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进过徐家寨的人,先瞧一下大门口的草料场,就叫你惊叹不已。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场子,草料堆得像一座连一座的山。来往过路的牛车、马车,卖草料的、买草料的、借草料的,排成长队。寨门前一条街旁,各种店铺一字排开。打铁炉里吐着火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牛耳镰刀、斧头、马鞍、钉耙等,一堆堆摆到柜台上。木匠铺里做家具的、买家具的、买农具的,豆腐坊里买豆腐的、买豆渣的,油坊里买香油的、买油饼的,粉坊里买粉条的,来往的人熙熙攘攘。店铺门口挂着花头巾、小手帕、各色毛线、各色绸缎,花花绿绿五彩缤纷。
进了寨子大门,左边是用抬秤朝进收粮食的,朝出卖粮食的。右边是朝进收羊毛、畜皮,朝出卖羊毛、畜皮,毛毡的。农产品、畜产品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朱葵花直朝徐衍的住房走去。牛牛和几个孩子在院里玩鸟蛋,他朝朱葵花的下半身瞪了一眼,只说了句:“咋要饭,要到这里来了!”就又忙着玩去了。
客厅的红木椅上铺着三蓝毯垫,自鸣钟滴滴答答响。靠墙的一排书架里全是书,墙上挂满了字画,有不少是徐衍自己写的,其中的一幅上写道:“不羡王侯贵,不必入林泉。归来兮,满架诗书一顷田。耕耘已毕即开篇,倦倚北窗视经眠。世外理乱休闻问,且耕且读终残年。”
徐衍躺在床上吸水烟,金黄色的水烟丝用大拇指按在铜烟锅里,玛瑙绿的烟嘴儿在嘴里咂着,缕缕青烟绕着圈儿弥漫。听见有人进来,他放下米黄色的烟杆,人还躺着。他的老伴陈氏见烟没吸完,接过来又吸了两口,她坐起来吃了一惊:“你,咋到这里来了?”
徐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啊哟”一声笑了,尻子崴到床边,用脚尖摸鞋,笑道:“你不认识,她就是下庄子的亲家,红花的妈!”
陈氏不好意思起来,忙叫道:“是亲家!你来咋也不言传一声,叫伙计拉马去接嘛!”她方方正正的脸,大大的眼睛,眼皮像是肿了似的,又像是晚上没睡好觉,看眼神又像是劳累了。
朱葵花笑道:“我们还没定亲,咋就是亲家?”
陈氏说:“你呀,亲家!我们老徐是说一不二的人,儿女婚姻是大事,哪有说了又变的理?他在这里打听了好长时间,才看准你大女儿!”
朱葵花说:“你哟,咋不劝他少抽两口,你再吸上两口!”
陈氏说:“亲家,你不知道,劝着不听,反烟熏火燎地把我也瘾上了。是提提神儿,亲家来了么。”
朱葵花说:“你们家也种大烟啦?那个东西可不能吸,家里有座金山也会吸穷的。”
徐衍说:“也是扩了点田产,亏空了些。那东西可能赚钱,比种粮食不知强多少倍。听说吸了像神仙似的,飘飘欲仙,我真还没尝过!”他嘿嘿笑起来。
朱葵花说:“上面禁就不要种,不论啥社会谁掌权,理都是一个理。”
陈氏……了徐衍一眼说:“你听听!亲家刚一进门就说到点子上。我常说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得无厌,一个儿子有多少才够。你虽不在官场和他们争了,也要防止墙倒众人推!又种啥大烟,惹是生非的!”她朝门外喊:“刘妈,沏好茶来!”
刘菜花进来了,她端着个漆黑色描金茶盘,里面放着三只白底蓝花茶碗,笑嘻嘻地说:“我说嘛,早上喜鹊就落到客厅房顶喳喳喳叫,原来是亲家奶奶来了。看门的说进来的不是个一般的人,就没敢挡。真是恭喜了!”
