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人都朝巷道里拥挤,还有一些被炸伤的人朝巷道里抬。香香挤了半天才挪到巷道口,飞机像乌鸦似的掠过双城门,一枚炸弹在三道巷口爆炸,人群顿时血肉飞溅。
乔永祯正在铺子里结账,他听见飞机压顶,就拉了改过朝出跑。谁知还没出门,反被大街上的人又挤到铺子里。铺子里的人挤得针插不进还朝进挤。柜台、物品全被踏成了厚厚的一层碎片。乔永祯背了改过,从人身上头上踏了过去,朝三道巷边跑边喊:“香香,香香!”
三道巷口尸横塞道,树枝上、墙头上挂满了人的肠子、头发,废墟上人的胳膊、大腿、头颅,东一块,西一条。改过双手捂着眼睛大哭,乔永祯背着她,踏着尸体奔跑。他双脚沾满了血肉、脑浆,好容易才挤到家里。
屋门关着,屋里床上地下全是血和纸灰,香香的影子也不见了。乔永祯扑出门大声哭叫:“香香!香香……”他在三道巷里扳着、刨着辨认尸体,浑身都被血染红了,还是不见香香的影子。他背了改过又朝吕祖庙跑。
日本飞机见城内居民到处乱跑,便以地毯式的轰炸扫射方法,依次向东西轰炸。大街被炸成大坑,民房倒塌,道路堵塞,火光蔓延,炮片飞血,惨不忍睹。警察在大街上乱跑,城内主要街道戒严了。
乔永祯背着改过,爬过断壁残垣,绕过小南门,朝东边的吕祖庙哭喊:“妈呀……”
吕祖庙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左侧的钟鼓楼倒塌了,姜梦麟和他的弟子们死在血泊之中。晨钟被炸得支离破碎,暮鼓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庙中高大的浮屠柱都被炸倒了,像一片被砍伐的山林。厢房里堆的香表起火了,浓浓火焰冲向苍穹。
乔永祯又刨着尸体辨认,除了被炸死的道士,就是被炸死的香客,余氏的影子都不见。他大哭一声,背着改过跑时,才见庙门口被炸倒了一道墙,地上的香表在朔风中飞舞。他放下改过又刨墙,等把砖瓦全刨开了,才发现余氏和几个香客被砸在里面,她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乔永祯背了改过,飞也似的朝回跑。他刚跑到三道巷口,就见香香的尸体已被别人从砖瓦、坷垃中刨出来。她身上被炸伤了三处,都不在要害处却断了气,人都说刨出来的迟了,她是被埋在里面捂死的。乔永祯蹲在地上,抠着木头,大哭起来:
“香香!香香!你不在屋里,跑出来干啥……”
改过从乔永祯背上溜下来,她见到香香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妈哟一声到处乱跑,她跑到哪儿都是死尸,双手抱着乔永祯的后腰,哭喊道:“姨爹,你快送我回小东方……”
朱葵花夜里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觉得电闪雷鸣的。她猜着有事,天没亮就起来,给陶淑琴安顿了几句,就朝城里走。谁知她刚走过汉延桥,就见城里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爆炸声似阵阵雷鸣。接连不断的人流,朝汉延桥冲来。他们扶老携幼,不少人身上脸上有伤,见到桥坡、沟洞就钻,见到人家就进。一伙青年跑在最前面,他们叫道:“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日本鬼子打进来了……”
朱葵花拉住一个问:“城里咋啦?”
一个带伤的青年说:“从双城门洞以里,全叫日本鬼子炸啦……”
朱葵花“啊哟”一声,逆着逃亡的人流朝北奔跑。双城门洞的城墙被炸倒了几处,警察忙着指挥士兵从瓦砾中寻找尸体。大街小巷的人都在断墙塌房中翻腾,四处飞扬的尘土呛人的鼻子。尸体一排一排地摆放着,警察喊着丧主快来认领尸体,不然就马上统一处理。熙攘的人群,杂乱的喧嚣,奔腾的脚步,整个城市摇摇晃晃,似在波涛之中。
在一片哭喊声中,朱葵花终于找到了三道巷。眼前的一切,似蛋窝里扔进了几块大石头。扑不灭的火焰越烧越旺,浓烟尘埃升腾到空中,和沉沉黑云连在一起。
烟雾弥漫的巷道里,改过站在一块木头上,揉着眼睛哭。朱葵花叫道:“改过!改过!”她扑到朱葵花怀里,就大哭起来。
乔永祯披麻戴孝跑了过来,朱葵花见了“啊哟”一声几乎跌倒。她问:“香香呢,香香呢?”乔永祯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改过从她怀里伸出头,朝一排尸体中指了指,朱葵花就昏了过去。
