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渠成见杨菲菲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是奇怪,问:“前边?怎么啦?”
杨菲菲一脸惊恐:“有个人……有个人在……”
“有人在做什么?”姚渠成和宋明远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杨菲菲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耍流氓……”
宋明远快步向前边走去,姚渠成拧起行礼,也跟了上去,而杨菲菲却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浓雾中一个男子正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也许是快要达到高潮,那男子仰着头,肆无忌惮地嗯嗯啊啊地大叫,并没有注意宋明远他们走了过来。
“就是他!”杨菲菲突然从后边冲上来,尖叫一声,一脚踹向那男子的裤裆,正好踢在****上。
那男子猛地吃了一惊,裆部吃痛,哎哟一声,握住****,倒在地上。
杨菲菲全然不顾羞耻,骂骂咧咧地又踢了他几脚:“你个臭男人,反革命,敢对老娘耍流氓,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想女人想疯了是不?就你那模样,母猪都嫌你……”
宋明远把她拉住,劝说道:“算了算了,你又没吃亏。”
杨菲菲嚷嚷:“你……他看见我,就掏出那东西来,对着我……我还没吃亏?”
那男子的疼痛消减了一些,一骨碌爬起来,冷不防从后面双手紧紧抱住杨菲菲,一双手正好抓在她的一对奶子上,在她脖子上一阵乱吻。
杨菲菲尖叫起来,奋力想挣脱,可被那人抱得紧紧的。
宋明远略微迟疑,马上回过神来,对着那人的腰际就是一拳,那人吃痛,松开了双手,身子晃了晃,稳住身形,两目圆睁,虎视着宋明远,怪叫道:“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告诉你,老子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啥没见过?老子是劳改犯,早******活腻了……”
“刘立信,你可真威风!”姚渠成厉声喝道。
刘立信猛吃一惊,定睛再看,认出了姚渠成,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一下子没了,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姚渠成继续训斥:“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以前也是党国精英,我记得你曾亲自枪毙****妇女的部下,现在你怎么一点廉耻都没有?瞧你那熊样,哪还像个军人?”
刘立信浑身一哆嗦,连忙立正,向姚渠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就走。
“站住!”杨菲菲大叫一声,冲到他面前,扬手又要打。
宋明远本想制止,但见她的手高高举起,却僵直在空中没有落下。
“你打不打?不打我可走了。”刘立信没有躲避,反而侧头将脸露给她。
直到刘立信消失在雾中,杨菲菲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认识他?”宋明远问。
杨菲菲回过神来,犹在沉思,低声说:“不……不认识……”
宋明远和姚渠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这时候,前面传来几个孩子的喧笑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格外刺耳。
宋明远出院不久,直属队队长汪文丽匆匆来到杨雨荷的办公室,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就传进来:“杨雨荷,宋明远伤好了?”
她是杨雨荷的管教干部,杨雨荷不敢怠慢,对一个就诊的老人说:“老伯伯,对不起,我……”
老人笑笑:“没关系,你先忙,我在这里看看报纸。”
“问你呢,哑巴了?”汪文丽一头扎进来,语气中带着愠怒。
杨雨荷站起来,低声说:“汪队长,他的伤没有痊愈……”
“你这个医生是怎么当的?还博士?哼,博士是拿来骗小孩的?回头再收拾你!”说完,又一阵风地走了出去。
杨雨荷被她训懵了,她说得没错,自己是医生,病人出院与否,应该由医生说了算。但是在这个医院里,何时尊重过医生的意见?何况自己还是个犯人医生。
“小杨,汪文丽就这个脾气,别往心里去。”
杨雨荷回过神来,朝他勉强笑笑,坐下来继续给老人诊断。
“有些干部……哎……”老人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像是对杨雨荷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动不动大会战,搞人海战术,炼钢铁大会战,种田大会战,修水利大会战,深翻、多施肥、密植,这一亩真能产万斤?难道我们的祖先就没有这么试过?这不扯淡么?”
杨雨荷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说这样的话是要被扣帽子打棍子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小杨,你去过美国,他们是怎么种田的?”
