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培浑身吃痛,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打人了,贾好祥又打人了!”
贾好祥一个虎跳,一手抓起他,一手用力扬扬拳头,喝道:“你再喊,老子砸扁你这尿壶!”
“杀人了,报告政府,贾好祥要行凶杀人了!”赵天培一改往日怯弱,全然不惧把脑袋砸扁的危险,反而冲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吼。
贾好祥知道如果让干部知道了,自己刚刚被大队长撤职,这一回定没有好果子吃,就不敢打他,手忙脚乱地去握他的嘴巴。
两个干部迅速出现在门口,用警棒朝贾好祥身上一阵乱打。贾好祥放开赵天培,抱着头蹲在地上。
“怎么回事?”一个干部问。
“报告政府,死不改悔的土匪贾好祥破坏学习毛主席著作。”赵天培迅捷地爬起来,立正报告。
“起来!”一个干部拿出一把细麻绳,对贾好祥喝道,“把手伸过来!”
五大三粗的贾好祥立即哭丧着脸,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哀求道:“政府,我不敢了,饶了我这一回吧……”
“起来!”拿麻绳的干部踢了他一脚。
贾好祥赖在地上不起来,只顾哀求。
两个干部抓住他的右手,用麻绳把他的大拇指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然后照样把左手的大拇指也绑结实,使劲把绳子往前一拽,贾好祥一头就栽到地上。
干部把绳子扔给赵天培:“吊起来!”
两个干部说完就走了。
赵天培点头哈腰地送走干部,又拽了几下绳子,贾好祥便像狗一般在地上匍匐着乱滚。等玩够了,才将绳子的一头从门框上穿过去,冲着贾好祥嘿嘿奸笑几声,模仿干部的声调说:“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坚决打击,严厉制裁。一二三,嗨……”
哪知贾好祥忍着大拇指的疼痛使劲对拉一下,赵天培哪里有他那么大的劲,拿不住绳子,一头栽在地上。
贾好祥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狂妄和满足。
赵天培一骨碌爬起来,额头冒出个大青包。他似乎全然不知道疼痛,对犯人们吼:“都******死了?来一个!”
犯人们都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贺麻子,你过来!”
贺麻子叫贺文春,是个抢劫犯,其实他脸上没有什么麻子,反倒是五官端正,爪子脸,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的,咋一看就像个大姑娘。平常不爱说话,显得腼腆,但不知道为什么被犯人们取了一个“麻子”的绰号,而且还流传开来。
这下两人一块儿使劲,贾好祥便离开了地面。
“高了高了,放一点点。”赵天培叫嚷着指挥贺麻子,“再放一点儿……好好,就这么着。”
贾好祥两个脚尖刚好点地。
赵天培把绳子的那一头拴到了钉在门框上的大铁钉上后,走过来用脚踢了踢贾好祥的腿,贾好祥就像木偶戏里的木偶人一样摇摆起来。赵天培左右端详着,就像在欣赏一件自己创作的艺术品。
贾好祥这下不得不求饶了:“兄弟,赵兄弟……”
“谁是你兄弟?前几天你怎么修整我的?哦,现在成兄弟了?”
贾好祥额头上冒出豆点大的汗水,低三下四地说:“爷,赵爷,你是我爷爷,祖姥爷,我贾好祥以后就是你的人……”
赵天培不理会他,拍拍手对犯人们说:“好啦,就让这条泥鳅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其余的坐好,开始学习。”
赵天培借助干部打击了一号对手,但心里明白这不是他自己立威,为了扬威,也为了发泄,朝旁边一个犯人踢了一脚,骂道:“老子说话没听见?坐直,坐端正!”
这个犯人是刚刚来的,就是在小学校教书不到一天的周章云,因为教唆干部子弟向继群偷鸡,连原来的直属队都回不去了,而是被发配到最偏远的四大队。对于刚刚犯事儿的罪犯,理当所然被暂时安置在严管队。
周章云木然地坐着,连抗议的眼神都没有。
本来赵天培想给周章云来点颜色,给其他犯人瞧瞧,但是这老头不理不睬的,于是又踢了他一脚,可这老头依旧还是那个模样,顿觉无趣,怏怏骂了几句,拿出一张报纸念:“敦促杜……杜律(聿)明等投降书(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他看看犯人们,补充解释说:“这是标题。”
“杜鲁门?不是美国的吗?”一个犯人提出疑问。
赵天培恨了那犯人一眼,继续念道:“杜律(聿)明是美国的吗?美国咋地?在朝鲜,还不是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打得屁滚尿流?”他清清嗓子,接着念,“杜鲁门(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李尔(弥)将军和邱李两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
“不对,不对……”刚才那个犯人又叫嚷起来。
赵天培被打断,懊恼万分,冲着他喝道:“又咋啦?你娃是不是想破坏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
“杜鲁门是总统,怎么变成国民党的将军了?”
