识字课本是横排字的书,当然要摇着头从左向右看。张鸡换说他今天又上了新课,给姜曜背道:“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姜曜眼泪都笑出来了,说:“念得好!念得好!”他指着房前屋后说:“可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说到“得豆”两个字时,神情渐渐地变了,脸上凄凉凉的。半天才拍拍膝盖上的《杨家将》说:“保国的忠良无下场啊!认真认真,结果伤心!”张鸡换不明白他的话,见他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告辞走了。
姜曜死的那天,张鸡换不知来了多少次。他别的没对张鸡换说,老嘱咐张鸡换罢和死胖子家的倒毛子在一块儿玩。
院里静悄悄的,墙根下不见姜曜看书,更听不见他拖着长音的念书声,也没有人来给他开院门。朱葵花拉着张鸡换来看他,他已经好几天水米不进了。他攥住张鸡换的手不放,眼泪从眼角直流到枕头上。他老是侧身睡觉,头把左右耳朵都压烂了,只得仰面朝天躺着。他一辈子不炼金丹不坐禅,不恋官场不恋田,熙熙攘攘羡商贾,两手空空返家园。
庄子里外一拨子一拨子人来看他。他见有的人进来,就把眼睛睁开。见有的人进来,就把眼睛闭上。他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像是在静听黄河的波涛声,天空中的鸽哨声。唐徕渠上的《光棍歌》常在他耳边萦绕,“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旋律老在脑子里铿锵作响。他见谁来都不说话,只朝张鸡换说了一句:“大了,不要在官场上混,干啥不好?”他就这么躺着,老不闭眼。那愤恨、忧伤的眼神老在屋里搜寻着,看来的人后面还有没有一个人。他是他们兄弟六个中走的最难心的一个,他知道他这一走,就只撂下一伙“文”字辈的人。别人他再不担心,他只担心一个人。当院里传来轻快急促的脚步声时,他知道这个人来了。他的喉咙“咯吱”响了一下,脸面顿时发出红光。当姜文旗站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闭上了,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泡湿了枕头。无论姜文旗怎么叫他,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