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一行到了辽城州都护府,新罗国的接应使者已在那里迎候。此后又足足走了半月之久,才到了新罗国的都城——徐罗伐。
一路上,我只觉这新罗之国风景颇是秀丽,国中之人喜穿白衣,故听说有“白衣之国”的美称。男子上衣斜襟宽袖,左衽无扣,前襟两侧各钉有一飘带。女子上装更短,飘带却更长,裙衣也极长。衣袂飘飘,煞是好看。
邢大夫与我骑马进入都城,只觉城中净雅异常,处处与我大唐相似又有许多的不同。在我一边的鸿胪寺吏员给我讲了新罗国的故事。
相传,檀君是古朝鲜的开国者,他的父亲桓雄是天帝桓因的庶子。桓雄率领三人下到太白山顶的神檀树下,主管农事、治病、刑罚、善恶等人间大事。
其时有一熊一虎同住于一个洞中,它们来到桓雄大工面前请求大王用神术把它们变成人。桓雄便赐与神灵的艾草和蒜头,叮嘱它们将它吞进腹中再到洞穴避日百天,则可以实现各自的愿望。大熊遵嘱,结果避日二十一天,提前变成了人类,作了熊女。老虎因性急,跑出了洞穴,未能变成人类。熊变的女人没有配偶,就去祈求桓雄大王,桓雄就与熊女结合,生了一子,称檀君,名王俭,这个檀君就是古朝鲜的开国君王。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而新罗国王子与一班大臣正在佛国寺前迎候。佛国寺依吐含山东南侧山坡而建,寺内的大雄殿及各偏殿被内层围墙包围。正值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的丹枫红叶映入眼帘,在彤红的枫林间,隐约可见造型各异的石塔。
我们由紫霞门、安养门入内,过“青云桥”和“白云桥”二座悬陡的石桥,进入佛国寺,两座造型迥异的多层石塔,名为多宝塔和释迦塔。国王灵柩就停在此处。
我们拜祭了国王之后,邢大夫便宣读了大唐皇帝册立王子为新王的诏书。
随后,新罗国王子便在佛国寺内举行了加冕之礼。
随后,新的国王在雁鸭池宫为我们这些大唐使者举行了款待仪式。雁鸭池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人工所挖的湖泊,池水清澈如镜。雁鸭池宫则是新罗文武王于为纪念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统一而兴建,主要用于设宴款待贵宾的场所。这里的宫殿在新罗国宫殿中最为雄壮华丽。经过一天的奔忙,我们这一行都颇感疲惫。坐在池畔小憩,此时天已近黄昏,夕阳洒下的余晖与深秋的金色交相辉映,将我们使者一行笼罩在一片金黄色光晕之中。
那一刻仿佛使我们再次产生一种置身于浮华盛宴的幻觉。
围棋自中原传入新罗,是从汉时开始的,到南北朝时代已经相当流行,水平也是不低。到我大唐时代,已经与我国水平相当。
此次出使新罗,令我十分惊异的是,新罗的奕道之兴已超过我中土大唐。上至白发老翁,下至髫发小童,均能奕棋。经常可见都城街市一隅有对奕者,围观者甚众。所以,我一到新罗,从王公贵族到百姓平民都引起很大轰动,所到之处得到了热烈欢迎。他们纷纷希望我能展示大唐奕道之精妙。而新封的国王也是此中高手,颇为乐见奕道昌兴的盛况。
于是,国王宣诏,在新罗都城举行两国国手对奕比赛。并在全国征召一流民间高手。经该国宫庭棋手对阵挑选,有三名国手入选,与我展开三番棋大赛。
其中一名我认识,乃是曾到我大唐国子监就学的遣唐使,名叫朴树,有“快枪之王”的美称。我在宫中任棋待诏时,经常与他对奕。此人棋艺不凡,,曾上终南山拜访冲和道长,参悟南北棋风之众妙,得我大唐奕道精义。据说回新罗后棋艺大长,已不是当年在大唐时的旧时景象。
