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第一人民医院出来,闻毅和赵东林都默默无言。
一座流光溢彩的属于21世纪的崭新都市在车轮的沙沙转动声中展现着不夜城的辉煌,然而,坐在车内的两位前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却没有丝毫欣赏这美丽景色的兴趣。小车载着他们汇入城市晚归的嘈杂人群中。两位城市最高领导者都陷入了深深的伤感之中,他们感慨万千:一个挺直脊梁,与黑恶势力作斗争的公安局局长的夫人无辜遭此暗算,被歹徒蓄意撞倒在这座辉煌城市的大街上!
闻毅想打破这沉默的氛围,便扯开话题和赵东林叙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一时间,让赵东林有了点恍然若梦的感觉。光阴过得也真是快,这一转眼,几年就忙忙碌碌过去了,马上到了自己退休的年龄,甚至连咀嚼回味的时间都没有。赵东林一路上半眯着眼,听着闻毅的述说,令他感慨良多。闻毅的话题全在南江近年来的变化上,赵东林边听边点头,许久叹息一声打断闻毅的话说:“闻毅同志,你说这人的欲望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生成的啊?”
闻毅不解老书记的话,疑惑地看了看赵东林,风趣地回答道:“老书记,我看这个问题嘛,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差不多!”
赵东林皱了皱眉头:你这是等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嘛!其实这个问题复“杂着哩,这欲望嘛是与生俱来的,人人皆有。世人如何不心安,只因放纵了欲望。我想,要锁住欲望就要求我们必须不断加强自身修养,时刻保持一颗平常心。锁住欲望,就是锁住了贪欲,就是夯实了堤防。做人要想真正做到俯仰无愧,堂堂正正,就必须扶正去邪,扬公抑私。”
闻毅这时似乎才明白了老书记说这些话的含义,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老书记,我有时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却那么爱慕金钱,在他们的眼里一切似乎全是为了钱!”
赵东林似乎也听懂了闻毅话中的“他们”,但他并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话题却还在“欲望”这个主题上:“先哲们关于欲望,有种种精妙的论说,笛卡儿说:欲望的激情是一种灵魂的躁动,这种躁动是由促使灵魂对将来那些看来令人惬意的东西抱希望的心理状态促成的。而莎士比亚说得更透彻:欲望是无穷的,行为却受制于种种限制!我记得20年前,当时已成为单位的小头头的一位朋友跟我谈起欲望,他说:必须占有权力,也就是占有社会财富的分配权,才能打破对追求欲望的种种限制,才可以占有一切。于是,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权力的侵占中,一点一滴也不放过。在他那个单位,从经费开支、车辆使用到人事安排、政治决策,他把所有的权力都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即使买盒大头针,也必须要他的签字才能报账。这不叫利欲熏心吗?不叫权欲吗?你看看,生活中每一个人对欲望的理解是不相同的啊!”
闻毅赞许地道:老书记您这番话倒让我一下想起这样一个寓言。一次有“一个国王出巡,看见农田里有一个青年农民在烈日下耕作,非常辛苦。他说,如果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老书记您猜猜看,那个青年会怎么回答?”
赵东林眯着眼睛笑道:“青年肯定会说,他想当国王!”
闻毅惊讶地说:“老书记您怎么知道他会这样说?你一定看过这个寓言。”
赵东林摇摇头,只是微微一笑:“因为皇宫里不用晒太阳嘛,这个青年农民一定是饱尝了烈日的苦痛啊!”
闻毅不由得叹道:“老书记真是把世理都看透彻了!”
赵东林指点着闻毅呵呵直笑:你这家伙,又给我戴高帽子了,快说,后来“国王是怎么说的?”闻毅连说不是戴高帽子,接着又讲道:国王想了想,对青年农民说,皇宫“里是可以不晒太阳,但是你的清贫还是比我的富有好。因为,当天灾人祸降临的时候,你顶多是饿肚子,而我有时是要掉脑袋的。”
赵东林沉默着,边听边“嗯”,他始终眯缝着眼认真地听着。
闻毅话题一转,说起了南江市的反腐倡廉问题:“老书记,您是最清楚的,南江这20多年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局面的好干部,这是大实话,也是我们干部队伍的主流。可这话说回来,不太好的干部、腐败的干部也不在少数,有的甚至涉及了个别领导干部,而且这种腐败的严重程度,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老百姓意见很大。这种腐败干部哪里都有,重要岗位上有,一般岗位上也有,好像只要有半点机会都想腐败似的,你说是不是?”
