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座的经坛布置得高大气派,黄底黑边的横幅上写着“宏垂接引”四个大字,两边是“宝地闻经面礼黄金之像,净方见圣身登白玉之阶”的悬空长幅。里面香烟缭绕,虚无缥缈,通过三道门才能达到圣境。头道门上面是“闻经得度”四个字,两边飘挂的条幅是“金书玉字八景灵文,龙章凤篆三乘妙法”。一溜经椅,上套红绸垫子;一排经桌,上罩米黄缎子。桌上整齐摆放着经书笔砚,黄表白蜡,木鱼钵铃。二道门上面是“仙台圣境”的横批,两边“三清圣号广宣扬,一句能消万劫殃”的垂联庄严肃穆。四条桌子围成四方形,上面摆着横笛竖笏,七色香茶,五色杂粮,晨钟暮鼓地下两排支放。三道门楣上悬“流演圣教”金色大匾,两旁“銮舆鹤驾临金殿,凤炷龙灯映宝坛”的篆书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正面墙上挂着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三清圣像,下面是太乙天尊、东狱大帝、丰都大帝等三恩圣容,再下面是温、刘、马、赵四帅。桌上立着一溜纸牌,有四值功曹传奏诸神,有开通冥路大天尊,下书“奉行科事正乙门下疏封”。还有几叠纸是“灵宝大法司牒”和“地只上将翊灵昭武使显德太保温元帅”。
为徐氏拔苦楚的经坛小巧别致。上面“宏垂祭度”四个字是用五色彩纸剪贴而成,大字下面粘连的两角形邹花边儿随风忽闪。左右是“子孙继世万年春,祖德宗功千载泽”的白花镶边竖幅。里面摆的金山,内储黄金取不尽;里面放的银山,外备银财用不绝。门口大盘内插着供奉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四值功曹等传奏诸神。几个道士正忙着给亡人寄银票,有“经功追度”,给付铁围山无数男女孤魂等众受拜的,有“性生仙境”,给付姜氏门中先远三代宗亲的,有“仗法超升”,给付经功追度正方亡过先祖的,有“经功追度”,给付当坛正方亡过先母的,下面都写着姜昕、姜明、姜昭、姜晖、姜、姜曜等人的名字。
大院门口内侧供着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孤魂像,前面的大斗内插着一位持剑将军、五位须面神人,斗上写着“四值功曹,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传奏等神”。
大门外气派非凡,庄严宏伟。“程云登超”四个字高悬在空中,两边“南丹真老指云路以超升,东极慈的放禅光而接引”的条幅从白云中垂下来。高耸的长杆上两串白花灯笼、两串黄花灯笼直拖到地面上。“远追终慎”四个字挂得稍低,分别用白蓝黄粉四色纸制作,两边“老君设教诚哉万亡生天,孔圣遗言谨当慎终追远”的条幅完全用各色纸剪贴而成,做工特别精良。
大门口两边摆放的花圈、挽幛更是一道道靓丽的风景,上面都剪着贴着拼着写着粘着一个个斗大的“奠”字,有县老爷送的,有屯军头目送的,有各堡寨主人送的,大多是内亲、外亲、远亲、近亲及友人送的,上面都写着“驾鹤西去”、“大人千古”、“英容长存”、“慈父安息”等挽词。花圈在风中飘动,挽幛在风中翻滚,远望像红白两道波浪。两班子吹鼓手分两边坐开,他们都头上戴着孝帽,每个人都憋足了气,两个腮帮子像两个鸡蛋似的鼓着。当《雪梅吊孝》的曲子吹起时,朱葵花急忙喊:
“起到了!起到了!”他们就爹哟爹哟的哭起来。
朱葵花带领庄子里的人刚到村头烧完黄昏纸,就见姜梦麟身着红黑两色长袍带领众道士摇摇摆摆登场了,他们的袍子背后都有一个大八卦图,像白看阳、黑看阴的两只眼睛。他们手执法器,吹打碰撞,鼓乐齐鸣,铿锵有力,开始“吵坛”。
这里刚开始“吵坛”,门口就有哭叫声。原来五夷堡的堡长曹功领着儿子曹铎、曹驿来吊孝。他们抬着一只祭羊,羊头和四蹄的皮都没剥,它趴在案子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似活的一样,瞪着这里的一切。曹氏跑过去叫了一声爹、两声弟弟就哭岔了气。姜跪在灵柩前头都不抬,朱葵花过意不去,急忙给姜明使眼色,她和姜明迎上前拄着丧棒磕头。曹功跌跌爬爬跪在灵柩前,他拍着姜秉川的棺材头哭道:
“哥呀,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剩下我还活着现世呢!”朱葵花、姜明过来劝他。
门口又熙熙攘攘的。靖胡堡的堡长苏达来了,他们抬的祭案上放着一只煺光了毛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猪头。临羌堡的堡长黄义提着一大筐金色大鲤鱼,宁朔堡的堡长南占东提着一筐白馒头,上面放着剪好了的纸钱。满旗寨的寨主哈富成端着香表,他们先烧纸磕头痛哭,哭完了拉着姜明的手,瞪着忙里忙外的朱葵花说:
“好好好!你娶了个好婆姨!”
