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芬望着菜为难起来。张新海不叫给学校老师分菜嘛!史主任的婆姨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了,叹道:“姜会计,你不晓得,媳妇难当么……”
姜雪芬听她婆媳的口音都是中卫人,又见她婆妈拉着孙子站在学校门口,远远地朝这儿看,就称了四斤梅豆给她。她急忙掏出八毛钱,说有钱都买不上菜。姜雪芬说啥也不要,她在账上记了自己的名字,史主任的婆姨就用大衣襟兜了菜,说了谢走了。
张大脚像受了惊似的叫起来:“啧啧啧啧!原来是送给阶级异己分子吃了!身为党员,你的阶级立场呢?你的阶级路线呢?你的阶级觉悟呢?豆芽菜烩粉条汤———勾勾连连的。”
姜雪芬说:“史主任当时又没犯错误,又不是现在定了阶级异己分子我送的!
要我说,生产队往后分菜,应该分给学校老师一点,他们又没自留地,离县城这么远,到哪里买菜?老师分菜也照样出钱,又不是嘴上抹石灰———白吃!”
她还没说完,张大脚又“啧啧啧”起来,脸像鸡冠子似的说:“你们听听!鸭子死在田埂上———嘴壳子还硬。还想撵到中卫,给那个姓史的阶级异己分子送菜……”
“行啦!行啦!”小陆站起来发话了。他父母也在偏远农村当老师,他听到这里,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说:“梅豆就这么定了,再罢拉其他事啦!”
张大脚见工作组不给姜雪芬上纲上线,就活动张家几个人到县社教总团告状,说姜雪芬是小驴车上了铁轨———路线错了。
苏牧听到这里,拧着脖子说:“那天随扁就来闲话传了一大堆!你当了个指头蛋大的干部,老弄得我脸上缺面无光!丢人臊毛!”
姜雪芬气得红扑赤脸的,她朝苏牧嚷道:“嫌跟上我吃亏了,就离婚!我们姜家祖祖辈辈就是个吃亏的传世,那是你爱来!你当初来我家赖着不走,又不是谁请了你来!”
姜雪英见她又发起火来,急忙相劝,苏牧耷拉着眼皮子再不吭声了。
姜雪芬气吁吁地说:“咋每次来运动,光整干部?就不整整这些坏社员!
”姜雪英说:“二妹妹啊!奶奶常说,便宜是害,萝卜是菜,恰亏的人常在世。她说不但别人的便宜不能沾,亲戚的便宜也不能沾。当年徐家寨给了头黑草驴,差点要了爹的命。那头骡驹子求仙药挣死了,小姑妈也没活成……”
姜雪芬说:“我这是,馍馍不熟气不圆!从初级社就喊搬倒这座大山,砍倒这棵大树,上蹿下跳,一直闹到人民公社。咋到现在,还没搬倒、砍倒?”
姜雪英说:“还是爹做的对,一辈子不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张新海贪污多吃多占那么大数子,简直惊人!不是一笔一笔公布在墙上,人都不敢相信。现在,挖了房子,卖了屋里的东西,连一根筷子都折了钱,也不够退赔一半!他逃了,老妈死了,婆姨领上儿子回娘家。真是家败人亡,妻离子散!二妹妹哟!这个教训该有多深啊!”
姜雪芬听大姐也退赔了,又为自己退赔的事犯起愁来。
她望着满墙贴的一张挨一张的奖状,突然想起来了。从箱子里拿出前年被评为模范党员时,上面给她奖的一条棉花绒红毯子,用手在上面摸一遍又一遍,终于包成了个小包袱。又一算,可能这条毯子不值几个钱,就又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这几个鸡蛋搁的时间长了,一拿就“咣当咣当”响。她怕别人说她退赔用了臭蛋,就狠了狠心,把结婚时苏牧送给她的二毛皮筒子拉出来。
这件皮衣缝了多少年都没缝成,有了皮子盼面子,有了面子等领子,有了领子没里子。她被评为五好干部时,上面奖给了她一丈二尺布票,她把家里的鸡蛋攒了两个月才买了一丈二尺青细斜布。她被评为模范女干部时,上面奖给了她五斤棉花票,她才买到了一条驼色大衣领子。当时动手缝,苏牧说,二毛大衣没里子毛朝身上沾,要配个绿绸里子才穿上好看,她就又朝家里的母鸡屁股瞪。
苏牧见姜雪芬瞪着二毛皮大衣发呆,摊着双手说:“反正给你的,退不退,你看吧!”他指着墙角一篮鸡蛋说:“把那个也提上!”