赵东林沉吟片刻道:“这我不否认,你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时不是不知道,我在南江当书记的几年里就处理了不少这样的坏干部,12个副处以上的干部判了刑,撤职、开除党籍的还有十几个。我记得有一个偏僻的乡,民风相当淳朴,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没有发生一起刑事案件,可就是这个乡的乡长和书记,他们上台后一直苦于没有工程可搞,俩人一合计,居然打起了乡政府门前草坪的主意,先是做成水泥地,不久又把水泥地挖了铺上草皮,他们两个翻了一下地皮就各从中捞了1万多块钱好处费,你看看这种腐败之风还了得?对这些腐败干部,我的原则一直是,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所以,这个原则你要坚持发扬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旗帜鲜明支持宋纪明和省纪委的同志……”
闻毅听出了赵东林这句话中的含意,马上用肯定的语气回答:“只要真是反腐败,而不是别有用心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做否定南江的文章,我嘛,一定支持!坚决支持!全力支持!”
赵东林苦笑着摇摇头:“闻毅同志,现在在这种复杂局面下我和你谈这个问题,你总不会怀疑我做你的文章吧?啊?”
闻毅淡然道:那倒不会,你做我的文章对你有什么好处,再者,别人不了“解你这个老班长,我还不了解你吗,要知道,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委组织部从事干部工作,到今天算起来是做了近20多年干部工作,对全省的干部还是了如指掌的。我记得我刚来南江工作时,我们交接时我就跟你说过的,南江的事,你这个老班长不支持我,那么南江的好坏都有你一份。”
闻毅的这番话让赵东林有些不平静,他连连感叹道:“南江近10多年改革发展以来,不管是在我手上,还是后来交到你手上,她的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综合实力明显增强,成为沿海比较发达的地区城市之一。事实证明,你我都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块使的。”
闻毅苦笑道:“这个整体思路出发点是好的,可出了‘歪嘴和尚’就把经给念歪了啊!有人却打着招商引资的旗号为自己谋取个人的私利……”
一路说着,001号奥迪车在不知不觉中驶进了灯火通明的南江城市的中心,车子上了市中心的立交桥,天龙国际商贸城展览中心大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赵东林透过车窗目视着绚丽的景色,叹息似的轻声问闻毅:“闻毅同志,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闻毅目视车窗外许久才回过神来:“唉,我知道老书记您现在是想天龙国际商贸城的事吧!”
赵东林指着车窗外的那座耸入夜空的大厦,神情肃穆地道:“真不知道这是算作南江市象征性的建筑还是算作……”
赵东林说到这儿顿住了,闻毅叹道:“不管南江的历史上如何书写这一笔,但我一直坚信‘历史是人民书写的’这句话!”
赵东林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语气竟有些特别,他近乎是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看来这一笔将是浓重的一笔啊!”
闻毅点点头,也没有把话题挑明,“这些建筑倒让我想起‘官不畏死’这个成语来。《老子》有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意谓严刑峻法不能使人民‘屈服,用死来恐吓更是无济于事。然而时至今日,这句话在民言中却有了新的翻版:官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赵东林叹息道:“说的好啊,我有时在夜深人静时想到南江目前的复杂局面时,不禁想问:如今贪官是何以不顾死活地铤而走险呢?我想其中恐怕另有原因。其一,便是侥幸心理。在贪官们看来,权钱交易是有惊无险的买卖,查‘出枪毙的只是少数,逍遥法外的才是多数’‘你贪我不贪等于白吃亏,你贪我也贪谁也别说谁’。其二,官吏间的上行下效,为贪官们壮了‘贼胆’。腐败者的权位越高,社会影响面就越大,效仿其行为或因畏惧其权势而陷入其中的人就越多。其三,失去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官不畏死’的主要原因还在于监督机制上的有‘缝’可钻。这‘缝隙’既来自监督主体,又来自监督客体,主体方面出于监督部门隶属同级政府领导,不仅物权、财权要看人脸色,就连人事权也掌握在被监督者手中。试想一下,这种管头式的监督,又会对手握行政权的官吏们,起到多大的制约作用呢?再者,目前的监督机制重下轻上,越是高官,越难以监督,特别是在一些当权者以权代法、以权压法的情况下,党风、群众监督方式更难逃被‘强奸’的厄运。其四,特权是官吏腐败的重要原因,虽然我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已进行了多年,但是官吏们手中的权力,却至今还有着“呼风唤雨”的功用,他们一边是以权谋钱,一边是以钱谋权,双方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官吏中甘愿上钩者自然大有人在。闻毅点点头:“官不畏死’为我们敲响的是加强领导干部,特别是高级领‘导干部监督的警钟。但也使我们看到,仅靠‘杀一儆百’是难以奏效的,要惩治官吏腐败,还需在政治、经济体制改革这条‘根’上多想想办法!”
