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鸟把我拍醒的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老鸟兴奋地把我抱到桌子旁边，他在中央点了支蜡烛，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我甚至看见了一条红烧鲤鱼，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我听见自己的口水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滴到了地上。小声点！老鸟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吃吧，他对我说，快吃吧，不要饿坏了。好吧好吧，我这么跟他说。拿起筷子张大嘴巴吃了起来。过了会，我又觉得这样的速度太慢了，不能满足自己，于是把盘子端起来，把脑袋仰面朝天，一股脑儿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了嘴巴里。我感觉自己跟头猪似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我的肚子变得奇大无比，怎么也添不满它。老鸟一直坐在我的对面，他只是笑，什么也不吃。你不饿么？我问他。不饿！他对我说。
你不是不会做饭么？我问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些餐具在我手里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切，我熟练地操纵他们，好象对一切都很有把握的样子。说到这里，他停了会。这时候，我们突然听见有人用力地拍门，我一下子被吓坏了。老鸟却一点都不惊慌。他对我说，厨房后面有个门，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好吧好吧，我只好这么说。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当我们再一次跳上自行车，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手怎么了？我突然发现老鸟的手在流血。没事，他这么跟我说，刚才切菜的时候把手给切了。妈的，我问他，你小子是怎么一回事啊？什么怎么回事？他不解地看着我。你他妈今天太奇怪了，我这么跟他说，今天实在太奇怪了。没什么奇怪的，老鸟的声音突然又恢复正常了，刚才的兴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一点都不奇怪。他这么说道。好吧好吧，我这么跟他说，咱们走吧。好吧！走吧！
这么晚了，老鸟大惊小怪地叫道，街上居然还有人啊？我说看地方吧，有些地方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从来没在这么晚上过街呢！他这么跟我说。我说，你他妈小心点吧，不要被车给撞了。他听我这么一说，连忙把头扭了回去，专心致志地骑起车来。到了三营盘那里，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对我说，停会吧，咱们聊聊。累了？我问他。是的，他这么跟我说。人老了，体力不行了。三十三就老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他妈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岁的人该怎么办呢？他摇摇头说，你不了解情况，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我们并排坐到了马路边的台阶上。老鸟拿出烟，我俩点上抽了起来。在我印象中，这是这家伙第一次主动给我抽烟，从来都只有我给他抽的份。真******开天辟地第一回啊。
你说，老鸟说，会不会咱们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堆钱从天而降？会！我很肯定地说，一捆钱突然掉下来当场把你给砸得七窍流血而死。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定，过了会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咱们还是注意点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咱们会交****运，咱们要眼观六路而听八方，多注意脚下，说不定有哪个大款丢失的钱包呢！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好吧好吧，咱们走吧，注意脚下就是了。还有，老鸟把手里的烟扔在一边补充说，咱们得慢点，我不行了，搞不动了。好吧好吧，慢点。
这一个晚上，老鸟盯着马路跟我说了无数个如果，如果这栋楼是你的，你会怎么样？如果这辆车是你的，你会怎么样？如果你有一百万，不，十万，你会怎样？如果你老爸是省委书记，你会怎样？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你的，你会怎样？如果你离开这里，你会怎样？如果你是女的，如果你长的很漂亮，如果你杀过人，如果你去抢劫，如果你三天不吃饭，如果我们生活在美国，如果你是个妓女，如果你爸爸得了重病，如果你自己得了重病，如果你快死了，如果你这辈子注定要贫穷潦倒至死，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你到底会怎么样？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农村，如果我爸不是那么的穷，他最后这么跟我说，我肯定不至于这么倒霉。
我什么也没说，我懒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后来，这家伙说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突然间有一种感觉，我们迷路了，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并州路，真******，这是哪儿啊？老鸟却一点都不在乎，管它在哪里，他这么跟我说。是啊，管它呢，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目的地。这时候，老鸟突然大叫起来，把自行车摔在地上，桄榔做响。接着他几乎是朝前面扑了过去。看啊看啊，他兴奋地叫我，看啊看啊，一百块，一百块钱。我跟过去，果然看到了一百块钱，它他妈躺在地上，发出圣洁闪亮的光芒，被老鸟的手指头指着，一副伟大而亲切的嘴脸。
