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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纷乱(1)

凤鸾出了海棠春坞的后院,一路走,手还在一路抖,心口更是扑通乱跳,一直走进绿漪亭坐下,还停不下来。脑子里,是一片巨大冲击后的混乱。

宝珠见她脸色不好看,打量道:“小姐这是磕着了?碰着了?”

凤鸾咬唇不说话。

宝珠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见状没再多问,朝着茜香几个小丫头招招手,悄无声息地退在亭子外面,留下主子一个人独处。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凤鸾不停地问自己,心中又是惊骇,又是委屈,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甚至想到,听甄嬷嬷的意思,母亲和那人来往已经很有些年头,那么自己该不会……不会不是父亲的女儿吧?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不不不!就算母亲和别人有瓜葛,自己也未必就不是父亲亲生的啊。

凤鸾不停地深呼吸,命令自己平静情绪,一点点,一分分,过了好半晌才算看起来无碍。她状若平静地出了绿漪亭,淡淡道:“母亲身子不适,我去晴雪堂跟父亲说一声,走吧。”

“是。”宝珠的眼珠子转了转,没敢多问。

和海棠春坞的一片花团锦簇不同,晴雪堂布局很是简洁,一进院子大门,便是古树参天、怪石嶙峋的景象,随便哪处地方,都是一派清幽干净的气韵。就连丫头们的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尽是青、蓝二色,仿佛猛地进了清修古庵。

因为这个,凤鸾前世一直不喜欢来晴雪堂。本来父亲就不喜欢自己,从来没个笑脸,再看到这些清冷无比的景象,更是觉得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从头到脚不舒服。

有丫头瞧见她们一行人,飞快进去通报。

龚姨娘从内门走了出来,“二小姐过来了。”她打扮得素净、淡雅,加上斯文的举止,不像是做姨娘的,倒像是小门小户的正房太太。

凤鸾打了招呼,“龚姨娘好。”

龚姨娘出自平南侯龚家远房旁支,是祖母的堂侄女。因为家中没落了,又想供自家哥哥读书,一狠心,便委身给父亲做了妾室。因她性子贞静,为人恭顺,一向都是规规矩矩的,并非那种妖娆谄媚的粗鄙姨娘,所以凤鸾对她谈不上讨厌。再说凤鸾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想讨厌都没有机会。

和模糊的父亲影子一样,龚姨娘在凤鸾的印象中也是模糊的,仿佛父亲、龚姨娘,以及一双庶出弟妹,都是晴雪堂的传说。

凤鸾此刻跟着她,心情茫然地提裙上了台阶。

大厅内,凤贞娘和凤世杰一起行礼,“二姐姐好。”规矩而又疏远客套,两人都被生母提前交代过,此刻沉默寡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

“三妹,四弟。”凤鸾打了个招呼,轻轻点头。

龚姨娘先往里走了几步,笑道:“老爷,二小姐过来给你请安。”然后侧身,做足了妾室的恭顺姿态,“二小姐请。”

凤鸾一步步缓缓地走了进去,脚下好似灌了铅。

“你怎么想着过来了,有事?”二老爷凤泽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还有点不耐烦,好似在说没事就不要打扰自己一样。

凤鸾微笑道:“没事,就是来看看父亲。”

凤泽眼里闪过一丝讥笑,“从年三十见过你一回,到如今都小半年了,这才想起来到晴雪堂看看?果然孝顺!”

这话有些重了,且叫凤鸾脸上十分难堪。

凤贞娘上前一笑,劝道:“今儿姐姐专门过来看望父亲,是她的好意,父亲何必赌气呢?”转头道:“二姐姐,不如去我的房里坐坐?”