赵东林深有同感地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江当前的局面,咱们俩都要为真理而斗争啊!甚至还要作最坏的打算,哪怕是流血和牺牲!”闻毅看了看赵东林,一声长叹,语气有些悲壮地道:“是啊,从宋纪明的处境,我已经作好了这样的准备!”赵东林无言地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沉默了,这时,闻毅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秘书季希杰打来的。闻毅问:“小季,有事吗?”季希杰语气急切地道:“闻书记,市第一人民医院对朱雪莲同志的抢救手术很成功,现在总算保住性命。令人遗憾的是,她的脑组织严重损伤,现代医学已经无力回天,她恐怕再也无法恢复知觉了。院领导想连夜从上海请两名著名脑外科专家赶赴南江主持第二次手术,您看有没有必要?”
闻毅忙说:“一切按照院方的计划,一定要想方设法全力抢救!”他进一步指示说:“另外,不但在我市,还要连夜通知邻市南方市全力协查肇事者!”挂断手机,赵东林提醒闻毅,让他还要请省公安厅和武警部队在全省范围内的各交通要道突击检查过往车辆!闻毅连忙拿起手机接通市委值班室的电话,刚刚对值班人员吩咐完毕,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祖桂华打来了电话。祖桂华语气近乎急切地说:“闻毅同志,你在哪儿?边上有人吗?”闻毅说:“我和赵东林同志在车上。”祖桂华“噢”了一声,说:“我们接到中纪委有关领导的电话指示,明天上午想找天龙国际商贸城工程常务副总指挥孙军平同志了解有关情况,你连夜通知他本人,记住:要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通知!”闻毅不禁一怔:中纪委找孙军平?连夜通知?绝对保密?闻毅一时醒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纪委的同志找孙军平做什么?
闻毅迟疑间,祖桂华似乎感觉到了,直言不讳道:“闻毅同志,南江国际商贸城工程牵扯到严重的腐败问题,孙军平是关键人之一。所以,你一定要高度重视这件事,要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连夜通知孙军平。”
闻毅醒过神来:“祖书记,我明白了,我会稳妥地办好这件事,明天一早派人直接把孙军平送到您那儿。”祖桂华话里有话,说:“闻毅同志,这件事就先不要惊动你们南江市纪委了,他们正和省纪委工作组调查其他事情,你辛苦一下吧。”闻毅已经听出祖桂华的话里话,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张定国已经失去了省纪委的信任。他连连点头说:“好的,我一定办好,一定办稳妥!”挂了手机,车已经到了市机关办公大院。回到办公室,闻毅马上打电话找来秘书季希杰,说:“小季,你马上用我的车把孙军平接过来,我要亲自和他谈一次话。”
季希杰走出办公室,闻毅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想着南江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声把他吓了一跳,看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号码,便拿起话筒有些生气地问:“什么事?”
夫人沈玲珑笑着说:“我可不是查你的岗,难道关心一下你就不行吗?”闻毅语气软了下来,说:“好啦,好啦,别给我添乱好吗?我现在有事要急着办。”沈玲珑还想和他聊几句,被他打断了:“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
搁下话筒,闻毅心乱如麻,他陷入了沉思:南江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他太头痛了,就在几天前,他到省委参加一个会议时,省长马亚梅再次找他谈话,要他有回省里工作的准备,是平调还是提升,马省长没有讲明,而是用官场那种蒙太奇的手法,让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南江将要来临一场风暴,而这场风暴可能要涉及一批省市要员。现在看来,这场风暴说来就来。
闻毅正想着心事,这时季希杰已经回来了,他近乎是跑步回来的,额头上还渗出细细的汗珠。闻毅见他一个人进来,刚想开口问孙军平怎么没来?季希杰心急火燎地说:“闻书记,不好啦,孙军平疯啦!今天下午突然间就精神失常了,他的家人已经把他送到了市第四人民医院。”
闻毅知道市第四人民医院其实就是精神病医院,他吃了一惊,忙问:“孙军平怎么会疯掉的?你有没有作进一步的了解?”
季希杰摇摇头,说:“没有,我刚才去他家里,他的爱人哭哭啼啼告诉我说,她刚刚从精神病医院回来。还说,近段时间孙军平经常睡不着觉,睡着了就做噩梦,今天早上起床后有点不对劲,下床衣服也没换,穿着睡衣就想拿公文包去上班,她想阻止被他打了一巴掌。然后骂她,骂别人,接着又咒骂一些平日看不惯的人和事,后来,他把包放下了就盘腿坐回床上,整整坐了一个上午,什么话也不说。午饭吃完就一会哭,一会笑,平静下来又盘腿坐回床上,样子很可怕,后来睡了一会,起床后脾气变得很坏。然后开始砸家里的东西,他爱人这才打110报了警,110民警过来把他送到了四院。”
闻毅听着季希杰的讲述,情绪已比较平静了,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你回办公室吧,有事我会叫你的。”等季希杰走出他的办公室,他赶紧拿起桌子上的保密电话接通了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祖桂华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