朱葵花又跑到大门口迎吊孝的人。陶银领着儿子陶鸿儒来了,陶银瞪着朱葵花不由得老泪横流,他吸着鼻子说:“葵花哟,你的命咋就这么苦!”朱葵花是个眼硬的人,她听了不由得眼泪掉下来。
姜嵬代表上庄子众子侄来吊孝,他说本来姜岚来呢,走不脱。他磕完头、泼洒完供品站着不走,不住嘴称赞朱葵花把丧事办得有头有脸,风光气派。朱葵花轻声问:“你还有啥事?”
姜嵬说:“我们也想做摇钱树,就是差点硬黄纸!”
朱葵花见姜不离开这里,只得朝他说:“我们有,剩下也没用,给他们一点吧!”
姜瓮声瓮气地说:“正月十五借笼,他们蒸,我们哈呢!”
姜嵬见朱葵花为难的样子,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朱葵花使眼色叫他先走,不住声地喊:“大嫂嫂!大嫂嫂!”吴氏慌慌跑来。朱葵花朝她说:“他们庄子派人来吊孝,我们也要派人过去。”她见姜低头查礼单,顺手拉了一卷黄纸塞到筐里,上面压了一排馒头交给吴氏,吴氏提上,喊了几个闲人,扭着一双小脚朝上庄子去了。
吹吹打打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原来开始“发牒”。几个小道士将三大张黄纸朝大门口外的墙上贴。人都围上来瞧,原来是《灵宝大法司》,一张是为姜秉川安葬的“牒文”,另一张是为徐氏拔苦楚的“意文”,还有一张是为姜秉川之父超度亡灵的“意文”。
姜梦麟从大座上下来,面对诸神先念“牒文”,再念“意文”,念到祀男祀女名单时,他念一句跪的人就磕一个头,不知念了多少句,磕了多少头。吴氏、朱葵花、曹氏像传球似的朝上递供品,都是曹氏先递给吴氏,吴氏再递给朱葵花,朱葵花再递给姜曜,姜曜再依次递给五个哥哥。桌上的供品堆不下了,朱葵花就叫曹氏、吴氏到那边朝下撤。等姜梦麟把十大天尊、太乙真人、各路神仙都通知到了,朱葵花忙得满头大汗,她把姜昭、姜晖叫来对姜昕说:“发丧的日子定了,还不快叫老三、老四去请人?”
姜昕说:“对,快请,把马骑上!”
姜昭、姜晖骑上马就跑,朱葵花撵着喊:“丧棒,丧棒!咋把丧棒忘啦?”他俩抓过丧棒又要跑,朱葵花伸过手里的一张纸说:“出殡的日期写在纸上,罢记错啦!”