杨雨荷正在开处方,听了这话,手不由自主地一哆嗦,疑惑地看着他,迟疑地说:“美帝国主义……”
老人摆摆手,宽容地笑笑:“算了,算了,看把你吓的。我呀,是在解放战争期间看到那些美式装备,以前我们都以为小鬼子的装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但和美式装备一比,小鬼子的三八式就跟烧火棍一样。我琢磨着,人家种地也应该比我们先进吧?”
杨雨荷心念一动,以敬佩的眼神看着这位老人。老人说的是实话,在美国呆过的她,对美国的农业也有所耳闻。在她心里,新中国缺乏的是科学精神,科学的传统是实验,而在目前的政治生态下,这个环节被追求高效能的行政所省略了,这么一来,急功近利,浮躁浮夸,官本位,势必在决策上唯上、唯官,带有极大的盲目性,一旦达不成既定目标,那就只有弄虚作假,欺骗上级,愚弄国民……
正寻思间,汪文丽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指着她的鼻子质问:“院长说是你说的,那你刚才是怎么给我说的?!”
“我……”杨雨荷连忙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她心里明白,院长怕她闹,所以将矛盾推给了她。院长和汪文丽都是干部,都直接管着她,她能怎么样?
“我什么我?没话说了?!那好,你马上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写出来。”汪文丽命令道。
杨雨荷慌乱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祈求,她心里很清楚,出具这个证明将面临严厉的处罚。
“写!”汪文丽指指处方签,抬高了声音,“不写是吧?那你现在就回直属队,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人突然发话了:“文丽,不要为难杨医生。”
汪文丽转身一看,原来是父亲。
老人继续说:“宋明远出院,是小杨能左右得了的吗?”
“我写!”杨雨荷突然拿起笔飞快地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双手递给汪文丽。
老人怔怔地看着她,眼光里充满关切,见女儿拿着杨雨荷的书面意见就要出去,连忙叫住她:“文丽,我知道你关心宋明远,你可以向农场领导反映情况,但是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把杨医生害了。”
“爸爸,她是你女儿我管的人,能有什么事情?你放心吧。”汪文丽回头又对杨雨荷说,“杨医生,你好生给我爸爸检查检查,谢谢你了哈……”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老人摇摇头,嘀咕道:“这孩子……”
杨雨荷望着门口,愣愣地出神。
送走汪文丽的父亲,杨雨荷心里涌动着莫名其妙的烦躁,实际上,打今天早上从院长李志明办公室出来,她心里一直心神不宁,总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姚渠成听见哭声,吃了一惊,冲了过去。
宋明远和杨菲菲也连忙跟了过去。
几个孩子背着书包,显然是去上学的。小女孩趴在地上,一个小男孩抓着她的头发,骑在她身上,嘴里还不停地高喊:“驾驾……”
姚渠成冲上去抱开小男孩,把小女孩拉在怀里,安抚说:“云湘,别怕,别怕,有爸爸呢……”
小女孩哭得愈加伤心了:“爸爸……”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欺负同学呢?”姚渠成和颜悦色地问。
孩子们见来了大人,都害怕地低下头。不过,刚才骑在女孩身上的那个男孩并不害怕,反而昂起头说:“我爸爸是吕秉林,我们在斗坏分子的狗崽子,你管得着吗?哦,你是她爸爸,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坏分子!”
“你……”姚渠成深深呼吸,平抑内心的痛苦,依旧和颜悦色地说,“孩子,你们是同学,不是坏分子,同学之间应该相互帮助……”
“谁跟‘老就’的娃儿是同学?少来这一套。我爸爸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你反对斗姚云湘,我们偏要斗。”吕秉林的儿子振振有词地说。
宋明远走上去,一把拧着他的耳朵。吕秉林的儿子眉毛鼻子都移了位,喊爹叫娘起来。
“你叫什么?”宋明远喝道。
“痛痛……”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是吕秉林,****的‘老就’,我回去告诉我爸。”吕秉林的儿子倒是很倔强。
宋明远一用力,吕秉林的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叫吕小伟,叔叔,我们不敢了,放了他吧?”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说。
“你自己说!”宋明远再一次用力。
“吕小伟……呜呜……”吕小伟服软了。
宋明远把脸凑近他,几乎贴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小子,你爸不就是吕秉林吗?老子告诉你,你回去告诉你爸,我帮他管教你这个不成器的小崽子!”
