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时张鸡换刚上初中。那天上午班主任老师把他叫了去说:“你们队里‘四清’工作组的赵福业来了信,说你是‘四不清’家属,每月的四块钱助学金不能享受,还说你家阶级成分可能要从贫农升为富农,你的班干部、团干部也当不成……”
张鸡换听了惊讶地张着嘴,接着就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张鸡换回到家里,朱葵花坐在门口抹眼泪,她叹道:“一家子人苦,咋就连一个娃娃都供养不起!这个月,我就没敢出去卖鸡蛋,连买油盐酱醋的钱也没了。”
张鸡换进门吃了一惊,苏牧和姜雪芬的房间搬空了,只剩下四道墙,他叫道:
“奶奶,我二姐呢?”
朱葵花气哼哼地说:“叫她滚上回,早就说她是个坏事头。赵福业说你爹新社会还雇站年汉搞剥削,从你二姐夫十几岁来这里放牲口开始,一直算到他上头为止。算不上个地主,也是个富农……”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咋还翻腾……”
“赵福业说这里的‘土改’搞得不彻底,给‘土改’补课呢。补嘛,补嘛!上庄子几个人,解放初单干那几年,给我家挡了几天牲口,抬了几次口袋,就说给我家当了多少天长工,干了多少农活。嚼吧,嚼吧!”
陶淑琴坐在地上搓子,两眼肿得像桃子似的。姜文旗的铺盖早不见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卷烂被。她见张鸡换回来,嘴撇着要哭,哭了半天没眼泪,只朝进吸气,说:“工作组赵福业,说我哥哥都是地主、富农分子,是反动军官,说我也是地主、富农,混到贫下中农里了。你说,我当时咋那么傻?赵福业问我还和陶家来往不来往,我说想来往不敢。他又问想和谁来往,我就说想娘家大嫂,她从小把我领大,就像我的妈一样,她是个好人,她死我都没去送她一场。后来赵福业在社员大会上说,我把伪乡长的婆姨当成亲人,把坏分子当成亲人,说我和阶级敌人是一路货色。你爹骂我,也就罢了,你二姐姐,也埋怨我。”
张鸡换不住声地叫:“爹呢?爹呢?”
姜文旗正在县城开会。朱葵花常安慰他说,每次运动都是小脚穿大鞋———前紧后松。但他没想到这回的阵势这么大,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县社教总团成立,抽调近4000多人,各公社驻分团,各大队驻工作队,各生产队驻工作组,每个生产队有脱产干部4人。会上学习、宣讲了一批典型材料,这些材料有外县的有本县的,一份比一份生动,一份比一份典型。宣讲的人不时停下来抹眼泪,听的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人听了脊背发凉头上冒汗,有人听了当时就吓得连路也走不动,有人听了躲在阴暗角落一个人哭。当天夜里,就有人自杀、逃跑。
会散后好多人一反常态,连饭都不吃就不见了。姜文旗提着个小面抽子,到伙食管理员那里交了面,换了饭票。然后从抽子里掏出自带的碗筷去打饭。打了饭,又发现筷子少了一根,满地了半天,拾了根柳棍子,用手捋捋上面的土,就插到碗中,朝嘴里扒饭。他扒饭的筷子老在抖,饭扒在嘴里老忘了嚼。
姜文旗不明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又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咋还是“全公社百分之九十的政权没掌握在真正的贫下中农手中”?材料里说地富的长工头儿是地富的“二管家”,国民党的“兵痞二流子”、“伪保甲长”、“政治上有污点的人”混入了革命队伍,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那么,还有几个干部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平时干部工作压力大,整治群众的事也是有的,咋就“比国民党保甲长还坏”?各学校都喊差教师,咋还说“教职工队伍严重不纯”?