当姜梦麟手摇铃铛走出经坛时,“越庙”开始了,朱葵花喊了众孝子跟在两排道士后面,摇摇摆摆出了村,像条白色长蛇。他们先到保安寺,又到村外的土地庙敬神拜祭,回来时,人人都是两脚泥。
他们回来还没顾上喝一口,朱葵花又喊“取水”开始了。跪的坐的人又都爬起来,举起各色幡儿,排成了大长队。
朱葵花带“取水”的人进了上庄子。他们这才看到姜秉山的丧事办得如此寒酸。花圈挽幛没姜秉川的多,灵棚、经坛没姜秉川的高大气派,各色纸花吊幡都是凑凑合合的。庄子里戴孝的人很多,大都忙着干各自的差事,有的在扎引魂用的芦柴把子,有的在清点抬棺材用的杠子、绳子,有的迎客、送客、记礼,有的在收拾立茔用的竹竿,姜嵬在厨房里当“大料”。守灵的人很少,多是一些老人、小孩,姜岚和莫氏正在拉劝跪在灵前哭得悲悲切切的刘开泰。
刘开泰父母双亡,兄妹逃荒,妹妹刘菜花被宁朔堡的强牙行卖到城里百花巷,多亏徐衍赎了出来,在徐家寨当使唤丫头。姜秉山把刘开泰收了来当长工,不久便叫他当长工头儿。姜秉山说刘开泰啥都好,就是太老实、太懦弱,要娶一个厉害点的人才行。徐衍从官场上退下来,带着一帮孤儿创家业,他的大女儿绰号叫“泼碴子”,是个厉害女人。姜秉山凭着自己的老脸,带了重礼到徐家寨求亲。徐衍见刘开泰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又是姜秉山提亲,就把大女儿嫁给了刘开泰。姜秉山为刘开泰办了婚事,叫他们回宁朔堡老家居住。刘开泰一生都对姜秉山感激不尽,当他知道姜秉山为大侄姜嵬的官司大伤脑筋时,便出面作证。
姜岚两口子劝了半天,刘开泰还哭得起不来,姜嵬又过来劝他才起来,他又抱住姜嵬哭。这里哭声刚住,段氏又来大哭,她说姜秉山是座挡风雨的大山,是块压咸菜的大石头,离了这座大山,往后庄子里没了主心骨。莫氏又过来劝她。
姜岚摆了几桌酒席,只招待庄子外来的客人,庄子里的人都不叫他们坐席,他们各自从家里端来饭菜围着几张大桌子互相品尝。只见他们时而低声轻轻细语,时而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庄子里除了变白和往常一样,只是看着比往常更加有条理。姜岚门前只为他爹设了一个经棚,没有为姜秉山之父和姜秉山的婆姨何氏拔苦楚。除了几个小道士忙,姜梦麒坐在那里紧闭双目,像泥神一样不动弹。
朱葵花只向两旁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姜秉山死前留下遗言,他的丧事不准大操大办,更不准给先亡的人拔苦楚。姜昕、吴氏是老实人,看几眼也就罢了,其余的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有的抿嘴偷笑,有的不住伸舌头,有的眼皮子耷拉着,一副高傲的样子。
姜梦麟先围着老井念经,念了半天就叫姜昕从小道士手中接过水桶提水。这口井井沿是青石做的,他们叫青龙口,人老多少辈子,上面用桶绳拉磨成一道挨一道的壕儿。朱葵花端着铜盆在井口接“无根水”,因为今日老天不下雨,只能取井水了。姜昕见盆里的水倒满就不倒了,朱葵花急忙给他使眼色,小声说:“倒完,倒完!”姜梦麟先将井台四周洒了清水,又朝路上边洒边走,直洒到姜秉川的灵柩前。“无根水”将他在人世间的龌龊污秽洗干净,脱离红尘早日升天。
写冥锦时兄弟六个到了个全。姜晖去买绸子,朱葵花给他安顿了,本来是买红绸子,他却把红缎子买回来。朱葵花急得满头大汗,再重买来不及了。姜晖咕嚷道:“好二嫂嫂,我望着红绸子软溜溜的,怕皱。缎子又厚又亮又气派!”这里正说着,姜过来一把拉过去顶在头上,弟兄六个都过来拉开红缎子顶在头上跪下,姜梦麟朝上面写一个字,他们就磕一个头,只见姜梦麟写道:“中华民逝世评良贤人姜秉川慈君在阳七旬有三寿终之灵柩。”尺五宽丈二长的红缎子上写了二十五个字,弟兄六个就每人磕了二十五个头。他们把冥锦绷起来,轻轻搭到棺材上。姜梦麟又为长子写引魂幡儿,姜昕跪下磕头泼洒供品,姜梦麟在长条白丝绸上写道:“太乙旗神虎宝幡摄召之过光父慈君之灵魂依此幡帛引道而行平通冥路。”姜昕手中就从此不离幡儿。
晚夕是“引魂”的时辰,一路灯火通明,鞭炮在头上开花,火把映红了夜空。姜昭、姜晖抬着供桌随众道士出村,朱葵花率众孝子紧随其后,他们在弯子渠头停下来。姜梦麟接过姜昕手中的白幡,在空中绕来绕去的招魂,男人都齐声呼唤:“爹哟,回家来!爹哟,回家来!”女人都接着应道:“回来了!回来了!”