吕小伟吓得闭上眼睛,呜呜啦啦地只顾哭。
“听见没有?!”宋明远盯着他喝道。
吕小伟连连点头。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不是你爸爸说的,你篡改毛主席的话,是不是想当小反革命?”宋明远看了他一眼,大声说,“看着我,说,是不是想当小反革命?”
吕小伟惊恐地直摇头。
宋明远放开他,对其他几个孩子说:“你们听着,我叫宋明远,你们要是再敢欺负她,我打断你们的腿。滚!”
吕小伟和其他孩子如逢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蒲国光任就业管理科科长的消息开始在就业大队漫延,大队长吴龙喜也有些纳闷,所谓无风不起浪,要是这小子真当上了就业管理科科长,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早饭后,就业人员们愈加纳闷,今天蒲国光没有凶神恶煞地吆喝出工。要是以往,只要他在,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将人们赶出去出工,就像忠心耿耿的牧羊犬一般。直到农场政治处主任詹鹏举带着组织科科长出现在就业大队门口,大家才恍然大悟,看样子传闻是真的,他蒲国光就是等组织上来宣布任命,然后召集开会,所以才没有急着赶他们出去。
吴龙喜正要招呼詹鹏举,哪知蒲国光抢了先,乐颠颠地迎上去寒暄。
“蒲副大队长,今天不出工了?”一个就业人员问。
“等着,一会儿开会。”蒲国光有些激动,兴致勃勃地朝他们挥挥手,就连他自己都感觉此刻的形象很高大,就像大首长检阅部队一样。
詹鹏举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大队长办公室。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凳子上就眯着眼睛养神。
组织科长要吴龙喜召集中队级以上的干部开会。
吴龙喜有些为难,说:“科长,我们没有专门会议室,你是知道的,平常我们都是开坝坝会。这办公室就这么大,都来了,怎么坐?”
詹鹏举突然说:“算了,把你们几个大队领导、政工股长、生产股长叫来就是了。”
蒲国光心里有些失落,心里嘀咕,坝坝会就坝坝会嘛,最好开个全体人员大会。转念一想,一会儿我就组织召开就业大队全体人员大会。
大队领导都在场,吴龙喜叫了两声,政工、生产股长就走进了办公室。
按照组织程序,组织科长宣读党委任免决定,吴龙喜和蒲国光以及大队其他班子成员一个一个表态,最后詹鹏举讲话。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发言的人说少了,可能会被扣上不支持新领导工作的帽子,那就是对党委的决定有看法、有抵触情绪,说不定新上任领导哪天就给你穿小鞋,更有甚者,把你弄到学习班学习学习。其实大家讲的大多数都是些套话,不管批判还是称赞、吹捧,由上级划定性质,就像给你个箩筐,定好了装大米还是装牛粪,你照着装就是了。
詹鹏举开初很不适应,但是涉及立场问题,不得不硬着头皮坐着开会。久而久之就练就了坐着半眯着眼睡觉的本领,只不过,他的鼾声特别大,往往会露陷。不过,与他共事的都习惯了,也不管他,只是轮到他讲话的时候叫醒他。他呢,照样讲话,八九不离十,有时候反而比别的人讲得透彻。当然,也有时候搞不清南北东西,本来是讲种地的事情,他却大讲如何如何养猪放牛,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都有人小声提醒,他也不慌张,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到主题上来。
不一会儿,詹鹏举的鼾声时断时续,但大家习以为常,组织科长精神饱满地组织会议继续进行,一个半小时后,大家终于表态完毕,轮到詹鹏举作最后发言。组织科长轻轻叫醒他。
詹鹏举揉揉眼睛,明知故问:“都说完了?”接着说,“这个……问题都讲清楚了,讲透彻了,我呢就不再重复。下面,我宣布一下蒲国光同志和吴龙喜同志的分工……”
大家心里一怔,立即明白了什么,本来沉闷会场就像注射了兴奋剂,大家都凝神静气地看着他。