运动开始,公社分团的团长乔华找姜文旗谈话,叫他仍然负责大队的全面工作,尤其是农业生产,一点也不能放松,个人的问题,要虚心接受组织审查。回到家里姜文旗见工作组的赵福业无论白天晚上,总或远或近盯着他、跟着他。他怕母亲看出来又犯头疼病,就搬了铺盖睡到大队油坊炒胡麻的炕上。白天到生产队干活、处理日常工作,晚上到大队睡觉,来回还是背个粪背拾粪。
运动开始先清工分、清库房、清账目、清提留,后来又说“四清”的含义是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清经济,还出了个大运动套小运动的“给民主革命补课运动”,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这天晌午吃完饭,姜文旗刚走到风雨桥,就见风雨桥的大牌子上贴了第一张大字报。是给生产队长姜文瑞写的,题目是《这个队长快滚蛋》:
太阳偏西快落山,队长劳动到田边。说是劳动不拿锹,说是游玩把分要。社员评的八分半,队长拿的九分三。指挥分、点名分、喊人分、谝嘴分、打人分、骂人分、端茶递水招待会。给娃娃喂奶他扣分,小便不请假他扣分……姜文旗巴着眼睛还没看完,旁边紧挨着贴了一张《也要整整胖骨精》:
小东方有个胖骨精,公社大队出了名。耍赖撒泼惹不起,横行霸道尽害人。好吃懒做不劳动,队上很少干营生。她要上工有条件,工分要高活要轻。出工迟,收工早,工分一个不能少。养鸡分、卖蛋分、逛街分、赶集分、害病分、说媒分、看戏分、查事分、缭裤裆分、纳鞋底分,传播小道消息拨弄是非分……姜文旗还没看完,就一把撕掉,揉成个蛋蛋。
赵福业急忙跑过来说:“罢撕!罢撕!啥意见都叫社员提嘛!
姜文旗把山妹喊住训道:“我说二嫂,人家给干部提意见,你这是干啥?罢叫别人说话啦?你反过来要叫整社员!除了‘双反’运动,你见哪个运动是整社员的?”
下庄子人见山妹挨了骂,再不敢贴大字报了。
上庄子的大字报越来越多了,在《四不清干部耍尽花招剥削劳动工分》中,列举了“四不清”干部的查场分、巡夜分、发工分牌分、开会分、睡觉分、生孩子分、吊孝分、送亲分、躺倒不干照样拿工分、干私活队上出工分、一天记了两天分,他们对“社员闹不团结”罚工分、“嘴尖毛长”不给分、儿子帮老子干活给一人分、父母不教育子女减二分、儿媳不敬婆妈扣三分,如此等等,共列举了108种。什么《搬倒这座大山》啦,《砍倒这棵大树》啦,《支部书记四靠不清社会关系复杂》啦,《支部书记的阶级成分有问题》啦,等等。连给张鸡换小时拜了个干爹,都说阶级路线有问题,和国民党伪兵穿了连裆裤。他们见下庄子人都不来看大字报,也再没贴大字报,只挑战不应战,他们的大字报渐渐地少了,后来没了,但庄子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了。
那种“村村点火,处处冒烟”、“有枣没枣打三杆,有鱼没鱼刮三网”、“面对面背靠背心换心”、“扎根串联”、“访贫问苦”等等拉网式的清查不知搞了多长时间,才进入到“三堂会审,三头对面”的对证落实阶段。
工作组进村,赵福业就抓住姜岚不放。主要审问他三个问题,一是说他妻弟莫陶在台湾当国民党特务,和他家是怎么联系的;二是问他怎么到马公馆救出姜文旗的;三是问他为啥要叫姜文旗当他的“二管家”。姜岚像块木头似的一问三不知,他站肿了腿,控肿了头,熬一夜又一夜。熬得赵福业都实在支撑不住了,坐在桌边打瞌睡,而姜岚总是那句话:“小东方的姜家,从古到今就有个不认舅舅的传统嘛!这个你可以调查!姜文旗和杨遇春他们是错前错后放出来的,你问他们!姜文旗是长工还是‘二管家’,叫那一伙长工说吧!”
