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梅久连声否认。雯翠没有再追问,心中却奇怪,怎么还有人自己被自己吓到?或者……是被自己惊艳?
梅久浑身僵直,直至走到阳光下才慢慢放松下来:鬼是怕阳光的吧!
而此时,安久忙着看院子里的风景,没有闲情逸致理会小姑娘的心思。
梅府很大,一眼望过去皆是树木,于树林之中有飞扬的屋角若隐若现。
正值盛秋,枯叶如蝶簌簌旋落。一阵微风过后,林子里下起了一场枯叶之雨。
“母亲不去吗?”梅久道。安久还没看够,目光就突然移开,不由不满地哼了几声,吓得梅久一个踉跄。
“十四娘小心。”雯翠扶住她,“嫣娘子不去,十五娘会与您一道过去,我们先去渡口等她。”
“渡口?”梅久震惊,家里竟然还有渡口!
从玉微居到渡口不远,穿过林中小径,面前豁然开朗。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广阔的湖面上烟波浩渺,水与天在雾中融成一体,轻纱似的烟雾里隐约能瞧见葱翠的绿岛。松木搭建的渡口延伸入湖,旁边泊了几艘小船。
阿顺和她身边的婢女早等在了渡口上,她一袭浅粉色交领襦裙,凤眸微扬,却也是个美人。清风微扬起衣发,阿顺笑靥嫣然,“姐姐。”
“阿顺。”梅久满心欢喜,正欲上前握住她的手,却陡然听见安久重重咳嗽了一声,只好讪讪收回手。阿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主动伸手勾住梅久的臂弯,凑近她小声道:“姐姐,我有些紧张。”
安久立刻怒道:“给我离这个女的远点!”只有梅久能听见安久的声音,但两人肢体上的感受同步,安久不习惯这样靠近一个人,本能地想给阿顺一个过肩摔。
“阿顺……”梅久很是为难,想推开阿顺,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梅久没有顺势安慰,使得气氛略有些尴尬。
雯翠只装着没有听见,笑道:“两位娘子,请上船吧。”
阿顺奇怪地看了魂不守舍的梅久一眼,让她先上了船。为防止阿顺再靠过来,梅久特地挑了船头最窄的位置,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待所有人都上了船,船在水中慢悠悠地前行。
阿顺不知梅久为何突然疏离,心中不安,打算找个话题打破这种沉闷的场面。她询问身边侍婢:“雯碧,我不太懂家中规矩,见到老夫人,可有什么礼数?”
梅久看向雯碧,她的长相与雯翠很是不同,一张瘦长的脸并不怎么漂亮,有着厚重的单眼皮,看人的时候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也不太爱笑,说话倒是还算和气,“咱们老夫人待人和气,膝下儿孙又少,现在多了两个孙女,她老人家很欢喜,娘子无须多虑。”
雯翠接口道:“是呀,我们老夫人才不像刹云居的那位,她老人家可亲着呢!”
“家里有两位老夫人吗?”阿顺奇道。
雯翠解释道:“两位老夫人是妯娌,咱们老夫人是嫡长媳,刹云居老夫人是二房的正妻,两位老太爷都不在了。”
安久听着她们的叙述,大约了解了这个家的情况:梅氏目前大致上分为两房,大房人口少,二房则子孙繁茂。
小船悠悠,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靠岸。几人陆续下船,入眼是一大片松林,周围栽种的树木亦全都是常青树,被晨雾浸得碧翠欲滴,与别处的秋叶凋零景象大不相同。
一名着烟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小渡口上迎接,“雯碧、雯翠两位姐姐回来啦!”说着又笑盈盈地给梅久和阿顺行礼,“小婢春衣见过两位娘子。”
阿顺见梅久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便道:“春衣姑娘无须多礼。”
安久不满道:“你还能再草包一点吗?白长一张能拿出手的脸!”
