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一来就闲话一大堆:“不是我说,都是你从小把他惯的。人说三句好话当钱使,他就是个刺头棒。我在前面挡驾,他还不快跑,反自己站出来叫人家抓。那个脾气哟,咋就和他五年活脱了个壳壳!”她进门就收拾屋里的东西,拿擀面杖把一伙娃娃赶出去,咬牙骂道:“丫头越多,越赶堆堆子!”她洗了一只碗,“咚”的一声撂下,院里院外转了一圈,进来就数落朱葵花说:“儿子不见了,媳妇呢?你哟,事情也发生了,你怪她干啥……”她把锅刷子“咣叽”一声朝锅里掼了,出门就惊慌失措地叫:“金斗,快找你五嫂嫂!银斗,快到城里叫你爹。他活着时人都厌恨的,才落河几天,下庄子就乱了营,弟兄七个叫别家抓走了五个……”
庄子里近日又赌博成风,乡治安人员来抓赌,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主要是“前方战士流血,何忍后方赌博”、“节省赌博钱,捐献到前线”、“严肃战时生活,彻底戒绝赌博”、“革除不良恶习,提倡正当娱乐”等等。规定抓的赌徒,罚他们给乡保甲长每人做一套新制服。姜文海、姜文晏摇单双、押宝被乡治安队抓去了,山丹、山妹说家里没钱买布,到乡里哭闹去了。
偏巧张德的皮影戏班子又来到了小东方。他们的皮影箱叫县里没收了,逼他们演唱反共剧本。在县城首场演出时,有人就朝台上扔砖头,班头张德被打伤躺在家里,夏三曼等人从此拒绝演唱这些剧目,仍走乡串户,演唱他们的地摊戏。县治安队到处抓他们,他们赶到宁朔堡,他们在靖胡堡演唱,他们赶到靖胡堡,他们在临羌堡演唱。县里给乡里打电话说他们正在临羌堡演唱,乡治安人员都朝临羌堡跑了,谁知他们又流落到上下庄子。
夏三曼被人牵着坐到姜院子里,她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庄子里的人都围过来看,他们破衣烂衫,形同乞丐。夏三曼脸似倭瓜,双目无神,和当年来这里演唱皮影戏时判若两人。张氏端来饭菜叫他们吃了,正要使上走,姜文河、姜文清指着墙上的标语说:“他们不叫摇碗子,说要提倡正当娱乐,为啥不能唱?”一伙青年都起哄说:“唱!唱!”
夏三曼等人就从怀里拿出家伙,坐在院子里拨动三弦,打响竹板唱《海子风》:
朔风猎猎满旗杆,白草萋萋剑气攒,九姓羌浑归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歌声九曲回肠,充满苍凉。人们眼前仿佛浮现出姜源骑着金马驹奔跑的情景,贺兰、黄河、海子、田野、森林、沟壑在金马驹的蹄下闪闪而过。蒙古军血洗小东方、张魁八月十五杀蒙古军、明军击元军筑长城烽堠、清兵围攻下马寺、国民军三查小东方等画卷在眼前飞过。
夏三曼领唱《海子怨》:
葱胡子,蒜辫子,寡妇站了一院子。说是丫头没辫子,说是婆姨没汉子。满山各洼兵油子,田里尽是瘦猴子,扶犁套车的都是白胡子。
(众唱)身上无衣怨天寒,肚里无食怨夜短,脚上无鞋怨路远,不穿裤子光怨关节炎,娶不上婆姨怨你是个穷光蛋!汉子都把婆姨怨,养只母鸡不下蛋,养堆娃娃尽是男,一天两顿照脸饭!
(独白)驴乏了怨轴辊呢,脚大了怨后跟呢!
(众唱)贺兰天上吼,黄河地下翻,犁切换刀枪,炮声震山川,村村寨寨人遗失,家家户户哭儿男……人都听得低头纳闷的,他们笑呢,笑不出来;哭呢,哭不出来。马鸿逵还在抓兵,原大滩的枪炮声越来越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只知道战争就是祸害,就是老百姓的灾难!
夏三曼又唱《海子谣》:
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丰登,国有宝忠臣良将,家有宝贤妻孝子!国正人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这里正唱到高潮时姜文清跑来说:“不好了!乡治安队来了!”张氏和一伙婆姨急忙把夏三曼他们打扮成牧羊人,吆出圈里的一群羊叫他们赶上朝西山坡上逃了。
乡治安队说姜文河、姜文清容留非法演唱,把他俩抓了。
姜曜赶回小东方时,姜文海兄弟四个已被放了回来,他见山丹、山妹还哭哭啼啼的,挡在村口指着他们骂道:“家里放着营生不干,田都成了瘙头,地都成了镶边秃子,咋又和赌博轱辘子掺和到一起?呸!叫别家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羞都不知道,臊都不知道,还哭呢!”