哈哈哈！老鸟大笑着坐到了地上。我也从自行车上下来，跟他坐在一起。我们面对着****的一百块钱，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快乐。真******！老鸟说。是的，我也跟着说，真******。他伸出小指头，轻轻地碰了一下一百块的角，马上又缩了回来，好象有一股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似的，面部肌肉一阵痉挛。好一会，他平静下来后对我说，你也试试？我说，好吧好吧。我努力长出一口气，试着放松全身，学着他的样子，把小指头去碰那****的一百块，在那一瞬间，我一下子看见了自己的心脏，它面目血红，却以一种非常快的节奏跳动着。我对它说，你好。它张张嘴巴，很有礼貌地回敬我，你好。我要去动它了！我小心翼翼地跟它说。好吧，它笑了笑，你去动它吧。哈哈哈，我忍不住也大笑了起来。怎么样？老鸟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对他说，感觉好极了。
正当我们讨论到底是谁保存这一百块合适的时候，突然刮过来一股风。那一百块被它吹的朝前面飘了过去。我们连忙朝它扑去，只听得咚的一声，老鸟的下巴磕在了马路上，我看见血马上流了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鸟兴奋的声音又叫了起来，看，我抓住它了。一百块的光芒正在他的手指间闪闪发亮。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那你保存着它吧！老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真的么？他问道。是的，我对他说，反正是你先看到它的，并且也是你先抓住它的，你就把它拿着吧。老鸟显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一边把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一边说，好吧好吧，反正是咱俩的钱，谁拿着不一样呢。你别把它给搞丢了，我不放心地对他说。他拍了拍口袋，对我说，你放心好了，接着又把口袋的拉锁拉了上去。
怎么样？他问我，我说了咱们要交****运的嘛。好了好了！我对他说，咱们走吧。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老鸟，咱们走吧。他说，好的。接着我俩一起跳上了自行车。走了一小会，老鸟突然开始唱起歌来，他一首接一首地唱，先是东方红，又是学习雷峰好榜样，然后来1992年的春天。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不过唱不到三句，我们就不知道接下来的歌词是什么了，这样换来换去，老鸟叫了起来，真******，他这么说，我得学学唱歌了，我居然连一首完整的歌都不会唱。是的，我附和说，咱们得学学唱歌了。
时间飞快，眨眼间，天就亮了起来。我和老鸟站在灰蒙蒙的大街上，看见周围的灯一盏接一盏地全灭了。清洁工拿着大扫帚，把尘土扫的满天飞扬。我俩的鼻孔很快就变成了装满黑泥的洞，不由得感到呼吸困难。老鸟张开嘴巴，却马上赶快闭上了，他试着吐了一口口水，掉在地上的一滩黑水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们像落水的人似的，张开两手，胡乱朝四周拍打。我们的面孔被憋得通红。呀！老鸟吃惊地发出一声大叫。我们竟然慢慢地朝上浮去。他连忙伸出两只脚，一脚够一辆自行车。四周的人吃惊地抬头看我俩以及我俩的自行车，他们逐渐变得只有小猫般大小。我俩在这个城市的正上方，辨别了一翻方向，终于找到了自己所租的房子的地方，于是先是用仰泳接着又换成狗刨朝家游去。看！老鸟对我说，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架飞机正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我们一伸手就能够着它钢铁做成的肚子。老鸟友好地朝它打了个招呼。你好，他这么说，你们好，大家好……
我俩已经好久没吃过早餐了。还没落地，老鸟就向我建议，咱们去好好的吃一顿早饭怎么样？我想了想那一百块，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对他说，算了吧，又不饿。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对我说，相信我吧，哥们，这一百块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我们的运气会越来越好的，昨天出去前我跟自己打过赌了，我跟老天这样说，如果我今天捡到钱，那就说明我以后会越来越好，如果俭不到，那就意味着我注定要有个糟糕的一辈子，当然，也许并没有一辈子那么久，但是至少这几年是没希望了。结果我捡到钱了，真******，好运气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他整张脸兴奋的都变形了。算了吧，我对他说，你还相信老天之类的鬼话啊，真他妈有你的，不知道你脑袋是怎么长的。老鸟一点都不生气，他仍然笑容满面，继续对我说，这种东西，你还小，哥们，该相信的时候还是要相信的。说着他双手合十，朝头顶举起，嘴里嘟哝道，罪过罪过，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我们。
说老实话，我被这家伙的举动给搞的差点崩溃掉。末了我对他说，好吧好吧！咱们吃早餐去就是了。我们在师范街转了个来回，居然没找到合适的吃的。所有的地摊，老鸟都看不顺眼。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这些小摊卫生条件很不地道的。大师傅刚拉完大便，连手都不洗，就给你炸起油条来了。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被神给了丁点好处，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了。平时我俩每天都在类似的小摊上吃饭，从来没见他说过什么卫生不卫生的。有时候面条掉到桌子上，他都要捡起来再吃掉，现在居然满嘴臭屁似的讨论起了卫生。结果我终于忍受不了了，问他，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他看着我的脸，嬉笑着说，要不这样吧，咱们中午好好地找个地方吃一顿，找一个卫生条件好的，找一个可口的，找一个上档次的地方，怎么样？你的意思是说，我问他，咱们不吃早餐了是不？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是的！妈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咱们回去睡觉吧，我对他说。他用手拍了拍口袋，跳上自行车，说，好吧。