姜文旗他们是第二天早上才赶来的。他们在城外买了两口棺材给余氏、香香入殓。朱葵花挣扎着要再看香香一眼。人都不叫她看,姜文旗拗不过,把她牵到香香跟前,谁知她朝香香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就又昏了过去。姜文旗叫姜文瑞、姜文祥,快送朱葵花和改过回小东方。
乔永祯哭泣着,把余氏、香香用的东西、穿戴的衣物等,分别扔到她俩的棺材里,就叫盖棺……钉。警察一遍又一遍来催快把死人抬走。乔永祯的父亲本来埋在城西的唐徕渠西门桥那里,日本飞机把唐徕渠炸开了几道决口,城西已变成了一片汪洋,水面上还飘着一具具尸体。他们只得在城东吕祖庙北的滩头上,买了一块空地,把余氏、香香埋葬了。
他们又去找姜曜。姜曜在小南门摆的摊子,早变成了泥巴。幸亏姜曜跑得快,没被炸死。小女婿任喜的药铺和他年迈的父亲一起化为灰烬,亏了任喜到城南吴家堡看望母亲和川花,才躲过了这场灾难。
人说,躲过正月,躲不过十五。任喜还是在日本飞机第二次轰炸宁夏城时被炸死了,这次共来十二架飞机。
那天任喜正忙着重建药铺,猛听到城里大街上的警报响了起来。他随着警察的指引钻进了西塔防空洞。日本飞机空袭时,洞口拥挤不堪,飞机连扔炸弹,防空洞首尾两处被炸。任喜大腿上的动脉血管被炸破,因流血过多而死亡。川花陪伴着半死不活的婆婆,她生了个儿子叫蛋蛋,再没有离开吴家堡。她经常一个人给任喜烧纸,一烧就是一天才回来。从此,那里又有了《小寡妇上坟》的歌谣。
姜曜的大女婿任旺,是在日本飞机第三次轰炸宁夏城时死的。这次共来了三十三架飞机。
任旺已在城西买好了住房,准备把豆豆接来上学。日本飞机轰炸时,他参加了城市自卫队。是在唐徕渠西门桥抢险救灾时被洪水淹死的。
姜万中是在打日本鬼子时死的。那年姜岚通过曹泽把他从特务连转到了马鸿宾的八十一军,在宁静堡参加了抗日将士训练班后,就到了抗日前线。马鸿宾的八十一军,协助傅作义部队在绥西包头打日军。日军先占领了包头,就要攻占宁夏,马鸿逵还是命令马鸿宾以东防为主,阻止红军西征。西北抗日战线,实际上没有什么兵力打日军。马鸿逵守防狼山、五原的两个骑兵团,还没见日本鬼子是个啥样子,就闻风而逃,溜之大吉,实际上摆个花架子叫人看。日军很快占领了五原、临河,后来傅作义指挥攻打,日军才又撤回包头。姜万中就是在这次战斗中死的,他身上挨了日军三刺刀,他死了还双手捏着一个日本兵的脖子不放,整个战场惨不忍睹。
姜岚跪到姜秉山的神柱子前,大哭道:“爹呀,大虎子为国捐躯了!他是我送去的……”
他一哭,上庄子家家户户全哭起来,下庄子的哭嚎声更大了。
小东方村头摆了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供品。姜万华兄弟及庄子里的小辈人都为姜万中戴了孝。姜拉着双旋,后面跟着姜文海兄弟,姜曜、张氏领着姜文瑞、姜文祥也来了。村头站的一片人,朝北方向姜万中哀悼。姜文旗、刘菜花牵着朱葵花哭泣着朝来走,这里的人见到他们,又都大哭起来。姜岚泣不成声念了一篇祭文:
我儿安息!父教儿迢迢万里学班超,请缨刀劈鬼儿曹。勿忘祖训教诲,永做姜氏英豪。男儿为国主人公,不羞家乡父老。你为国仇家恨,旌旗猎猎斩鬼妖。浩浩忠魂飘北国,殷殷热血洒战壕。呜呼哀哉!何日才见国泰民安,曙光普照!
姜岚为长子做了口棺材,他要到五原为儿子收尸。曹泽拦住说:“战区全戒严了,老百姓根本不让去!”姜岚没法,只得哭泣着,叫刘菜花把姜万中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都填到棺材里,悲切切抬到老茔坟地埋了。
天灰蒙蒙的,城里朝乡下逃难的人越来越多。风雨桥下、海子湖边、黄河西岸都宿满了,一群一群的人又都朝西逃难,树林里、山坡上,到处都是扶老携幼的人流。
又是一个八月十五的夜晚。朱葵花老站在院里望,不是朝南面的徐家寨望,就是朝北面的吕祖庙望。她仰面天地三界,不知她身犯何等罪孽,要受到如此惩罚。
圆圆的明月升到空中,冷淡的清晖泻向大地。天籁无声,苍穹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瞪着月亮,是在桂树上孙猴子,还是寻觅嫦娥的踪迹。她静观土垣环峙的村落,高高凸起的堡寨,杨柳含烟的翠堤,四野清晖,淡泊恬静。她欲从实地寻三昧,佛国莲邦空空洞洞杳渺茫茫。她远眺紫塞烽堠,贺兰盘雕,岩壑峥嵘,尘世如网,雾锁炊烟十里长。她纵目满天星座,银河迢迢,天路漫漫。东方岁星、南方荧惑、西方太白、北方辰星、中央镇星,眨眼朝她谑笑。她凄凄怆怆,年年月月都是清风明月夜过半,魂飞圆月问冷暖,瓜桃情未酬,韶光逝去,东曦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