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波涛荡漾情深意长,你胸怀辽阔无比宽广。你牢记着先祖的誓言,风雨漫漫一如既往。金杯斟满醇香的奶酒,祝你幸福美满,如意吉祥。
轿车“嘎吱”一声停住,轿车门帘被掀起来。
海子湖畔人头攒动。一支支七响炮“刺溜刺溜”飞到空中,随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红屑白絮满天飞落。各堡寨的人花红柳绿,鲜艳夺目。他们都朝前挤着,争看新娘。
突然,全场寂静,人都伸着头,屏声吸气朝路头瞪,原来多少日子不出门的姜秉山、姜秉川来了。姜明愣了一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姜秉山、姜秉川的恩恩怨怨,姜明最清楚。早年有个姓强的牙行逃到小东方。
姜秉山说上下庄子祖上有个规定,不准外姓男人落户。他给宁朔堡的南堡长说了情,把他安置在宁朔堡。后来强家发生了一件奇案,使姜秉山、姜秉川从此反目。
强牙行老两口给儿子办喜事,青年渔夫姜嵬来送鱼,并在这里帮忙招待客人。
筵席散后,新娘新郎出门送客信步闲转,新娘见路边有个算卦的中年男人,双目失明,约新郎算卦。瞎子摸着新郎的手,大惊失色道:“你今夜有血顶之灾!”新娘急问有何良策躲避,瞎子说:“圈在黑屋之中,只留一送饭小孔,七天内不许见任何人,可免其灾!”强牙行爱子如命,把儿子关在独屋之内,每天只有新娘朝孔内送饭。到了第五天,强牙行半夜惊梦,心慌恐惧,寝食不安,非要亲自看儿子一眼。门打开了,只见儿子血流满面,疯疯癫癫朝海子湖边跑,接着跳入湖水之中。强牙行请人打捞,五天后,姜嵬才捞出一具男尸,穿着新郎的血衣,泡得皮肤白胀,面目全非,臭气逼人。埋葬完尸体后,强牙行气病而亡。这天,强牙行的老伴思念儿子,亲自到黑屋查看,突然发现地上有没揩净的血痕,桌子下的一块砖墁地,明显比其他地方下沉。她叫人扒掉砖掘出土,才发现儿子赤条条埋在里面。她掩埋了儿子尸体后,到县衙碰头告状,要求捉拿凶手。因瞎子失踪,调查无果,只得逮问新娘,新娘供出是表兄所为,因姑舅指腹为婚未成,故生杀人恶念。县衙审问表兄,他不承认,在逼供时被打死。后来,强牙行的老伴想儿子也想死了,新娘被关了一年多,整天寻死觅活的,县衙就把她放了。
这天后晌,姜秉川突然来到姜秉山家里,他提着个水淋淋的麻袋,扔到姜秉山脚下,朝他怒目而视。姜秉山见是大侄子姜嵬常走乡串户卖鱼的麻袋,脸立马黄了。姜秉川掏出算命瞎子穿的血衣、算卦本子,还有一把带血的斧头等等,说:“家兄咋这么糊涂?他小小年纪,就能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见是个歹虫!这样的人,你还不送官查办,留下往后还祸害他人!”姜秉山惊恐道:“这是你从哪儿搜出来的?”姜秉川说:“是我家二尕子姜明,在芦荡找鸟蛋发现的!”姜秉山垂泪哀求道:
“舍弟,你就饶了他这回吧!可怜他爹为了救我,死的那个惨哟!”姜秉川便和他吵起来,从此他俩各管各的庄子,老死不相往来。
姜明见姜秉山破天荒来参加他的婚礼,欣喜万分,急忙跑上前行大礼。
姜秉山穿了件淡蓝色大襟长袍,下摆露出圆口布鞋,虽然老了,脚步仍显出当年的轻快飘逸。姜岚搀着他,他手捏折扇,先向姜秉川拱手问候:“舍弟,近日可好?”姜秉川身着月白色大襟长袍,反背双手,手里攥着烟杆儿,他拱手还礼道:“家兄,近日可安?”他蹒跚的脚步中仍透出当年的刚强坚毅。姜岚、姜搀着父亲朝台前走,沉默片刻的人群连声高呼:“大爷、二爷万寿!大爷、二爷安康……”
各堡寨的头儿急忙迎上来行大礼,齐声叫道:“大爷、二爷万福……”姜秉山、姜秉川拱手还礼,他俩被迎到上座,各堡寨的头儿恭恭敬敬立在他俩身后。
吴氏、曹氏把朱葵花扶下轿车,姜明披红挂彩上前迎亲,他引导着朱葵花朝前走。各堡寨的人朝他俩抛洒七色花瓣儿,跳脚欢呼。姜明拉着朱葵花的手,先朝姜秉川跪下磕头,双双叫了声“爹”!他俩又朝姜秉山跪下磕头,双双叫了声“大爹”!
