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我又去了王街一趟。阳光懒懒地洒在我身上,两旁灰白色的大楼在地上投出一块块的阴影。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我不是极力控制着自己,走到服装城门口(那里正在搞什么促销活动,围着一大群人)就返了回来的话,现在就应该是坐在李明家里。事实上我妹妹死后,我曾经去过王街很多次,其中有几次,我已经走到了李明家楼下。又有一次,我站在李明门口,我可以听见房子里有人在走动,他(应该是李明,跟我一样,他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可能是别人)仿佛无所事事到了极点,脚步声从房子的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听到他的手放在门拉手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会走出来。连忙沿着楼梯跑了下来。我在附近偷偷地盯着楼门,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李明走出来。松了口气后,我又有些失落。算了吧!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叫李明的人彻底忘掉,毕竟他是杀害我妹妹的凶手。杀害?这样的字眼用在李明身上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他曾经是我的朋友,现在只能这样说了。没有认识他以前,我并没有认为自己需要另外一个人,就象李明这样的人。我以为朋友这个概念是很难定义的,也许它根本上就不存在。但是,当我不能再见李明了(我一直在怀疑自己的理由是否充分。如果仅仅因为我妹妹的关系,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很坦然地接受),我的生活马上显得难过起来。我难以适应。我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回到没有李明以前。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最起码我自己感觉不出来),既然那时候我能一个人对付着过,那么现在我也应该能。
没认识李明以前,我和我妹妹住在一起。我妹妹是来张城上学的。她来以后,包揽了包括做饭在内的一切家务活。我大部分时候都呆在里间。我妹妹没过多久就识破了我的谎言,我曾告诉我父母,我是在张城工作。现在我这幅样子,无论如何也骗不了她了。她答应给我保守秘密,并且尽量节省花销,把她的生活费省出来给两个人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也许那些钱确实就够用了。我没有问过她,那会让我更加羞愧。我避免话题扯到钱上去。她自己不会主动提起的。她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怨言。通常一些不相关的人都会指责我。他们不了解我(真的么?)。甚至连我都不了解自己。我妹妹也许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曾经想,有一天,我一定要使我妹妹成为最幸福的人(幸福这种东西是怎样的呢?)。一年后的一个夏天的上午,我妹妹推开我的门走进来。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尽管我心里是很不愿意的。我沮丧地发现她做好了长途旅行的准备,带着一大堆东西。我不喜欢出远门,尽管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总是觉得空虚得很。“我们去哪儿呢?”我问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可以商量的迹象。但是她显得很平静,一副主意已定,让我感到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的样子。我们(应该说是她带着我,我还不知道目的地)上了一辆汽车,沿着公路到了一个叫做武镇的地方。在其他乘客的谈话中,我了解到武镇是一个旅游景点。我终于明白我们是来旅游的。她显然已经通过其他渠道对武镇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准备用一天的时间把这里转完。明天早上坐车回张城。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看到的东西明显地带了潮湿味儿。树叶子变成了灰绿色。这里并没有因为远离城市而显出半点的静谧和清新。载旅客的汽车可以到达风景区内的任何一个景点。我妹妹坚持不坐车。因为她听说这里经常发生车祸,路在悬崖上,特别不好走。我们步行,没有其他人跟我们同路。“为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旅游?”“这不是旅游!”她纠正说。“我想找一样东西!”她仿佛满怀心事,在一处长满高大的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林边停下来,等着气喘吁吁的我赶过去。我们沿着林中小道往前走,前方弯弯曲曲地隐没在纠缠不清的绿色中。这景色让我感到压抑,抬头不见天日。自小,我就体质薄弱。在家里受到特别的优待,无论什么家务都跟我没关系。这种情况造成了我体质日渐变坏的后果。我成年以后不喜欢运动,不喜欢呆在户外。在跟人沟通这方面尤其差劲。童年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它对形成我现在的这种性格起着决定性作用。如果再过一遍(多么虚妄),我将不再以这样一副模样出现在人前(?)。