这话自是独对梅久说。站在晨曦之下,梅久对安久的惧怕少了点,委屈道:“我本就是个村姑,不会做大家闺秀。”
安久又得到一段回忆:梅久一直生活在乡间,但梅嫣然还真没有把她当作普通的村姑养,琴棋书画样样不曾落下,不过是她平日接触的人少,所以有些认生。
安久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幽幽道:“人之所以凌驾在其他物种之上,是因为人会一种高级伪装的本领,你活到这么大连最基本的伪装都不会,可见是个残次品。”梅久不懂她说的某些词汇,然而因为心灵相通,能够大致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她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垂下眼睛看着脚尖。
“抬眼!”安久令道。
“到底怎样你才满意!”梅久觉得这鬼管得也忒宽了点!两人在内心的交流无人能够听见,可是一直关注梅久的阿顺很清楚地看见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恼怒。
“到了。”雯翠提醒道。梅久这才抬头。
避香居的建筑与旁处的雕梁画栋不同,青墙黛瓦与松木相结合,处处透着朴实大气,颇有秦汉之风。建筑与青松掩映,溪流潺潺,幽静而有意趣。
几人在屋外驻足,春衣快步进去禀告,须臾返回将她们迎入。
梅久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手心全是湿腻腻的汗。这对安久来说绝对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她一次性干掉一个排心跳都不带加速一下的,而此时却只能被迫地感受这种紧张感。更何况,安久以前在正常状态下心跳是每分钟四十五次,梅久是九十多,本身就适应困难,如今从四十五直接跨越到一百二,真个像心脏要飞出来似的!她怀疑梅久是不是下一刻就要猝死。想指望梅久是不行了,安久赶紧用意识控制。或许是梅久下意识地逃避,她竟然轻轻松松地便控制住了整个身体,突然而来的真实感让她禁不住小小雀跃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孙女?”一个妇人的声音传来。安久抬头,首先迎上一双如天空碧洗的眼睛,清澈透亮,绝对不是个老年人的眼睛。果然,主座上那位身着深褐色褙子的妇人堪堪四十岁上下,眉如柳叶,双目狭长,眼尾微翘,琼鼻樱唇,端的是一个古韵美人。她笑起来时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快过来。”
安久依言走到她身前,阿顺则随后。
“好孩子。”妇人握住安久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摸骨探脉,待她发觉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时,面上的笑容微顿,又仔细端详安久的面容。
“好孩子。”与安久对视,终于让她发现了一些不同,那样冷邃的目光,断乎不会寻常,“叫什么名字?”
“梅久。”安久简洁有力地答道。妇人皱起眉头,“这算什么名字,竟这样怠慢我的孙女。”她望着门外松林,沉吟许久,“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从今儿起……你就叫梅如雪,回头族谱上也记这个名儿。”
“是,祖母。”安久十分“乖巧”地答应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只要不是惨不忍闻都可以接受。
梅久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惊慌之中竟听闻老夫人为己改名,更是不依,“久是娘亲起的名字,取长顺久安之意,不能随便乱改!”安久冷飕飕地威胁道:“闭嘴,不然杀了你娘,你要名字还是要娘!”梅久立刻消停下来。
“你呢?”老夫人看向阿顺。阿顺大喜,连忙答道:“梅顺。”
“嗯?没顺?更不吉利。”老夫人也不满意,道,“就叫梅如焰,取火焰之意。”
雯翠赞道:“白梅如雪,红梅如焰,老夫人这名字取得真是极美!”
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哪里哪里,比二房差远了!嗤,梅政景,没正经,这等取名的才华真是我拍马也赶不上的。”
几个婢女很捧场地掩嘴轻笑,雯翠笑嗔:“老夫人惯会取笑人。”
“行了,我也不爱热闹,都回去吧!雯翠,雯碧,你们帮衬着打点打点,眼睛放亮些,替她们挑些好丫头服侍。”老夫人搭着春衣的手起身出门。快到门口的时候顿下脚步,“如焰,梅氏恩情,切莫忘。”
阿顺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不是梅氏女儿的事情被拆穿了,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如焰誓死不忘。”
安久看见老夫人逆光的侧脸上笑容清浅,平和却又深邃。她和人说话的时候是那样亲切热情,行事上却很冷淡,就如现在给人的感觉一样。
“十四娘,十五娘,婢子陪您一起去刹云居。”雯翠道。
安久点头,心里总觉得这里气氛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梅久挣扎着试图控制身体,安久冷然道:“给我安分点!”
船在渡口停泊,雯翠领着两人穿过杏林,到了一片苍翠的竹林前。
“喂!”一个十五六岁的双髻少女出现在石阶小径间,水杏眼怒视雯翠,“雯翠姐姐不知道我们老夫人不耐烦见着避香居的人?”