他俩又向各堡寨头儿行大礼,然后向在场的人群行礼,礼毕,被让座到姜秉川身边的矮凳上。
上庄子“山”字辈的老大姜嵬,哪里有红白喜事,总是他去当“大料”(总管),只见他穿了身喜服,仪表堂堂地先走上来唱祝词:“选好那良辰吉日,安排好婚宴酒席,三霄娘娘保佑你俩美满幸福,吉祥如意……”五夷堡摆上了“子孙棒棒”,临羌堡端上了“子孙饽饽”,靖胡堡献上醪酒,宁朔堡朝人散糖瓜瓜,下马寺村来的几位姑娘、媳妇忙着倒盖碗茶,摆馓子、油香。满旗寨的女人们扭扭摆摆上场了,她们举着盘子,布散满汉全席,有茯苓饼、萨其玛、烧烤等等,蒸煮炸炒样样齐全。
一阵“咚锵锵”的锣鼓声响起,各堡寨演出开始,姜嵬还没来得及报场,就见姜先出马了。
姜身穿白袍,翻身跨马,飞如闪电,众皆惊呼。只见他平伸猿臂,猛拉大弓,嗖嗖嗖地射了三箭,三箭齐中高空靶竿上飘动的桃形圆心。众人拍手喝彩。
姜岚身穿黄袍上场了。他摆开架势,举起火枪,“咚咚咚”朝天放了三枪,但见三条火龙腾空而起,弯弯曲曲消逝在云雾之中。人群欢呼起来。
五夷堡跳《驱鬼魅》。一百零八人组成方队,都是赤上身穿短裤戴面具,披头散发,围着一大堆“鬼火”跳成各种图形,随着锣鼓铿锵的节奏变换脸谱,使人目不暇接。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口喷神火,如腾云驾雾,阴森可怕,众皆毛骨悚然。
靖胡堡表演的是《送狼神》。七位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跳到场前,他们胸脯子上胳膊上都长着黄毛,肌肉隆起的肩上竖着高入云霄的长杆,顶端坐着小男孩,个个穿狼皮衣戴狼头帽,黄眉毛黄眼睛,酷似狼崽。杠杆的人无论怎样翻滚跌爬,跑跳如风,男孩都稳稳坐着,还剥吃山核桃呢。有人说杆子上的娃娃是假的,话音没落,就见“狼崽”哧溜一声猴似的爬下来,大伙儿都不住叹息,口口称奇。一个用花纸糊的大狼颗颗利牙像把尖刀子似的,舌头足有五尺长,它在场子里猛扑嚎叫了几圈,忽地一下跳到火堆里,烈火熊熊,浓烟蔽日。后面跟的七个“狼崽”摇头摆尾的也跳火堆,跳一个人都“啊哟”一声,当人们按着心口再看时,原来他们没跳到火堆里,一丈多大的火堆从这边跳到那边,快如闪电。一只驯服的狼被主人牵了上来,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不论谁的东西只要它用鼻子闻一闻,你藏到沙子里、草丛中还是屁股下、衣兜里,它都能找到,用嘴叼出来再还给谁。
临羌堡的《赛神鹰》更不示弱。一群男人哈着悠远苍凉的调子踏着漫漫征尘而来。他们脚穿弯钩鞋,身披蓑草衣,头上戴着有两只角的帽子,肩膀上蹲的苍鹰,个个嘴似铁钩,眼睛突出,爪子尖利,十分凶恶。只要主人指向哪里它们就飞向哪里,叼人头上的帽子,抓小吃摊上的点心,逮山梁上跑的野兔子,还飞到高杆尖落到“狼崽”的头上,吃他手里的栗子。主人又一声呼唤,苍鹰就将叼别人的东西一样不错的照还给别人。霎时间,人人都仰目天空,望着飞跃盘旋的苍鹰拍手叫好。
宁朔堡的《百丑乐》上场了。当队形亮相时人都笑得前俯后仰。有的耳朵大得拖在地上,鼻子长得耷拉在肚子上;有的头有箩筐大,身有一尺长;有的两条腿上只有脑袋没有身子;有的人像鸭蛋在地上滚动;有的人长着两只膀子能飞起来;有的人有多高嘴有多大。手捏破扇摇头摆尾的,挥舞兵器、法器的,舞文弄墨的,敲木鱼的,扬鞭放牧的,扛农具的,走到哪里人群就哄笑到哪里。他们学着各堡寨的方言向新郎新娘问好祝福,人都抱着肚子大笑:“天哪,丑死了!塑家难塑,画家难画,遇上个泥匠难拍!”