姜雪芬问:“哪里来的?”
苏牧说:“天上能掉下来?这是我们苏家凑的!”
当姜雪芬朝小包袱里包二毛皮筒子时,终于忍不住滴下泪来。她“手提上竹篮子”但没“拿铁铲铲”,篮子里也不是野菜,而是个小包袱,出去不是“慰劳军属把菜剜”,而是去退赔,当年的“梁秋燕”,已经变成黄脸婆了。
朱葵花站在门口,眼睛都瞪酸了,张鸡换才回来。她问:“你们大姐姐,没啥事吧?”
张鸡换说:“没事!”
“我见有不少党员干部,咋都提着个包袱朝大队走了?”
“他们都开始‘放包袱’……”
“啥叫‘放包袱’?”
“就是退赔。毛主席有一篇文章叫《放下包袱和开动机器》,说干部犯了错误,背了思想包袱,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继续革命……”
“越退,越把干部退穷了,退得只剩下一身遮丑的衣裳,只剩下锅台上的一只空锅了。人家都‘放包袱’,你爹咋没见提包袱,反把背扔了,随上几个工作组朝南走了?”
“他当过公社社长,又在好几个大队搞过生产自救,要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洗温水澡’呢!”
“天么!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把身上的皮都洗掉了。编的词儿好听,实际上是斗!两个丫头,叫人家把肠子里的屎都捋出来了。不把他斗个倒栽葱,才怪呢!”
姜雪花一阵风似的跑来,她嘴朝南拗了几拗,指头朝南指了几指,才说:“快,奶奶!我们上庄子死胖子婶婶说,南面几个大队,合起来斗我爹呢,你还不快……”
朱葵花还没听完就朝南跑了,跑到这个生产队,人家说姜文旗在那个生产队。
跑到那个生产队,人家说走了。后来,还是姜文瑞、姜文祥又用门板把她抬回来。
她躺在门板上,手捶着门板,还是那句话:“认真认真,结果伤心!认真认真,结果伤心!”
“老姜,过来!老姜,过来!”
姜文旗急匆匆赶回来,他还没进门,听有人喊他。
原来是周怡,她掏出两盒丸药说:“这叫正天丸,我看了上面的说明,你妈能吃。
你快叫她吃了看咋样。要有效,我下回再带几盒!”
姜文旗没接药,先摸衣兜。
周怡笑道:“你快拿上回吧!你有钱没钱,我能不知道?快回!快回!”
姜文旗苦笑一声,急忙接了。
朱葵花躺在炕上,姜雪英坐在她头前。姜雪芬正高声大嗓子发牢骚,姜文旗进来了。他把正天丸给朱葵花吃了两丸,才过了一会儿,朱葵花就爬起来,她说这药真灵,头立马不疼了,脑子立马清醒了。问他哪里买的药,正经没钱退赔,还买药吃。姜文旗说周大娘给的,朱葵花又叹息起来。姜雪芬见爹进来,不敢发牢骚了,嘟囔说她在娘家门上气受咂了!
姜文旗蹲在炕沿上卷烟,他朝姜雪芬说:“外国不搞运动,你逃到外国去!退赔多少,主要是受教育。不就是她说了几句不上串的话,你就想不通啦?为啥‘四清’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人人受教育嘛!你以为干部受教育,群众就没受教育?”
姜文旗又给家里人讲元代“边关二廉”的故事,说上庄子姜良左任宁夏府路提刑,清正廉明、刚正不阿、断案如神,皇帝有“克效劳勤,历跻通显”之褒;下庄子姜良右官居宁夏府路督储,专管兵马草料粮饷,皇帝有“督储多方,师行有赖,宪台清肃,边人贴然”之誉。他俩为官多年,皇帝亲提御笔大书“边关二廉”四个字。
姜文旗给子女们讲古人做官“八戒”,即戒贪、戒酷、戒惰、戒荒、戒纵、戒徇、戒骄、戒奢。又讲到干部家属要过“七关”及懒、馋、占、贪、变的道理。他说:“千朝古代,如果连官吏都管不好,咋管老百姓?”家里人都静静听着,他们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回,耳朵都磨出老茧了。
姜雪英问:“爹,人家给你,到底定了多少?”
