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夜。前方夜色霭霭,以安久的目力能够看见连绵的山丘,近处坡脚下停了一辆马车。黑衣女毫不温柔地把安久塞进去便立刻离开。
车厢中很暗,安久依稀能辨出有四个人,应该是二房那几个。
梅如剑尚在养伤不能参加,人已经到齐了。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梅亭君、梅亭瑗、梅亭春三人很是兴奋,不停往车外张望,俨然还只是探索神秘事物的孩子。
“姐,你说今天会让咱们杀人吗?”梅亭瑗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梅亭竹。
梅亭竹轻斥:“你且消停些,到了自会知道。”
梅亭瑗老实了一会儿,又有些按捺不住,隐约中看见安久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边,便想吓唬吓唬她,“喂,梅十四,你不知道今晚是去做什么的吧?”对于这种小女孩的挑衅,安久没有理会。车外不知何处有个幽冷的女声道:“噤声。”梅亭瑗撇撇嘴,到底是不敢再说话。
这马车不知是如何制造,跑起来时并不颠簸亦无很大声响,晃晃悠悠地让人有些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忽然停下来。车门打开,刺骨的冷风飕飕钻进来,除了安久之外,其余几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下车。”外面的人道。安久距离车门近,最先跃下马车,随后一个个都蹦下去。几人一落地便开始四下打量。
“坟地!”梅亭瑗低呼。
放眼望去,四周坟丘林立竟然一直延绵到夜色深处,远处偶有鬼火烧起来,幽蓝的光斩不开如墨的夜。这些坟墓上面长满荒草,且几乎都没有碑刻,有一些连坟包都坍塌了,定是乱葬岗无疑。梅亭瑗打了个哆嗦,突然安分起来。
“今儿个天气大好。”枯哑的声音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呵呵。”
众人辨别出声音时,一个佝偻的人影已经落在了两丈之外,她道:“这片乱葬岗始于唐时,占了三座低岗,老身在里头藏了四把匕首,给你们一个时辰,带匕首出乱葬岗便算过关。没有规则,任何人都可以将四把匕首全部拿走,倘若有实力,亦可以从已得匕首之人手中夺取,不计性命,可杀死对方。”
说得这般轻易!他们可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血亲!就连两个信心满满的男孩子心底都开始发寒。不过冷静下来再想一想,有四把匕首,二房四个人分完全足够了,他们齐心协力不会有人不过关,至于梅十四,关他们什么事!这是二房四个人心里一致的想法。梅亭瑗想通之后突然高兴起来,竟然不用等到月底!既是不计生死,她就算把梅十四打残了又能如何?这可比月底点到为止的比试要痛快得多!
安久低着头,微微蹙眉,不是说她只是附带过来锻炼胆量吗,怎么好像是针对她一样!
老太君示意了一下,方才赶马车的那名黑衣女从怀里掏出五个信封,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信封里是地图,各位请。”
梅亭君和梅亭春跃跃欲试,见黑衣人给他们让开路,便兴冲冲地跑进去,无半点恐惧之意。梅亭竹随后,梅亭瑗想得倒是很明白,但瞧着那远远近近的鬼火,心底还是忍不住打怵,迟疑一下咬咬牙紧跟着梅亭竹。安久这才挪动脚步,随她们身后进去。
老太君眯着眼睛,低笑两声,枯砺的嗓音在这等阴森的地方显得分外瘆人,“猜十四娘是否能过关?” 黑衣女微微侧目看了老太君一眼,“属下猜不出。难道那两名武师真是她射杀的?”老太君饶有兴趣地说道:“拭目以待。”
“您这样对她,万一……”黑衣女不解,且不论二房那几个会不会对梅十四动手,乱葬岗里头可是有狼,万一真折在这里头,智长老能善罢甘休?