赵福业传朱葵花问话,她进了门双手朝小肚子上一抱,直挺挺站着。赵福业让她坐,她不坐,再不让了,咳嗽两声就开始问话。他问她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进了姜岚家,姜岚为啥叫姜文旗当“二管家”,姜岚是咋到马公馆求情姜文旗才被放出来,她和姜岚还有没有其他关系。他还没问完朱葵花就冷笑一声道:“我说,我说!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但我有个条件,你们不答应我不说!
“四不清’家属,理应主动向工作组交代问题,咋先摆条件?”
“你们不答应条件我不说!拿钱买,拿官许愿,我更不说!”
“你这是造谣!谁拿钱买、拿官哄了!”
“你急啥?我还漏了,还有拿救济粮哄的,还有拿棉票、布票哄的,还有诱供、逼供的。为了叫人提意见,啥法子不使?”
“那都是救济困难户,咋是哄人提意见?”
“比他们还困难的,咋不救济?”
“好好好!我不和你抬扛,你说啥条件?”
“你们要开除他的党籍!”
赵福业靠着椅子冷笑道:“你以为,他这个党员还能当吗?”
朱葵花拍手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我谢天谢地也谢你!我先给你磕头了!”
她“嗵”的一声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说:“我说!我和姜岚私通,是他的小老婆,姜文旗是他的私生子!行了吧?你写好了我按手印!”她拉过赵福业的记录,手伸进早准备好的大红印盒里按,又在记录上五个指头都按,然后朝赵福业说:“你可要说话算数!最好把我这个口供贴到风雨桥的大牌子上叫众人监督!你要是哄了我,我可不叫你出村。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把你浑身上下臊个绺绺子,我不姓朱!”
工作队的周怡慌慌忙忙跑进来。她是位中年干部,身体微胖,剪发头上搭着和当地妇女一样的头巾,穿着和当地妇女一样的大襟衣,一样的圆口布鞋。所不同的是,手指里老夹着一支烟。人都叫她周大娘。
周怡见势头不对,先朝朱葵花“大娘,大娘!”叫了两声,又训赵福业:“咋能这么问话?”她拉住朱葵花说:“大娘,你别生气,他是农科所的干部,第一次下乡搞运动,还请你老……”
“搞科研的人,科学发明八字没见一撇,婆姨裤裆里的事到研究出来一大堆。
好周大娘呢,既然把他的党籍开除了,我就叫他回家,啥臭屁都就不放啦。苏牧刚来我家就入了社,他在农业社干营生,咋把剥削账都算到我家头上?这么说农业社的社员,都要把剥削账算到社干部头上啦?给别人挡了几天牲口,抱了几次口袋,也算开剥削账了,那么‘一平二调’的账,到今天都没兑现,应该把剥削账,算到共产党的头上啦?陶鸿儒领着陶三、陶四躲兵到海子湖,他死前托孤把陶淑琴许给我儿子,那是民国几年的事?陶大兄弟定成分、戴帽子,又是哪一年的事?她说清了她从没和陶家来往,她妈死的早,是陶大的婆姨把她抓养大的,这是谁也知道的事实。
陶大的婆姨戴帽子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嘛!知道她还能说她是好人?就说她和阶级敌人是一路货色!只许人讲假话,不许人说真话,说假话有功,说真话有罪,认假不认真!”
她朝打油的黄麻子叫道:“他人呢?党籍都开除了,还不回家,又朝哪里走啦?”
周怡和黄麻子过来挡她,她死死抱住铺盖卷不放。黄麻子从她怀里硬拉出铺盖卷放到油坊炕上。她又要扑进去抢铺盖卷,他们又挡。她哭叫道:“儿啊,是为娘的害了你!‘镇反’时娘不该送你入党!我当时就问,入党是不是就当了解放兵,你们都说不是,结果还是入进去就回不来啦!儿啊,后悔死娘了,娘不该送你入党啊!”
她两眼巴的瞅着大队部一个个房间,又朝远处灰蒙蒙的天边瞪,声嘶力竭地叫道:“儿啊!儿啊!旧社会那个样子,妈都没落下他们一丝闲话!解放快二十年了,妈还跟上你受人家的欺辱!儿啊,你快跟上娘回吧,娘领上你到山里当讨吃,也不在这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