凤鸾还在尴尬难堪之中,勉力微笑,“不用麻烦妹妹了。”

“我要歇着静养。”凤泽身量清瘦,面容带着久病床榻的过分苍白,大约是刚才有点激动,咳嗽起来,“咳咳……”继而挥手,“行了,没事回去吧。”

龚姨娘赶紧上去端茶倒水,凤贞娘给父亲拿了帕子,凤世杰捧了痰盂,连丫头都不用,母子几个亲自围了过去。

凤鸾瞧着猛地眼眶一热,继而无尽心酸。晴雪堂内,父亲、龚姨娘和弟妹们,他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相亲相爱、父慈子孝的一家人,自己不过是晴雪堂之外的人罢了。

凤鸾怕自己眼泪滚出来,趁着他们忙乱,无声无息转身就出去了。

出了晴雪堂,凤鸾还是满腹说不出的心酸难受,可是在外头又不敢哭,强行憋了一眶眼泪,噎得她心头一哽一哽地发痛。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戳破了的球,全身软绵绵,脚底虚浮,好似行走在云朵之上。

凤鸾直到今天才真正地看明白,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不仅冷淡,在他眼底深处,还有掩不住的厌恶。那么,父亲是因为知道母亲不贞,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想来父亲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恶心吧?

凤鸾心底有一个小小声音在尖叫:不!不!自己是奉国公府凤家的二小姐,不是野种!

凤鸾伸出双手凝视,白皙如玉、指如水葱,可她却突然觉得很脏很脏!比自己前世被萧铎羞辱的感觉,还要肮脏十倍、百倍、千倍!

她猛地想起,难怪母亲不喜欢触碰自己。她是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脏,觉得她自己也脏吧?原来如此!

凤鸾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事情,不知情前便会一直蒙在鼓里,一旦戳破那层窗户纸,很多不清晰的东西都显现出来,很多蛛丝马迹也都展露无遗。

凤鸾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光芒一闪。对了,妹妹叫贞娘,弟弟叫世杰,贞、洁?父亲给弟妹取这样的名字,是带着对母亲无限的愤怒吧?母亲她早就已经不贞不洁了!

凤鸾心头一震,强行压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你这是怎么了?”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

凤鸾眼睛涩涩抬起,只见大伯父正站在长房院子门口,他身量高大、面容端凝,随便一身靛蓝的家常长袍,都显得威严肃穆。凤鸾赶忙顿住脚步,“我……没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的没事。”

凤渊走了过来,打量她,“没事?那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他眼皮一跳,当即挥退所有下人,沉声问道:“莫不是,你又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没有。”凤鸾摇头,回道:“在西凉大战之前,没有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实在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凤鸾只好低头道:“我只是,只是……刚才走得有些累了。”

凤渊抬头前望,问道:“你从晴雪堂过来的?”

“嗯。”凤鸾点点头,“去看了看父亲。”

凤渊一阵沉默,然后道:“你跟我来。”引着她,两人去了旁边闲置的一间休息小厅,凤渊关了窗户问道:“是不是被你父亲训斥了?”

“没有。”凤鸾回答得有气无力。

凤渊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眉头皱了皱,“你父亲身子弱,平时需要清清净净地静养,没事就不要去打扰他,自个儿不拘去哪儿说说话便是了。”然后又道:“你一天天年纪大了,不是小丫头,已经到了出阁嫁人的年纪,做事得稳重一些。”

提到嫁人,凤鸾更是一肚子忍不住的委屈。她原本不想嫁去穆家,还想找母亲商议,却不料听到如此大的一个惊天秘密!她心绪起伏不定,更是对母亲生出难以抑制的厌恶,不想见她,不想跟她说话,那么自己的亲事又该对谁说,让谁来改变?

“你到底怎么了?”凤渊看出她不太对劲,沉声道:“有事就说。”

凤鸾心中一片难过。她思来想去,母亲不贞自己不愿意见,父亲又不管自己,祖母也是冷淡得很,大夫人就更靠不住了。堂兄堂嫂不行,三堂兄虽然和自己交好,却不能管自己的婚事。那么如今在凤家,只剩大伯父一人还可以说说话,能替自己做做主。

“大伯父……”她强忍了情绪,不敢提起丝毫有关母亲的事,只道:“前几天,大姑母来了一趟。听小丫头们说起,说是想把我配给穆家四哥,但我不想嫁。”

凤渊不解皱眉,“你就为这个难受,为这个去找你父亲?”他心思转得飞快,“姑娘家的事,怎么不先跟你母亲商议?”

凤鸾不敢抬头,压了压心中激荡的情绪,回道:“我去找了,可是母亲在睡觉没有见着,所以又去找了父亲。”

凤渊一阵无声的沉默。

“大伯父?”凤鸾等了片刻,抬头道:“凤家都是您说了算,要不……您把穆家的亲事推了吧?只要您和大姑母商议好就没事儿了。”

凤渊训道:“别胡闹,尽耍小孩儿性子!”