“若真是个废物,折了便折了,老身再给他寻个更好的徒弟。”老太君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手杖,兴致盎然,“再说嫣然不是托你照看她了?哈哈。”
“属下有罪!”黑衣女单膝跪地。老太君的喜怒不可预料,黑衣女是见识过的,有可能上一刻她还在笑,下一刻你已经死了。
“今儿高兴,便不罚你。”老太君轻轻点了两下手杖,转身离开。秋风瑟瑟吹过,黑衣女脊背一片冰凉。
那边几个半大孩子深入乱葬岗,四周一片死寂,偶尔有鬼火噗的一声燃起,冷幽幽地照亮几个坟包。恐惧渐渐蒙上心头,以至于梅亭瑗想到要找梅十四时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
“哎,梅十四不见了。”梅亭瑗压低声音道。“会不会跟丢了?”梅亭春问。梅亭竹道:“从一开始她就朝北边去了,根本不曾打算跟着咱们。”梅亭君看着空旷坟地,“是怕七妹吧?说到底是一家人,真若出事,日后如何面对姑姑。”
梅亭君在这里最为年长,又是家主嫡子,若梅政景不能胜任家主,那么他就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梅氏家主,所以他的话在同辈人中颇有些分量。
“去找她吗?”梅亭春对那个容貌出色的妹子挺有好感。“要去你自己去!”梅亭瑗瞪他。“走吧,找匕首要紧。”梅亭君终究只是说了句场面话便作罢了。
几个人寻了一些干草点燃,凑在一起看地图,他们这才发现手里拿的是被裁开的地图!按照形状来看,地图应当至少能裁六份。
“梅十四拿到的信封里有两份地图,而且咱们的地图上只标了一处有匕首,她那里有三处。”梅亭竹道。
他们四人拿到的地图上只有一把匕首,但是一条完整的路。这是故意让他们打起来吧?几人面面相觑,看来还非得找她不成!“先找人!现在分开还不久,她应当不会走太远。”梅亭君当机立断。其他三人都同意,所以立刻掉头向北去找安久。
满天乌云,只能依稀看清路,不知幸还是不幸,此处尸骨如山,鬼火特别多。
安久独自向北走,看见前面有鬼火燃烧,便飞快地拆开信封,就着光亮仔细地看了几眼。三把匕首,只有一条是完整路线,其余两条中断。一看便知道这幅图是被裁切的,此举是考验安久,也顺手考验二房的四个孩子。
安久扯起唇角,把地图往怀里一揣,加快脚步前行。她不打算去找匕首,梅久那个废物到这里来不被吓破胆就已经不错了,真找到匕首反倒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只要她藏起来,二房那边就热闹了,何乐而不为呢!
安久在黑暗中的方向感很强,走了一段路后,便转道向东。她心里掐着时间,反正闲来无事,她便绕着坟地跑圈,权当锻炼身体。梅久这具身体太弱,只跑了大约两刻,安久便放慢脚步。因为在这种地方万一遇上个豺狼,抑或不小心撞到那几个身怀武功的孩子,总得有一搏的实力,所以超负荷运动不可取。
安久耳朵微动,突然顿下脚步。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如果对方是练家子,六识灵敏,她逃跑肯定会被发现。安久想着,便轻手轻脚地绕过一片半人高的草丛,正要蹲下,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脚踝,安久一惊,扬手便劈下去。
“女侠饶命。”那人趴在地上,压低声音急急道。安久动作毫无停滞,一个手刀半点不留情地砍到他后颈。那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安久见他一身华服,像是个公子哥儿,心中生疑,便把他翻了过来。昏暗中,一张俊朗的脸显露出来,悬犀之眉,鼻梁英挺,轮廓已显棱角,在一领蓝色缎衣映衬下,暗夜生辉。
前面脚步声渐近,火光到草丛不远处停住,有个少年带着哭腔道:“寻不着郎君小的也活不成了。”
“一个大活人哪会凭空不见。”另一个青年嘿嘿笑道,“被女鬼拉去享艳福了不成?”安久盯着眼前这张脸,心知他们口中的“郎君”恐怕就是这个人了。
“几位郎君快找找吧。”少年抽泣道。
“他不会是跑进里面了吧?”又是一个青年道。
几人站那里犹豫一会,方才那青年道:“来都来了,进去又如何!把灵符贴身放着,什么鬼不得退避三舍!今儿这赌不能再输了。”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确定你们家郎君进去了?”少年一口咬定,“小的亲眼瞧见!”