事实上，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捡到过钱。那天中午我们也没有去吃什么好的。那一百块我们一直没花，它一直呆在老鸟的口袋里，一有空我们就拿出来细细端详端详它，一边用鼻子去闻他的味道，一边沿着嘴角流出些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看到它，我们就觉得安心极了。是的，它是我们的希望所在，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也许你难以相信，但是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它注定要陪着我们过下去。如果谁想打它的主意，我跟老鸟绝对不会放过你，不是骗你的，我俩不惜舍身取义。真******，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好吧好吧，我也不相信，我也觉得自己是在放屁，从来没有过一句正经的。我向你道歉，我也向自己道歉。老鸟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给震破了。好了好了，我也要睡觉了，我得好好的睡******一觉。我得好好想想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过一段时间，我们单位就会有要发工资的传言，每次都搞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连老鸟都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谁骗你谁是猪。见我还是不相信，他一副受了侮辱的鸟样，涨青了脸说，你他妈爱信不信！你见了老板了？我问他。没见，他过了半天终于挤出个屁来。没见你凭什么说要发工资？也许是我的声音有些太大了，正在一边兴奋得不知所以的同事们都扭回头来瞪着我。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热血沸腾起来，我立马跳到了办公桌上，对他们说，你们******醒醒吧，不会有人给你发工资的，你们******都放心好了，都他妈赶快再寻出路吧。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意识到这下我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了。
果然不出所料。首先是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干瘦男人被我给气的嘴唇浮肿了起来。紧接着大家终于控制不住了。你一个小鸡吧，一个大妈模样的妇女叫道，你一个小鸡吧懂得个什么？是啊，一个壮汉说，小鸡吧你欠揍是不？就是欠揍！妈的，这****的，不知道谁这么叫道，咱们得教训教训这家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莫名其妙的一拳。差点把我给疼得昏过去，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接着他们就全部朝我冲了过来，我只好把自己放到地板上，用双手抱着脑袋，双腿使劲蜷缩起来。众人一边打我，一边朝我吐唾沫，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我只是被扔在地板上的一大堆垃圾而已，我不再是由肉和骨头构成，我的成分变成了以下东西，首先就是唾沫、接着是塑料袋、还有被嚼过了的口香糖、装着****的避孕套、几块已经发霉的卫生巾、一小泡狗尿、一次性筷子、大量沾着不明污物的卫生纸、一小截坏掉了的香肠、还有一只鞋，前后都破了大洞……
还好的是，楼里搞卫生的阿姨还在。傍晚的时候，她用塑料袋把我装了起来，一只不够，她就把我分成了两袋。装好后她叹了口气，靠在墙壁上一边喘气，一边哭了起来。她哭的伤心极了，很快胸前的衣服就被泪水给全部弄湿了。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在另外一个袋子里，尽管用了全身的力气，也发不出一丝响声。阿姨，别哭了，我想这么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有什么值得去哭的呢？你看看吧，我这样一滩垃圾，我这样一驼散发出恶臭的东西，都没想过去哭，你也不需要哭吧？阿姨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好了，不哭了。说完这句话她真的就停下来了。走吧走吧，她这么说。她走过来，突然跳到了我身上。我踩！她尖声大叫，我踩死你！她不停地用尽全力揣我，我揣死你个****的！我被她踢得飞起来撞到了墙上，她跟过来，继续用自己的尖头皮鞋搞我。末了她终于累了，躺在地上又喘了会气。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把我背在了自己肩膀上。
到了楼下，她把我扔进垃圾车。垃圾车大声唱着“甜蜜蜜”拉着我从大街上驶了过去。说老实话，我太讨厌这首歌了。每次我遭遇悲惨的事情的时候，它总会急急忙忙地跑到我耳朵边来，一边扭着屁股一边给我唱个不停。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半个小时后，我被扔到了大垃圾场。出乎我的想象的是，这里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的多，虽然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的人推着平板车，有的人背着塑料带。有的人徒手，有的人手里拿着根自制的棍子。他们互相一个招呼也不打，并且偷偷地用愤恨地眼神看着对方。不一会，就发生了三起因为抢夺空矿泉水瓶子而引发的打斗。最终一个块头很大的胖子胜利了，他把手举起来，朝半空中做了一个V的手势。接着他得意洋洋地把瓶子扔在自己的平板车上，高声大叫道，又一个两毛五分钱，妈的，跟老子抢，吃了豹子胆了么？他这样嚎叫了半天，大家都没有去搭理他，他最终把自己累得差不多了，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
老兄！我忍不住，跟他打了个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