凤鸾抿了嘴,心下明白,自己不能去穆家的真实原因不能说,反倒显得自己任性胡闹似的,不由一声叹息。

凤鸾最终没能说服大伯父推掉穆家的亲事。但穆家的亲事还没有坏到底,比起这个,她的心思,更多是被身世之谜占据,她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假设自己是母亲和外人所生,根本就不是凤家小姐,如果想嫁去穆家,人家肯定还不愿意要呢。

那么,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凤鸾仔细想了想,对了,自己和父亲长得还是有几分像的——长长的眉,嘴唇丰润饱满,没错、没错,照这么来看,自己是凤家的姑娘没错!她松了一口气,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既然自己是父亲的骨血,那就是说,母亲是在生下自己以后,才背叛了父亲。那她是嫌弃父亲病弱,还是“那个人”权势滔天,不得不从之?凤鸾继而想到,以奉国公府凤家如今的权势,“那个人”得是什么身份,才能强行压过一头?

皇子?亲王?不不不,这也太过荒唐了!

母亲的确很有几分美色,可是外人,要怎么不着痕迹地进入凤家?或许是自己想岔了,“那个人”并非外头的人,而是家里的,比如堂兄、大伯父?呸呸呸!想一想都是浑身鸡皮疙瘩,叫自己恶心。

自己怎能如此诋毁凤家的人?一定不是的。

凤鸾想到一个更加恶心的,难不成母亲是和家中年轻俊俏的男仆有瓜葛?这个想法,真是恶心得她快吐出来了。

不,她摇摇头,不对!当时母亲的语气明明很无奈,说什么“那人要见,我能如何”,可见那人身份尊贵无比,就连母亲都不得不迫于其势而屈服。

凤鸾揉了揉额头,内心一片乱。

“小姐。”宝珠拿了一盒子药膏进来,“你手上起了好几个小包,擦点药吧。”心下不免有点埋怨,好好的,小姐非要往猫儿洞那边钻。海棠春坞有名的花草多,后院还有一处人造山泉,湿气重,不知道多少蚊虫在犄角旮旯里藏着呢。这下好了,小姐被咬得一手的包,脸上还留了红点儿。

“这可不是好看的。”宝珠耐起性子劝说,“小姐在屋里安生养几天,等这些都退了,再出门吧。”否则夫人知道,肯定要把跟前服侍的打一顿,而自己犯过错,怕是要被彻底撵出去了。

凤鸾心不在焉,点点头,“好。”她倒不是为了宝珠考虑,而是不想见到母亲,怕自己一时情绪激动,会忍不住说出点不妥的话来。若是自己和母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往后还要怎么面对?甚至,母亲很可能会羞恼交加,万一想不开,偷偷吊了脖子怎么办?

凤鸾的确埋怨她、恨她,却并不想她死啊。

凤鸾想躲着母亲,偏偏甄氏不知道怎么想的,没过几天,居然想起主动过来看望女儿了。但即便是从海棠春坞到望星抱月阁,就这么几步距离,甄氏都忘不了打扮,依旧妆容精致,衣服颜色搭配得宜。青丝如云、环佩叮咚,衬得她恍若人间最明媚的一抹丽色,宝光流转不定。

凤鸾瞧在眼里,不由一声冷笑。打扮,打扮!就连过来看望自己,母亲都不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简直……

难听的话在她脑海里打个旋儿,最终还是咽下了。

甄氏在榻上坐下,诧异道:“你这是哪儿不舒服?怪道那天甄嬷嬷说你晚上要过来,却不见你过来。”她翘起兰花指,嫌弃指甲颜色染得不好,慵懒叹气,“唉!还是浅了一点儿。”

凤鸾忍无可忍,冷声道:“既如此,还请母亲赶紧回去染指甲吧!”