雯翠也不生气,笑盈盈地道:“满香姑娘,我现在不是避香居的人了,我们嫣娘子带了十四娘和十五娘回府,我来为两位娘子引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满香态度虽依旧不好,但也不过于为难,“雯翠姐姐知道老夫人的脾气,你就在此等等吧,两位娘子跟婢子来。”说着转身竟要走,压根儿不将这两个主子放在眼里。
“慢着。”阿顺突然叫住她。满香驻足回首,“娘子何事?”阿顺微提裙摆走上石阶,到满香跟前,冷不防地抬手狠狠掴了她一巴掌,“一个婢子,竟然目无尊长!难道刹云居都是这般没有规矩?”
从更名梅如焰的那一刻开始,阿顺就知道自己必须抱紧避香居老夫人的大腿。大房势弱,但她名义上是大房那边的人,二房子孙又十分繁茂,她不可能得到刹云居老夫人的照拂,与其夹缝中求生存,还不如干脆从中择一。她也知道掌家的大妇是刹云居老夫人的媳妇,得罪刹云居,她以后的日子可能会不大好过,然而她与梅久不同,人家是真正的梅氏血脉,她不过是个假冒的,不拼哪有出头之日?
安久嘴角噙着几不可察的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你!”满香捂着脸,眼泪簌簌落下,狠狠瞪了梅如焰一眼,丢下她们跑了。
雯翠叹了口气,“十四娘、十五娘,我们回去吧。”
“为何要回去?做错事情的又不是咱们!”梅如焰道。
雯翠凑近她,小声道:“刹云居这位老夫人护犊子,可没什么道理可讲,她的雷霆之怒,寻常人可承受不起。”
梅如焰凤眼一扬,“能打死我不成?”说完,追着满香的身影去了。
雯翠心里也痛快,怕梅如焰吃亏,便怂恿安久:“十四娘,咱们去看看吧,万一……也好有个照应。”
“那去看看吧。”安久道。有这热闹,干吗不看呢?她与梅如焰是一起的,只需跟着,什么都不用做,到时候功劳自有她一份。头儿由旁人出,她也一样能笼络祖母的心。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闹腾起来。安久站在门口望了望,只见院里十来个粗实婆子把梅如焰围起来,而正对门的廊上放了一张坐榻,两侧婢女静立,一个五旬有余的老太太正在往瓶中比画着插花,一身鸦青色褙子,满头银丝如霜,面上已有皱纹和几点浅褐色的老人斑,但因她很白,整个人显得十分干净。
阶下,满香捂着脸怒视梅如焰。梅如焰从容行礼,“见过婶祖母。”
“哎哟!这是怎么了?”雯翠赶紧上前,笑着给二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雯翠参见老夫人,不知十五娘犯了什么错,怎得劳老夫人摆出这样大的阵仗?”
那位老夫人恍若未闻,一门心思地玩插花。安久靠在院中一棵银杏树下坦然地看着热闹。几个侍婢频频看向她,但奈何二老夫人刻意晾着大房那边的人,她们不敢出声提醒。隔了小半个时辰,二老夫人终于完成了一瓶姹紫嫣红的大作,一旁的侍女忙恭维夸赞。
“哟,这院子里怎么还蹲着两个呢?”二老夫人好像才看见梅如焰和雯翠两人。侍婢们奉茶的奉茶,捏肩的捏肩,还有人小声提醒道:“老夫人,那边杏树下还站着一个呢。”待二老夫人诧异地转过头,就瞧见一个葱色衣裙的小姑娘正缩在树干旁,看起来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热闹看完了,安久垂着脑袋,挪步往院子中间站了站,“见过婶祖母。”
二老夫人端起茶杯,诱导安久,“你说说,那两个人犯了什么错儿?”
安久转眼看着雯翠和梅如焰,认真道:“就看见一个犯错的。”两人的心突地一下提了起来,安久没有同她们一起挨罚,现在又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不是要倒戈吧。安久的目光暗示,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口中犯错的人是在雯翠和梅如焰之间,毕竟实际上只有梅如焰动手打人了。
二老夫人温和道:“哦?谁犯了错?”
安久抬手指着满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