“那走!”
安久仔细打量地上的青年,看起来约莫二十岁,身材修长,若是再过上几年必然又是一个祸害女人的家伙。既是已经打晕了,就不能白动手。安久在他身上翻腾半晌,搜刮出来一枚玉佩,一张绣着君子竹的丝帕,一把镶嵌宝石的精美短匕和一把折扇。安久拔出匕首在青年身上比画了一会儿,扯起他的衣襟削了下去,缎料遇到匕刃便分作两半,安久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她原以为这么花哨的东西可能没多大作用,没想到竟然这么锋利。她把匕首入鞘,放入怀中,其余东西一样不落地塞进自己兜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转悠一会儿,安久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向西,准备返回进入乱坟岗的地方。安久琢磨着,坐车过来大约用了一个半时辰,等找匕首游戏结束之后是子时左右,她可以待在入口处附近等人来“营救”。她从梅久的记忆中得来古代计时方式,用不太习惯,不过大约没有可能回去了,她也不想回去,所以得习惯这里。
“姐,你怎么可以对大哥动手!”梅亭瑗怒斥。
安久猛地顿住脚步,悄悄站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坟茔后。相距十来丈,安久看见那边梅亭竹一人对峙梅亭君、梅亭春、梅亭瑗三人,似乎已经打过一场,隐约能看清几个人形容均有些狼狈。局面正紧张,没人发觉安久的靠近。真是好巧,想什么来什么!安久蹲下,兴致勃勃等着好戏上演。
四个人原是往北走去寻安久,谁想没到一刻便迷失了方向,一通胡闯乱撞,未曾辨明方向却发现了一个被标记过的坟头。几人立刻认出这是地图上匕首的标志,梅亭君拿到的地图上有完整的路线,所以想去取匕首,但因几个人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这匕首属于哪一张地图,梅亭竹想先动手去拿,结果与梅亭君打起来。
梅亭瑗和梅亭春上去拉架,然而武功不敌那两人,遭了池鱼之殃。
“梅三!”梅亭君怒道,“你敢跟我抢!”
梅亭竹冷笑一声,“怎么,恼羞成怒了?凭什么好东西就得是你的?”
“姐,你冷静点,他是我们亲哥啊。”梅亭瑗很急躁,“连我都能看出这是个阴谋,是老太君为了试探我们故意挖的坑,你一向聪明,怎么会看不出?”
“谁说我看不出。”梅亭竹道,“你既然知道是试探,能猜出答案是什么吗?”
答案很简单——绝对服从命令。安久曾经无数次履行,生命的最后一次依旧在履行。
“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梅亭竹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道,“控鹤军中只有前仆后继,没有退路,你们若是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就不要去送死!”她微微动脚,摆开架势,“来吧,谁打赢就是谁的!”梅亭春抿了抿嘴,往后退几步,“我武功不行,我……我退出。”梅亭竹看向梅亭瑗,“你呢?”梅亭君与梅亭竹的武功不相上下,高出平辈的人一大截,梅亭瑗自然也不是对手,但她也不想失去进入暗学的机会。
“都是梅十四!”梅亭瑗眼睛通红,一跺脚转身站到梅亭春身旁,也放弃了,可她嘴上却不甘,“若不是梅十四拿了那两份地图,我们都能通过!”
一群饭桶!梅亭瑗的话让安久不得不在心里给出这么一个评价。他们四个拿到的地图拼在一起,能够很轻易地判断出她手上这份地图是最南边那一片,既然如此,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就算挨个坟头找都能找得见了!