尽管我极力想避开和人打交道,你可以想象,在一些必须的场合,我还是得打足精神捉襟见肘地面对陌生人。我妹妹和我的家人一样,极尽所能迁就我。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到底是怎样的面目。我讨厌自己目前的这种地位,但是我又不想从里面出来。我像只懦弱的动物,那些四条腿的东西住在雪地小窝里呼呼大睡,偶尔清醒的时刻,却被风吹草动给吓得瑟瑟发抖。我们越走越深入,从地上涌起来一股泥土的腐臭味。路越来越荒芜,长满不知名的小草,偶尔有一朵盛开着的粉红色鲜花,也一副柔弱无比的摸样。倒是树木愈显高大。黑色布满裂缝的树干在我们两旁慢慢地往后退去。我们的脚步声,鸟的叫声,风从林中吹过,这一切听起来如此深邃。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逐渐害怕起来。听说这里有大片的真正的原始森林,如果我们贸然闯进去的话,肯定是有去无回。我妹妹拒绝了我返回去的建议。即使是在跟我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妹妹面前,我仍然没勇气把自己的决定坚持下去。我多么恨自己的无能。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她没有告诉我她想找什么东西。也许她在撒谎,那么为什么她要撒谎。她把我带到了这个荒凉(我的感觉是这样的)的地方,目的何在?我妹妹死后,我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她提到那次旅行。我迷路了。她这样写道。好象把我忘记了似的。姑且把这东西称为游记。但是很明显,其中虚构的成份居多。她把我(她的哥哥,当时的在场者)完全排除在外了。也许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说看到了一座古庙(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古庙),显然这古庙也出乎她的预料。所以她说,我有些吃惊。但是马上,她感觉到了满足。“也许这就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我逐渐平静了下来。”接着她毫不犹豫地从破败不堪的庙门走了进去。看到关于古庙叙述的部分,一下子让我感到陌生。我本来是已经做好了再重温一遍那次旅行的打算。但是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我完全不熟悉的东西。她又一次带着我,做了又一次旅行。这次的印象比上次要深刻得多。她没有客观地叙述,而是过多地加入了自己的主观感受。那里平静,但是又有足够的神秘。她被其中的神秘牵引着,不由地留恋忘返。庙里有的房间已经倒塌了。她的笔调悲观,仿佛极力想表达出自己的心情。事实上她成功了。我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情绪之中。对于她来说,这次旅行显得如此随心所欲,她把自己对一个男人的感情穿插其中。她说,她如此熟悉他,仿佛是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兄弟。他让她想起某人!她没有说明某人是谁。她和某人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无法成为恋人。而她确实是对某人怀有深深的爱恋。为此,她痛苦不堪。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她认识了很象某人的那个人。她和他相爱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完全采取了主动。凭着她对某人的了解,很象某人的那个人的每个想法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她把他当成某人的替代品。在以后的相处里,她极力想摆脱这种境况,想让那个人成为那个人,而让某人在自己的心目中逐渐淡去。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结果她失败了。恰好在这时候,她怀孕了。她不得不告诉了很象某人的那个人。其实根据她对某人的了解,她完全知道很象某人的这个人会采取怎样的态度。果不其然(这时,她的思绪明显混乱了起来。完全把那个人当做了某人。),她写道,某人是个自私的家伙。他居然想一走了之。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说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或者说他从来没把自己当做一个成人。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没有成长成人。他一点也不具备承担责任的能力。不仅仅是物质上,在纯粹的精神层次上,他也没有能力。她说,我知道他害怕了。这时候她把关于某人的话题停止了。接着叙述古庙之行。她站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没有一点着落感。这院子,在某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它仿佛就是她的全部,是她怎么也对付不了的生活。她在其中盲目地朝四壁撞去。阳光落在空空荡荡的头顶。她眯起眼睛,沿着庙院子走了一圈。从一处塌口走了出来。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她在森林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但是她并不害怕。我朝四周看了看。她平静地写道,慢慢地移动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