突然,全场寂静,人都敛声屏气的。原来是上下庄子的表演登场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骤然响起,两条丈八长的大龙从空中飞来。四只爪子像蜥蜴似的,碗口大的鳞片闪闪发光,腾空伏地,忽上忽下,口吐烟火。一对对威武雄壮的狮子追逐着五彩绣球跳跃,绣球不论是抛到空中还是滚在地上,都能用大嘴接住。高跷有一人多高,手拿竹竿的扮成书生模样,竹竿上拴的花蝴蝶时而在空中翩翩起舞,时而在花草丛间展翅停留。逮蝴蝶的涂着白眼窝,一人多高的高跷能翻滚跌爬起立自如,摞着三张桌子,能一层一层的跳上去,再从最高的桌子上跳下来。人都说这种功夫不知是咋练的。
戏曲演出开始了,五夷堡演的是道情《钟馗嫁妹》,靖胡堡唱的是马头琴《沙漠驼铃》,宁朔堡演的是莲花落《天南地北是我家》,临羌堡是坐唱《苏武牧羊》。幽怨婉转的羌笛,深沉低回的马头琴,娓娓动听的数板,扣人心弦的二胡,把他们带进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姜秉川刚看了一会就连声咳嗽,姜秉山见他痰中有血,神色大变,劝他不要再抽烟,说这里风大,要扶他回家。各堡寨的头目把他俩送走了。他俩走到路头,回首朝这里的人摆手。
这里的人见姜秉山、姜秉川走了,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狂饮起来,你灌他,他灌你,乐翻了天。
海子湖畔的高台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场窝棚。门口用芦席搭了顶迎亲棚,迎亲棚上空,一群五彩缤纷的金蝴蝶云集。姜明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站在门口迎亲。
门口放着一堆火,一个大水盆,两边的执事手里端着黄米、青盐、鞭炮。吴氏、曹氏伴着朱葵花刚走近,唢呐还没来得及变调儿,就听见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随着刷拉刷拉的声音,大把大把的青盐、黄米直打过来。
姜递给姜明一张弓三支箭,箭上绑着彩子,当地叫“定门彩箭”。姜明拉开架势,做前腿弓后腿蹬的马步,“嗖嗖嗖”射了三箭,正中窝棚上门框。
朱葵花顿时明白了,她知道这是怕她把灾祸带到庄子里才这么做的,当时他们表演《驱鬼魅》、《送狼神》时,她就一脸的不高兴,原来他们在扫她身上的灾气!她捂着脸叫道:“爹哟,这就是你临死前,给我干的好事哟!”姜明跑过来,请朱葵花入洞房。朱葵花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见谁家迎亲,迎到半路上?”姜明支吾说:“庄子里最近有事……”他指着场窝棚说:“我俩先在这里,住上三晚夕再回!”
朱葵花说:“你们家怕我把灾祸带过去,为啥不等我守孝三年?”她朝席棚吐了一口说:“呸!你一个人睡去!”她死活不进门,吴氏、曹氏只得又劝她,曹氏没劝上两句,也随着她伤心落泪。吴氏说:“好我的你呢,谁把你撇在半路上,啥事没事当有事,在这里打个周转,避一避嘛!”
朱葵花说:“人强鬼怕人,人弱鬼欺人!我一辈子啥都不怕!”她指着姜明说:
“叫那个吃豆腐的住吧!”她就是不进窝棚子。姜叫姜明硬抱进去,姜明怕朱葵花骂,扎窝子不动。
姜早在暗中观察朱葵花的一举一动,她在看歌舞时他就觉察到了,果然她不是个好摆布的人,他急得跺脚道:“哼!婆姨还没进门,就把男人拿了个头朝下!”
朱葵花朝他戗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叫你们老大来说!”姜嵬还没来得及报场,姜就抢先出马,朱葵花才知道原来姜明兄弟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他老在暗中观察别人,到关键时刻,就跳了出来!
姜见姜昕低着头,气得“哎”了一声甩手离开,到海子湖边钓鱼去了。
朱葵花回首溪如练,樵径散风烟。她遥望着宁朔堡,咬着牙挎个小包袱一个人朝下庄子走,边走边说:“早知道你们这样,用金砖把路从下庄子铺到宁朔堡,头顶香盘,一步三磕头请我,看我来不来。半路撇我呢,我活着是姜家的人,死了是姜家的鬼,怨我遇上这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了!”
吴氏、曹氏扭着一双小脚撵她。
姜昕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么做太过分。按说家里死了父母,子女应守孝三年,姜秉川说不能等了,他听了姜的话,决定临时在海子湖畔的场窝棚搭个喜棚,叫姜明和朱葵花先在那里住三天避一避,再进庄子。姜昕见朱葵花一个人跑了,叫姜明快拉了轿车跟过去。他叫这里的人把铺盖摆设搬走,把席棚子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