“破狱”这天晚上是最隆重热闹的。庄子外面的空场上,用麦麸画了一个大“”形的城,里面又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形路径。一直放在院门背面的那尊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孤魂被请了来放到城中,城的四周和每个拐弯处都放着黄泥做的香油灯碗,上面套着红纸罩子,一个个像天上的星星降落到人间。众孝子手执明香,跟着姜梦麟他们在城里转来转去,每转到拐弯处都要面对孤魂跪下来烧纸磕头,说这是给路神过路钱,只有给了钱,他们才能把亲人的灵魂平安引到城里。儿童每转到孤魂前都不敢看,一个个朝后缩。大人却说孤魂是个好人,说他生前常做好事,救了一个城里人的性命,反被诬陷为坏人用火烧死。他死后被姜子牙敕封为鬼城总管。他们不知转了多少遍,才把死者的灵魂从戒备森严的鬼城中,带到通向幽冥的路上。刚转完城,围观的人就跑来抢泥灯碗儿,说回去放到窗台上,能消灾免罪呢。
“烧衣裳”开始了,唢呐吹起了《哭长城》的调子,朱葵花忙里忙外的指点。麸子城东边的空地上插着画有《孟姜女送寒衣》的纸牌,地上铺着麦柴,一件件粘好的衣裤展展摆在上面,有老年的,有青年的,有小孩的,红、黄、蓝、黑,花花绿绿摆了一里路长。还有老人戴的瓜壳帽,小孩穿的小老虎头鞋,手绢、头篷、内衣、短裤,样样齐全。每件衣裳里都夹着一张“衣单”,上面写着死人的名字,盖着朱红大印,他们说有了“衣单”,就是野鬼把衣裳抢了去也穿不上。
朱葵花把从南到北铺开的衣服点燃了,纸灰儿顺着火朝天上冒,半边天空又是红彤彤一片,跪的人都各自喊着爹、妈、儿子、媳妇、兄弟、姐妹、孙子、重孙子的名字:“……快来穿衣裳来!……快来穿衣裳来!”又都在这里哭号了半夜。
人说入土为安,好容易忙到第七天。院门口支着高高的台子,四个小道士身披彩衣,手执笏板,在台上朝八个方向拜来拜去。不知拜了多少遍了,下面跪的人看着他们四个,像空中追逐的四只花蝴蝶,都觉得头晕眼花。好大一会,他们才在空中晃悠完了,下来送神。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先把门口的几位将军请了出去火化了,又一个一个请出其他诸神,最后才请出孤魂,人都跟过来跟过去的磕头、泼洒供品。朱葵花在门口大声叫道:“拜表、送神完了!快准备祭祀!院里又忙起来。
“祭祀”时间最长。姜梦麟脱了袍服穿了便装,他站在灵前先从长子开始,儿子完了是儿媳、女儿、女婿、侄儿、孙子、重孙、内亲、外亲等等沾亲带故的一大院子人。
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跪到灵前烧纸磕头,然后把每样供品都夹一点泼洒。泼洒的供品,地上都接了几大盆子。烧的纸灰,都包了一包又一包,高高地摞起来。随着五响炮在空中炸响,“起灵”了。
院里跪的人全跪到院外,各色纸花都一件一件拿出去。供桌上的“倒头饭”,装进一只黄泥小罐里,罐口用红布扎住。姜昕一手执幡,一手抱着它。一双筷子被剁成两截,饭碗被打成两半,棺材抬起来后,两个板凳被蹬倒,支棺材的垡拉被打烂。
姜跑过来摔碎了烧纸瓦盆,就命八个小伙子抬棺而行。院里院外的人齐声呼喊:
“爹哟,起身来!爹哟,起身来!”
朱葵花跑过来,把棺材头上贴的殃一把撕了,把一条几丈长的白布拴在棺材头上,当地叫“拉纤”。众孝子都拉着纤朝出走,刚出院门就又喊:“爹哟,过路来!爹哟,过路来!”号啕大哭声伴着白茫茫的长队缓缓出了村。前面的人见到风雨桥又喊:“爹哟,过桥来!爹哟,过桥来!”后面的人都应:“过来了,过来了!”
姜秉山的灵柩出村早一步,姜带着姜昭、姜晖跑过去把路挡住。姜嵬嚷道:
“谁先出来谁走,想前头走,为啥不早出来?”
姜昨天夜里“哭五更”,眼圈儿红红的,他冷笑道:“儿子、孙子多嘛!要是没儿子,或一个儿子,不用祭祀,就起灵了!”
姜岚听后,低头咬牙,泪如泉涌。姜嵬还要吵,姜岚捏着幡儿过来劝他说:“大哥,叫他们先走吧!”他朝姜说:“五哥先请!”姜脸都不转过来,“哼”了一声,带着下庄子人,轰轰烈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