张新海和上庄子一伙长工揸手扬脚地议论说,地主老财是秋后的苍蝇,嗡嗡不了几天了,共军马上就要打过来。姜曜指着骂道:“啊哟,小心把脚趾头跄折了!等共军打过来你们有本事好好使嘛!看是一丈一丈地使呢,还是一庹一庹地使呢。
共产党要叫你们这些人当官,不把你们从头捋到脚,你们就也变成国民党了!”
张新海拉了张新业臊眉打眼地走了,嘟囔道:“倚老卖老,老顽固……”
姜曜进了庄子没回家,直朝朱葵花家去了。
招兄、招弟姐妹不见了爹娘,缩在院口像丢了魂似的,父亲挨打的场面时常在她们眼前萦绕。灵芝、改过见家里大人有事,到山坡上赶牲口,她俩稚嫩的声音随着风儿传来:“光头坡,和尚岗,几个女娃放牛羊。放到沟里,别家偷呢,放到崖里,别家逮呢。”
陶二从南边来了,他是到陶家滩看陶家牧场路过的。招兄她们齐声叫:“二舅舅!”像雀儿似的瞪着他。
陶二从袋子里倒了半天才倒出一把羊料,招弟抓了就吃,陶二说:“生吃肚子疼,拉稀屎呢。”墙角有半个烂砂锅,他们用三块坷垃支起来炒豆子,豆子在砂锅里乱蹦乱跳,香味儿直钻鼻子,几个孩子立马脸上有了笑容,围着唱道:“砂锅锅,炒豆豆,隔南来了个老舅舅。擀白面,舍不得,擀黑面,切不得。宰公鸡,叫鸣呢,宰母鸡,下蛋呢。宰鹅呢,看门呢,宰狗呢,舅舅听了要走呢。”
陶二笑道:“这是谁教给你们唱的?”
招兄说:“庄子里娃娃都这么唱。”
陶二说:“你们上下庄子的人,都不认舅舅嘛!”他见姜曜来了,就随他进了屋。
朱葵花还躺在炕上起不来,莫氏使刘菜花过来看她,刘菜花见姜曜、陶二进来,把袖筒里两个馍馍放到窗台上慌慌地出去。
姜曜压低声音说:“共军还没打过来,城里的军队就乱了营,国民党的气数尽了!目前,只不过是欢洞(小水闸)坑里的沫子,大转几天。链链没事的,我已托人打听了,很快就会回来。”
陶二听到这里大惊失色,急忙告辞走了。
姜曜说:“他往后,跟上共产党干,我们是不会拦挡的。只是你要常给他提个醒,不要一头失到南墙上,连个弯儿都不会拐。千朝古代,都是认真认真,结果伤心!”他朝姜岚家指指说:“你看他,当了二十多年保长,上上下下,谁都给他说不了个啥!”
姜曜又说到岳父斗行里的事。上月张斗行分家,家族里的人都说张斗行分得不公平,说他自己分得多,还匿下了多少,偏了这个向了那个,这个说要白刀子进,那个说要红刀子出,打红了天,幸亏没牵连到姜曜。他们把张斗行气死了没人管,把他家里的东西五牛分尸抢光了。还是姜曜为岳父买了口棺材,和张氏把他送回老家安葬了。
姜岚回到小东方,庄子里已炸了营。一拨子一拨子的士兵从战场上逃来,他们有的受了伤,有的瘸了腿,有的叫别人背着、牵着,像一群群瘸腿烂鸭子似的。姜岚走两步就被他们挡住,这个朝保长要安家费,那个朝甲长要牲口,有的要征兵帮款雇价,有的勒索路费,阵亡的家属哭闹抚恤金,有的骂民骗了兵,有的骂兵讹了民,多为报复被征服役之私愤。他们大多手里有武器,不时朝天放枪,讨要慰劳金。下庄子姜小福、姜小三等人的家属、亲属都跑回来,他们都说乡保甲长的末日到了。
不少士兵刚进庄子就哭闹着要自杀,有的是家没了,父母死了,有的是婆姨不知嫁到哪里去了,有的是婆姨嫁给哥哥或弟弟或叫别人霸占了。哭父母的,寻婆姨的,找儿女的,要田地的,他们把一切悲愤朝庄子里洒,把一切愤懑朝乡保甲长身上泄。
真是兵败如山倒啊!又有几拨子士兵从前线逃来。他们说共军占领了牛首山制高点,占领了小坝城,被共军围困在原大滩的国民党军队全投降了。马鸿逵和儿子马敦静坐飞机朝四川逃了。剩下的军政官员和马鸿宾在宁州渡口商议,同意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九兵团司令员杨得志、政委李志民提出的和平条件,率部起义。
姜岚静听他们诉说。李丢子挤过来说莫氏死了,姜岚终于忍不住,他大哭一声朝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