甄氏抬头看她,一双漂亮清澈的凤眼里写满迷惑,“你吃火药了?”她自己因为生气容易老,所以很少动肝火,说道:“你大伯父让人送消息过来,说是你不愿意穆家的亲事,让我来劝劝你。”

“我是不愿意。”凤鸾缓缓坐下,毕竟不想真的和母亲撕破脸。

“为何?”甄氏问道。

凤鸾无法说出真实的原因——自己讨厌萧铎,厌恶凉薄的大姑母等等,只能冷脸道:“就是不喜欢穆家四哥。”

甄氏哧地一笑,指了指女儿,“你一个小小黄毛丫头,半大孩子,还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行了,别耍小性子了。”

凤鸾讥讽道:“母亲别忘了,大姑母可不稀罕二房的人。”

甄氏皱了皱眉,大姑子的确不喜欢自己,但她继而轻笑,“那又如何?难道你嫁过去以后,她还敢难为你不成?”她一声冷哼,“她敢!”

凤鸾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底气,她气得反而笑了,“大姑母可是未来的理国公夫人,母亲又是什么?大姑母若真的发狠折磨我,母亲难道还能找她打架不成?只怕你连理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甄氏没理会女儿的讥讽,悠悠道:“你放心,我自然有法子拿捏她的。”她边说边不耐烦地起身,“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是使小性子。你且好生安分几天,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凤鸾没想到母亲如此武断,恼道:“我不愿意!”

甄氏却连多说一句的兴致都没有,招呼丫头们,“刚才的指甲染得不好,回去再捣些凤仙花汁,加染一遍。”又问大丫头明珠,“是不是上次的固色膏不好用?让人去外头再买几盒子新的。”言毕,竟头也不回地领着人走了。

凤鸾脸色一阵难看,自己的终身大事,还不如母亲的指甲颜色重要?这还是做娘的人吗?

“小姐,小姐。”宝珠见小主子被夫人给气着了,赶忙上前,一面给她顺气,一面小声劝道:“夫人就是这么个脾性,喜欢打扮,一时半会儿都耽搁不了的。小姐有话要对夫人说,且等一等,过会儿再去商议便是。”

姜妈妈亦是劝道:“是啊,母女俩何必闹得生分呢?”

凤鸾想起母亲的隐秘事儿,怨恨道:“我没有这样的母亲!”

最近几天,凤鸾每天心事重重的,吃饭睡觉都懒懒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窗户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妈妈瞧着着急,去找了甄氏一趟。半天后,姜妈妈回来单独劝道:“夫人说了,这门婚事不只是她的意思,还是大老爷和大夫人相看过,应该不会错的。”言语里,对大老爷凤渊的决定很是相信。

凤鸾心下一记轻轻讥笑。母亲尽会找些托辞,自己的婚事,跟长房有什么关系?她自己懒得管,别人说不错就信了,居然还能当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真是可笑!

凤鸾对自己要嫁去穆家还没那么生气,她气的是,母亲怎么如此轻率?或许在她眼里,除了打扮,就是和“那人”一起享乐吧!她不是说什么“为何不享受一些”,可见她有多自私!完全不顾丈夫和女儿的脸面,不管丈夫的病,不操心女儿的婚事,只顾自己享受一些!居然不管长房那边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等等!凤鸾恍惚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滑不溜丢地一闪而过。

姜妈妈见她不以为然,又劝,“小姐……”

“别说话!”凤鸾猛地抬手打断,细细地想,长房、长房……母亲之前过来,说是大伯父传话,才听说自己不愿意穆家的亲事。一个是大伯,一个是弟媳,原本应该避嫌才对,要传话也该大伯母传话才对——难道说,母亲和大伯父真有瓜葛不成?

凤鸾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姜妈妈瞧着,不免更加担心起来,“小姐,你别吓我,这是病了吗?”赶忙出去吩咐,“小姐有些不舒服。让人拿了咱们府里的牌子,去太医院请王太医过来,或者请章太医,断不可随便请个不熟的。”

凤鸾还在满心的震惊惊骇之中,别的都听不见。

是了,之前是自己没有想清楚,自己面貌有些像父亲,但也可以是像大伯父啊!大伯父和父亲都长得像祖父,一副典型的凤家人长相,所以自己像父亲,其实也可能是像大伯父!

往深处想,外男是很难随便进入奉国公府的。母亲要和“那人”常年保持关系,只有凤家的人更方便,而常年联系的话,断然不会是堂兄们,早些年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呢。那就只剩下大伯父了。而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就是真实的答案。

凤鸾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歪在软枕上面,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胸闷气短不已。等凤府的人请了太医院王太医过来,一切脉,便点头说道:“贵府小姐这是肝气郁结,心血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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