她是徐家寨的管家婆,年龄不大,略显微胖。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大衣襟,紧袖口,宽下腿,都镶着黄边儿。面容沉静憨厚,两只眼睛不大,但聚着光,乌发朝后梳了绾起来,用根很显眼的银簪别着,头拐子上冠着一只篦齿形的小巧花梳。朱葵花听人说,当年徐衍把她从城里百花巷赎出来时还是个孩子,后来她长成个大姑娘,陈氏劝徐衍收到屋里,徐衍不同意,说积点德吧!说他一辈子把两个字看透了,那就是官和色。他给刘菜花说了几个人家她都不走,就这样留下了。徐家寨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她刘妈。
朱葵花揭开碗盖,里面的红枣、核桃仁、葡萄干、枸杞、冰糖、芝麻、桂圆、果干、绿茶叶泡了满满一碗,一股清香直入鼻孔,她咳嗽一声,一口没喝,又盖住。
牛牛进来要芝麻糖,陈氏说:“刚给了那么多,又叫谁家的娃娃哄着吃了。你快看这是谁?快叫……”
“我去过她家!”牛牛朝朱葵花翻白眼儿,说,“妈,你不知道,海子湖里可好耍了!链链哥咋没来?还有香香妹妹?”
朱葵花说:“他去了一回,偏记住了我那个小丫头香香!”
陈氏说:“你咋不问,还有个红花姐姐!”
牛牛说:“我不认识她!”
陈氏说:“你听听!他属兔的,真像个不懂事的小兔子,几时才能长大!”
牛牛说:“铺子里刘金说,要我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在寨子门口的拴马绳上吊,才能长大!”
陈氏大怒道:“刘妈,你去把那个钻着空子、想着法子欺负幼主的奴才给我打回去!我们老俩眼睛还没闭,他们就翻了天!”
刘菜花忙说:“是!”退了出去。
余树春进来了,他朝朱葵花笑笑,点点头。
陈氏说:“亲家,你不知道,他就是东面余家寨的三公子,一直在这里帮我们管事!”
余树春对徐衍说:“买田的事都妥了,就剩下田中间的十几亩好田,他们舍不得卖,逼着我们抬高地价!”
徐衍说:“就按市价一文不多,他卖了就卖,不卖算了。他那十几亩田种麦子,就不怕我们周围的田浪稻子?他那十几亩田浪稻子,就不怕我们周围的田种麦子?
他淌水就不怕我们收水费?他拉粪压我们的田,就不怕我们收路费?他种不成了再求我买,就不怕我还要压价?真是的!你当初咋用这个法子整别人霸别人的田,就不怕别人用这个法子整你?虱子掉到磨眼里,一折的必有一磨!”
朱葵花听得呆呆的。
余树春点头说:“是!”出去了。
徐衍吐着烟圈,慢条斯理地说:“你说陶鸿儒这个人,当初在学堂我俩还同过桌,他娶了我的堂妹,也算是亲戚,又公正、堡长的当了一场。我对他说,你儿子多,要娶一个分一个。他反认为我儿子少嫉妒他,把我当成了挑家无良的!结果四个儿子怀揣四条心,把家闹了个四分五裂,还硬撑!”
朱葵花低下了头。
草料场的王掌柜来回事,他刚出去,刘菜花又进来了,她手中托的盘里堆满了请柬,有县长马开科给儿子过生日的,有陶鸿儒又给哪个儿子娶媳妇的,有何家寨建宗祠庆典的,有余家寨水烟坊扩建竣工庆贺的,有杨家寨建小学开工奠基的……“罢念了!”陈氏说,“人情是把锯,有来就有去,按惯例送吧!”
“慢着!”徐衍说,“一年四季,人情不断。昨天刚打发了,今天又是一摞子!寨子里放着几个人,一天十家八家跑不完。只杨家寨建小学送,再的都不送!”徐氏说:“这都多少年了,这回你杜绝了,我们出的那么多礼,就回不来了!”