事实上,这倒是安久冤枉他们了,梅亭竹也想到这一点,但是这里没有任何方向标示,没有受过方向感专门训练的人很容易迷失。
“大哥,得罪了!”随着说话声音,梅亭竹袖中甩出一条长鞭,直卷梅亭君脖颈。劲风袭来,梅亭君不敢硬接,身形微一晃间解开腰间软剑,旋手舞出一朵剑花如灵蛇反击。那一鞭抽到了对面坟丘,啪的一声,带起漫天枯草,坟头上的土扬起,如雨般哗哗落在枯草丛上,安久距离十丈远竟也被波及。普通一鞭不可能有这种力道,肯定是与所谓的内力有关,她越发兴奋起来。
却说梅亭君的剑逼至梅亭竹身前三寸,被她侧身避开,与此同时手中长鞭卷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再度攻上来。梅亭竹平时少言寡语,看起来性柔,然而偏偏一节软鞭让她使出了长剑的锋利。
梅亭瑗紧紧攥起手,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脚步。梅亭竹平时绝不用兵器,此时竟然出手便是长鞭,可见对那匕首势在必得。
“时间就快要到了。”梅亭春也皱起眉头,回头打量那个插了木牌标志的坟头,与其他坟头一样,也是长满荒草,不知匕首放在何处。
“是啊!”没有月亮亦无计时工具,梅亭瑗只是估计时间差不多。
枯草被梅亭竹的鞭风不断扫起,从上空飘飘洒洒,再缓缓落下。梅亭春见那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暗夜之中辨不出身形,便道:“我们先找找匕首吧,否则等他们分出胜负也全都不会合格。”梅亭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连你都打不过,不会拿着匕首先跑!”梅亭春恼怒道,“你们兄妹三人全都来了,结果一个没过,回去不怕旁人笑话吗!”梅亭瑗一听也有道理,便道:“好。”两人说着,便开始仔细搜寻这座坟头。
一个坟包能有多大点地方,就算一寸一寸地摸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两人仔细找了两遍,竟然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梅亭春道,“难道要掘开坟墓?”
梅亭瑗道:“不太可能吧,乱葬岗这么大,我们找到标记就要花很久,手头又没有工具,天明也掘不开坟墓。老太君应当不会安排这种无理的任务。”
“再找找。”梅亭春继续开始摸索。
梅亭瑗一边嘀咕一边从上到下仔细摸,到下面时,梅亭瑗发觉左脚落地处感觉软绵绵的,与别处不同,她心里一喜,犹豫了一下,没有喊梅亭春,自己弯身去摸。拨开草丛和上面一层浮土,梅亭瑗触到了一个冰凉绵软的物事。她浑身寒毛直竖,却因好奇心忍不住又小心地探索起来。突然,那东西猛地一动,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往里面拽,整个坟头上的土都在窸窸窣窣地动着。梅亭瑗吓得一时忘记呼救,待她反应过来时,半个手臂都已经被拉进去了。
“五哥!五哥!救我!”梅亭瑗声音走调,尖锐凄厉划破沉寂的夜空。梅亭春跳起来,蹿过去看清情况,立刻拉住她的手臂往上拽。“好痛!”梅亭瑗哭喊,“手臂要断了!”
梅亭春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当下也慌了,连忙高呼:“二哥三姐,快别打了,过来救救七妹!”梅亭竹与梅亭君听见呼救,相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势在必得,不仅没有收手,反而连杀招都使出来了。
从安久这个角度看不见梅亭瑗那边发生什么危险,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只期盼着梅亭君二人继续打。那两人也着实没让她失望,一招更比一招凌厉,动作很快,但以安久的目力能看得很清晰。她一边看,一边试着用梅嫣然教授的方法呼吸运气,过了一会儿,隐隐感觉到丹田之中有一小点温热气息正在积聚。
内力是安久更要提高的东西,她索性不再看二人恶斗,专注地运起气来。耳边打斗声、梅亭瑗的哭号声,都不能动她心志分毫,她能感觉到丹田里聚集的气越来越多,如果说刚才感觉只有芝麻大小,现在至少有黄豆那么大。
安久专注聚气,六识敏锐度降低,等到她疏导这股热流在经脉中慢慢游走时,才察觉身边极近的地方有呼吸声!她稳住心神,辨别出那呼吸每分钟十余次,均匀平缓,一直保持在一处,应当暂时不会对她不利,于是慢慢疏导热流遍布经络,感觉浑身轻盈舒坦之后,睁开眼睛看向那个呼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