姜文旗给家里人,一条一条说起来。
他在五夷堡搞生产自救时,领了几个队干到东山拉羊粪。山里无路,他们扫了各圈的羊粪,一背一背地背到车上,回来时每人身上都脱了一层皮。拉羊粪期间买了三次饼子,每人吃了两碗素面,回来后会计给报销了,又按规定标准给他们发了补助。联合专案工作组说,已经把外面的吃喝给报销了,就不能再领补助费,领了补助费就应当把在外面的吃喝扣掉。定为“混吃双份补助贪污多吃多占10元,另加粮票5斤”。
朱葵花还没听完,就叹道:“人家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姜文旗在丰收大队搞生产自救时,张桐全家已被下放到丰收五队劳动,生活极为贫困。张桐的儿子得了急性肝炎,张桐拉儿子到医院看病交不起十块钱,哭着把儿子朝回拉。姜文旗在县上刚开完会碰见,就将会上发的九块钱误工补贴给了他。
他还没回到大队,听三队的麦扬起了火,就领着社员救火处理问题,把给会计交误工补贴钱的事忘了。后来他又给会计补交了,会计忘了入账。县委机关“四清”工作组,将历年不脱产干部开会领的误工补贴全清了出来,然后交给各大队、生产队工作组核对。联合专案工作组说,不脱产干部开会理应交回误工补贴,给同等劳力工分。给了同等劳力工分,不交误工补贴,定贪污多吃多占9元。
姜雪芬插话道:“交了,会计为啥不站出来说?”
姜文旗说:“已经给会计定啦,一笔钱定给两个人的例子多着呢!”
八一建军节给军烈属分羊肉,姜文晏和婆姨山妹到山里给岳父送葬,会计贺珍去了姜文晏家几次门锁着,就把羊肉又提回来。当时正值反对“五匠”单干,提倡车马劳力归田。收来木匠的一堆锯子、锛子、斧头、墨斗,还有皮匠熟皮的硭硝、熟皮的大缸、铲皮的铲刀,毡匠弹羊毛的弓形大绷、擀毡用的长竹帘子,铁匠打铁用的锤子、錾子、铁炉子,泥瓦匠用的泥磨子、泥板子、砍刀等等,堆了满满一院子。看大队的黄麻子对朱守业说,有的“五匠”深更半夜来偷家伙。朱守业就喊了几个大队干部,把这些家伙转移到学校的房顶上。谁知才堆了三天就把房顶压塌了,幸亏星期天教室没人。各生产队正忙着防、治稻瘟病抽不上人,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姜文旗领着大队全体干部,连夜揭房顶修教室。干到第二天深夜回到大队部,干部们都吸着鼻子问啥东西臭了。贺珍开了门,才见桌子上放的羊肉上面爬满了绿头苍蝇,肉上有白白的一层蛆。贺珍要扔,几个大队干部说:“罢撂,罢撂!洗干净了还能吃!”他们叫来油坊里的黄麻子把肉洗干净,熬了一大锅面叶子羊肉调和。朱守业说:“也好,也好!就给你们算顿加班夜餐吧!”姜文旗最后一个进来,他还没吃,满旗寨跑来一个民兵,说队长哈文又和社员打架,姜文旗就跟上他朝满旗寨跑了。联合专案工作组说,大队干部竟敢贪污多吃多占军烈款,5斤羊肉每斤8毛共计4元,全给支部书记算了贪污多吃多占。
朱葵花抹泪道:“再忙,你也吃上一嘴嘛!彻常是那样!”
“土改”复查时,工作组补收了姜岚家一口小铁锅,放在会议室墙角。开会时你过踢一脚,他过蹬一脚。后来贴标语、贴决心书、贴挑战书应战书、办墙报冲糨糊用上了。贺珍老嫌黄麻子冲的糨子不够用,就又买了一口冲糨子的大锅。黄麻子见小锅放在那里碍手碍脚的,就朝门外扔了。陶淑琴来大队叫姜文旗吃饭,姜文旗没在,就看见了小锅。黄麻子说:“你提去,卖废铜烂铁吧!”陶淑琴说:“把锅底的小眼子,打个疤还能用。现在家里人多,有点好吃的想给他奶奶另做,还没小锅!媳妇难当么!”联合专案工作组从清单上查到小锅没小锅,想不到查来查去,查到支部书记家里,就给支部书记定了贪污多吃多占5元。
陶淑琴听了,后悔得抠鼻子扌汇脸的。
姜文旗白了陶淑琴一眼说:“你可记好,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拿!”