徐衍说:“就等于化了布施!”
刘菜花端盘子出去,铺子里的黄掌柜进来,他见屋里有生人,赤眉带笑地不好开口,朱葵花说:“我先出去转转!”陈氏说:“罢走远了,正准备酒饭呢!”
刘菜花见朱葵花出来,亲热地拉着手让到自己屋里。朱葵花说:“这些人回了事都不去办,东一个西一个缩在门口,还等啥?”
刘菜花说:“亲家奶奶,你不晓得。当时无论老爷还是太太,就那么答复了,尤其是当着别人。后来没人了,两人还商量呢,时间长了办事的人都摸着了,等最后的答复才准!”
朱葵花问:“听说,他家二女婿、三女婿都是能行的人,咋不见来?”
刘菜花朝窗外看了一眼,关上门说:“我说亲家奶奶罢多心,徐老爷和二女婿、三女婿合不来。二女婿蔡冒在余家寨管事,三女婿高赢在县老爷衙门里管事。你说怪不怪,余家三公子在那里合不来,到这里管事,他的二女婿却在那边管事,这世上的事就说不清嘛!前几年,为了高赢借这里银子不还的事,蔡冒帮着余家坑徐家的事,他俩做买卖拿这里东西不付钱的事,都闹翻了。骂得那个话哟,难听死了。
除三个女儿还一年半载地来爹妈,再就是我哥哥常来,二女婿、三女婿都不上门,就看这回少爷大婚来不来。”
朱葵花望着屋里的一切,小炕上一方叠起的蓝英单布被,上面缭了两块补丁,一只方顶枕头上遮着破毛巾,针线篮里放满了鞋袜布片,箱盖上放着牛牛玩的风筝、泥哇呜、老牛、猪、鸟笼等等。
刘菜花揭开箱盖说:“这是六尺蓝细斜、六尺白石布、六尺青卡其、六尺白洋布,都是太太给你的,回去做衣裳吧!”她又指着门外说:“那马上驮的东西是叫你带回去的,都是肉和粮食,这里还有一包银子!”
朱葵花说:“我都不要,多谢你费心。即便往后成了亲家,过彩礼都是有定数的,哪能给啥拿啥,叫他们把我们穷人小看了,往后女儿过来,脸上也不好看!”
刘菜花眼泪也出来了,她说:“亲家奶奶,我说老爷眼里有水,没看错过人。要是说来个狐狸精、母夜叉,我下半辈子跟上气咋受?这个担心真是多余的,你调教出来的女儿,能不随你?”她揉着眼睛又笑起来。
朱葵花要走了,刘菜花硬塞东西,她一件没拿,见针线篮里碎布不少,向她要了几块塞在袖筒里,说回去做鞋还能对出两双鞋面子呢。
朱葵花回到下庄子,她又和姜昕、姜商议了,红花的婚事就这样订下来。朱葵花当时提出条件,说牛牛太小,等三年后再过门,无奈徐家经常使余树春、刘菜花来催。后来袁乡长来催粮、征夫,也朝姜煞着脸子,临走时甩下一句话:“给人家的人,就是人家的人。还留着干啥?”县长马开科来五夷堡视察战备公路,点名要见姜,见到后他就拍着姜的肩膀说:“姜老五,姜老五!久闻其名,如雷贯耳,果然气度不凡!你要求小东方设一个保的事,我给省民政厅报了,如果批下来你就当保长,再罢抗上啦!说你老你不老,说你小你不小了。今天给我个准话,我哪天才能喝上你侄女的喜酒?”
朱葵花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姜昕说:“不攀亲是两家,攀了亲是一家,亲戚和为贵。俗话说,一顺百顺。就给吧!”姜说:“是呀,亲攀的是愿意,马跑的是平地,算了吧!”徐家请姜梦麒当媒人,合庚、换帖、择吉、完婚全由他一手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