“蒲国光同志负责就业大队的党务、人事、政治思想工作,吴龙喜负责行政、生产工作。”
詹鹏举的话像一盆冰水从蒲国光头上浇下,他情急之下蹦出几个字来:“詹主任,我和吴龙喜的分工,应该由党委来定吧。”
“我不能代表党委?!”詹鹏举震怒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组织科长指指蒲国光:“你呀,愚蠢!詹主任不能代表党委,他能来宣布班子?真是的……”
组织科长说完,匆匆去追赶詹鹏举去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就是詹主任本人也一定明白,蒲国光这句话不是说詹主任不能代表党委,他的本意是对这个分工不满,就业大队的分工要党委书记吕秉林说了算。而詹鹏举和组织科长只不过是故意误解而已。
班子其他成员本来都站起来,准备送詹鹏举和组织科科长,但吴龙喜和蒲国光都没有动,也只好坐下来。蒲国光虎着脸,吴龙喜面无表情,一个劲儿吸烟,大家都不说话,刚才的火药味还在屋子里弥散,每个人心里就像放了一块生锈的铁,沉甸甸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惑。
终于,吴龙喜打破了沉闷:“蒲科长,政工工作归你管,开不开会传达,你定。”
“算了,开会影响生产,大家下去分别传达。”蒲国光沉默了好一阵子,有些沮丧地说。
吴龙喜站起来:“上午各中队休息,等午后大雾散了出工。一中队维修水沟,二中队修剪果树,三中队补种豌胡豆。就这样,大家散了吧。”
“等等……”蒲国光突然站起来,指着门外,看着吴龙喜说,“吴大队长,我为了保生产连会都不开,放着这帮人躲清闲?还有,我们要的是放卫星,种豌豆胡豆……”
吴龙喜打断他的话:“詹主任才宣布的,生产上的事情,我管!”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旋即,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宋明远、姚渠成、杨菲菲三人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临近中午才到就业大队。
大雾散去,河滩上的荒凉尽收眼底。一丛丛芦苇杂乱无章地扎根在鹅卵石堆里,长长的叶片已经枯黄,没有了往日的青葱勃发,芦苇杆已经干枯,但依旧高高扬起雪白的芦苇花,在寒风中倔强地东摇西荡,似乎宁可折断身躯,也不愿意低下那颗在风霜雨雪、闪电洪流中历练过的头颅。
河对面陡峭的山坡倒影在河水里,原本青幽幽的河水变得斑驳陆离,一阵大风掠过,水波激荡,倒影一下子被撕裂开来,幻化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像魔兽一般张牙舞爪的,彷佛要吞噬路过这里的一切生灵。
没有鸟儿飞过,也看不见鱼儿的踪迹。
宋明远站在河滩上,凝望校场梁。
“看什么呢?走吧,再磨蹭就要受罚了。”姚渠成拉了拉他,催促说。
宋明远想折一只芦苇杆,可怎么也折不断,只好放弃,边走边自言自语:“还是做芦苇好,不像树枝,一折就断……”
“你折不断芦苇,可有人有刀……”
宋明远点点头:“是呀……但是,你看,它就是死了,也高扬着头颅。”
“哪有什么用?老弟,其实所有生命都是很脆弱的……”姚渠成感慨地说,“所谓人的生命如草芥,脆弱时候不堪一击,任由同类践踏……”
宋明远转头望着他。
姚渠成也正好看着他:“不是吗?”
“但是生命也有顽强时候,即便小小石缝,依然可以生根开花,就像这片芦苇!”宋明远语调很沉,但是透出一股凛冽的坚毅。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杨菲菲奇怪地看着他俩。
姚渠成笑笑:“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懂了。”
说着,他大步朝就业大队门口走去。
开完会后,吴龙喜走出大门,就在附近转悠,不时朝医院方向张望。本来他原计划亲自去接宋明远的,昨天晚上被告知要开会,所以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