犯人们一阵哄笑。
赵天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词夺理地喝道:“美国和国民党不就是穿一条裤子吗?老子说他就是国民党,他就是国民党,你要怎么的?贺麻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贺文春不咸不淡地说:“组长说是,那就是。”
赵天培脸上笑得跟桃花一般,不过他马上收敛笑容,趾高气扬地环视犯人们。
犯人们面面相觑,不再吱声。
“那个……那个叫杜聿明,是国民党陆军上将,不是美国总统杜鲁门。聿读作YU,四声,不是律。”周章云突然说。
所有人一下子把目光投向他,他还是刚才那副雕塑状。
赵天培正想发作,眼睛余光发现大队长何三福出现在门口,便转身背向着门口,笑嘻嘻地说:“瞧瞧,这才是文化人,我,还有你们,以后多向人家学习学习,大队长不是经常讲吗?劳改队就是一所大学校,学校是做啥的?就是识文断字的。”说着,走到周章云面前,恳诚地说,“周章云,请你来给大家念念。”
就在周章云和其他犯人错愕之际,何三福走了进来,表扬他说:“嗯,不错,赵天培,你这个态度不错嘛。”
赵天培连忙报告:“报告大队长,严管队罪犯正在学习毛主席著作。”
何三福走到尚在绝食的孔修荣面前,俯身仔细看看,又摸摸额头,皱着眉问:“他有什么反应没有?”
“报告大队长,中午我给他灌了一碗稀饭,没事。”
犯人们心里嘀咕,这小子几口就把那碗特供的稀饭倒在肚子里,给孔修荣灌的是水。但谁也不敢说实话。
何三福走出监室,看看几近休克的贾好祥,吩咐随行值班干部:“差不多了,把他放下来。”
晚上,吕秉林组织召开党委会,解决大会战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其实问题只有一个,就是二大队一中队的问题,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中队的问题实质上就是刚刚卸任的党委书记、政委姚志海的问题。
吕秉林听了蒲国光的反映后,吃过晚饭,就带着李秀挺、分管政工的副政委詹鹏举、分管生产的副场长陈小玉、办公室主任廖居正等,对二大队一中队杀了个回马枪。果如蒲国光所说,一中队根本没有按照监狱党委的要求进行播种,还是按照每亩30斤下的种。吕秉林当即决定马上召开党委会,专门解决二大队一中队的问题。
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事关姚志海,谁也不敢乱表态。
吕秉林一路沉着脸,一言不发,快到一大队的时候,吩咐李秀挺他们先回场部会议室等着,叫上廖居正朝一大队去了。李秀挺也不敢多问,派人通知其他几个党委成员迅速回来开会,和詹鹏举、陈小玉来到会议室等。李秀挺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本能地意识到吕秉林去找吴道勇了。
关于吴道勇辞职的事,他心知肚明,吴道勇就是坚决要按照上级要求实施粮食生产******,可姚志海很保守,一直压着,坚持按照经验的方式实现粮食生产******。吴道勇就向上级反映,上级态度模棱两可,于是一气之下就打了辞职报告。上级也觉得两人这么斗来斗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干脆一起撂下来,明确告知姚志海叫他也打辞职报告。但是这些个中缘由是不能写到辞职报告上面的,所以农场干部工人知道的就是那些高风亮节、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秀挺正在忐忑中,吕秉林带着吴道勇走了进来,大家都热情地起来迎接他们。
吕秉林笑吟吟地对李秀挺说:“秀挺呀,没跟你商量,我把你们的老领导请了过来,你没意见吧?”
李秀挺知道这是吕秉林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忙说:“政委,你这说哪里话?吴场长不仅是我的老领导,还是我们农场的功臣,我还得多多向他学习请教。老领导,你请坐。请坐。”
“言重了,言重了……”吴道勇嘴上这么说,但行动上却不客气,就坐在了李秀挺的位置上。
吕秉林坐下来说:“秀挺同志,你这话讲得好,不仅你们要向道勇同志学习,我也要多向他学习。这一路上我还在头疼,怎么解决二大队一中队的问题,现在好了,有办法了……”
大家都瞧着吕秉林。
吕秉林随手端起茶缸子,发现里面是空的,便站起来去倒水,他边倒水边接着说:“我提议,调姚志海去四大队任教导员。”
外边传来姚志海粗声粗气的声音:“党委会怎么了?我又不是没参加过?”
所有人都一愣,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姚志海就出现在门口。
吕秉林端着茶缸,他压根儿没有料到姚志海在此刻会闯进来,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李秀挺等党委成员都站了起来,只有吴道勇依然坐着,转身看着姚志海。
姚志海感觉口渴,一把抢过吕秉林手中的茶缸,咕噜喝了一大口,哪知是刚倒的开水,烫得他扑哧一口吐了出来,瞪着吕秉林抱怨:“这么烫,也不吱唔一声,想烫死我?”
吕秉林回过神来,姚志海这个举动倒是缓和了气氛,他就势一把抢过茶缸,故意白了他一眼:“我的茶缸,好茶,上等的老鹰茶,我都还没喝,哼。”
“老鹰茶?我多的是。我问你,外头在运粮食是怎么回事?”
吕秉林心里一沉,本来就怕他闹,所以安排在晚上运粮食,既然已经摆在了桌面上,那只好公事公办,于是拉下脸说:“这事儿与你有关吗?姚志海同志,你现在已经不是农场领导了,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已经不是领导,这一点我比你还清楚。”姚志海脸色一沉,生硬地说,“但是这事儿不仅与我有关,也与全农场的人有关,我倒是希望你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就这么一点粮食,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