从蒙区来了两个毡匠,朱守业叫给大队擀几条毡,说各房间全是精席子,上面常来工作组,叫人家住好一点。联合专案工作组说,大队有毡匠为啥请外面的人。
朱守业说:“我们大队,‘五匠’的家伙全集中烧毁了!”联合专案工作组说,不少“五匠”告状,说给外面的毡匠多付了钱,每条毡扣两块钱,由朱守业和姜文旗两人均摊,分别算在他俩贪污多吃多占数字内。
姜雪芬说:“这是你没在家,他干的事,咋也给你定?”
姜文旗说:“是我主动承担责任的。两人抬船———是个轻的!”
供销社进来一批日本尿素,社员们你买几斤他买几斤,剩下的尿素袋子给大队干部每人做了件短裤,说是顶装卸费。工作组说不但搞了特殊化,而且他们身上“尿素”
两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社员都编成了顺口溜,造成恶劣影响。姜文旗没要短裤,只是把袋子里的一点化肥和袋子一起买了提回去。每人算贪污多吃多占6元。
朱葵花说:“那点化肥,不是你给了那个老烈属白连升了嘛!你说他家自留地要追肥,就硬叫他连袋子提走啦!”
姜文旗贪污多吃多占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社员家吃饭的。他到社员家吃饭有个惯例,进门先掏粮票和钱,你收我就吃,你不收我就走。开始弄得社员很尴尬,后来知道他就这么个脾气,都哭笑不得收了。工作组挨家逐户问姜文旗下队吃饭,菜里有豆腐没有,有鸡蛋没有,有肉没有。开始有几家说了,后来他们马上意识到了,到谁家问,都说一碟老咸菜,一碗稀米汤。联合专案工作组记了有几家几家菜里有豆腐,有几家几家菜里有鸡蛋,有几家几家菜里有肉,有豆腐有鸡蛋有肉的,说他交的菜金少,每顿饭加了两毛钱算在贪污多吃多占之内。姜文旗从“镇反”到现在,工作了多少年,在社员家里吃了多少饭,如户户社员都说每顿饭有豆腐有鸡蛋有肉,就把他算成了个大贪污犯,卖了房子,卖了家当,都退赔不起。
姜雪英笑道:“爹,别都说你下队,就差背锅了!”
给姜文旗落实贪污多吃多占的时间最长,因为他工作过的面太广。联合专案工作组给他算清了贪污多吃多占的问题,对证花的时间最短,工作组念一条,姜文旗就说:“有的,同意!”一个字也不解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姜文旗对子女们说:“哪怕一分钱,也不该占!那都是人民的血汗!全国有多少基层干部,每人多占一分钱,该是个多大的数字?更不能解释,轻者是态度不好,重者是顽抗!你贪污多吃多占,还有理啦?”
姜文旗还没说完,春花带着两脚泥进来了。
陶淑琴见她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一脸的怒气,惊讶地问:“你咋也‘放包袱’?”
春花嚷道:“那个贼鸭鸭游,一年四季在外面嘴吃油了,手拿惯了,扣了我挣的工分退赔也就罢了,又要用我的嫁妆退赔呢!这回才叫人家捋好了,出门才低了头,进门才抬了头。真是核桃转的———不敲打不行。你一不敲打,他的贼皮就发痒!驴也有个记性呢!看往后还见东西就吃,见东西就拿不?”
朱葵花说:“啥嫁妆不嫁妆?往后有了钱再买嘛!听说给光明算得也不多,你就叫他退赔了,咋又提到这里?夫妻要同甘苦,共患难!人家说,早退赔,早归队,态度好了还要减免呢!”
陶淑琴说:“对么,对么!你瞧你妹妹秋花,为了给公爹和男人退赔,刚盖的三间房子就自己动手挖了!挖得好,你爹的房子为啥空空的不住,再盖呢?原来她公爹说,不朝上庄子住,也不朝下庄子住,才在庄子外面盖的,现时为了退赔,就考虑不了那么多啦!”
姜雪英说:“李家姑妈,再咋说,他是你男人,你就心疼两件衣裳,不心疼男人了?”
姜雪芬“呼轰”一声起来,她牵着春花的胳膊朝出走,愤愤地说:“快退赔走啵!
快退赔走啵!婆姨为汉子亲自去退赔,还受表扬呢!”
春花出了门还骂:“啊哟,几时叫人家把那个贼鸭鸭游送到班房子里去,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