还有一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名唤金昌杰。据称是新罗国少见的围棋天才。他四岁学棋,七岁拜朴树为师,现在已经是新罗国最有希望的顶尖高手之一。此人虽然年幼,但奕道颇是精通,特别是棋风沉稳,正中有奇,大得我北宗棋派的精髓,人称“少年孔明”。
朴树、金昌兴均为新罗国水平最高的宫庭棋手。而另一名民间高手崔元洙,号称“高丽之刀”,此人算路精确、杀棋凶狠,是一名野战高手,其在众多民间高手中经过一番艰苦厮杀才赢得与我较量的资格。
此三位高手将在三日内,轮番与我进行三番棋决战。
首先上场就是“高丽之刀”崔元洙。
第一仗是在王室宫殿里进行的。
新罗国朝野都相当重视,满朝文武都到齐了。同时还有排名靠前的民间高手。
穿着白色棉布斜襟宽袖上装和黑色坎肩的崔元洙看去是个典型的朝鲜男人。他快步生风地走上奕榻,然后很稳健地在我对面坐下。此人长得较黑较瘦,年纪约在三十岁左右。据鸿胪寺吏员昨日打探得知,此君其实是原宫庭中的待诏棋手,因个性耿介,得罪了朝中显贵被进谗言,后挤出宫庭,流落江湖。
因此,他的棋力其实不容小觑。由于对阵的号称民间高手,我仍表示今日三局全部让先。
我们相互施礼后,他便拈出白子“啪”地直接挂在我的右下。
此人棋风据说杀力甚大,可见中盘力量不可忽视。
我走了一着压梁式,在那下挂的一子上压下,并连扳一手。此子与座子形同如一根圆木横梁重重压在对方下挂的一手棋上,或上扳,或虎,或粘,悉听尊便。
此手是我中原围棋棋手常用手法,志在压制对方向中腹的发展潜力,拓展已方边角势力。
那崔元洙显然非常熟悉此类行棋定式,毅然连扳上行,我啪地打吃一手,战斗由此打响。
这位“高丽之刀”刀法确实凌厉凶险,招招不离后脑勺,满盘行棋险象环生,血光四溅。
新罗围棋虽学自我中原,可一旦与那种硬朗、耿介、永不认输的朝鲜民族性格相结合,竟生出如此杀气森森的棋风!
我在连接数招后,竟一时感到颇不适应:哪有如此悍厉可怕的拚杀着法?那种刀尖上行棋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种力战、豪放、酒一样醇烈的棋风,就是新罗棋手最鲜明、最典型的个性。
就象是走在旷野之中,忽然一阵飓风迅猛刮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百年老树都给你连根拔起,直感到心神不定,呼吸不畅!
就象被一阵风刮得连连踉跄几步,我的行棋步调被打乱了!
中盘时,我的实地竟然落后。此时,我皱皱眉头,感到如此行棋下去,我的棋风之长被其遏制,而他正好发挥势大力沉的优长,将优势保持到最后,那就难以取胜、回天无力了。
如今,必须象长空中之鹰隼那样逆风飞翔,靠一双锐眼寻找出击的方向,尤其要找那种对方不易察觉我作战意图的招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这时,我注意到左边有机会!在左下我黑压压的势力圈内有两粒白子成小飞之势,轻而薄,象一片羽毛。但用力重了,羽毛借力飞走了,用力不到位,它也会从指缝里飘然逸出!它的上空是一片晴朗无云,展翅一跃,就可直上九霄。所以它单要活棋并不难。我如能有效行棋,或借攻击渔利、或就势力擒二子,那么就有可能一举翻盘!
这种倏忽之间的机会放过了就不会再来。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计算和谋划,我断然出手,毅然在小飞两子出头的上方,落下一子,紧紧靠住白左边上的一子。目的是以攻击左上一队白棋为幌子,遥遥瞄着左下中腹二子。
我注意到,崔元洙迟疑了一下。说明他对这种攻击的可能意图还不清楚。对那两粒白子,他显然没有忘记。而且有了比较成熟的考虑。但是如果此处急所不应,我下扳之后,左边上二路白棋立即不活。
他继续长了一手,我敏捷地跟着连长一手,他还必须应,不应就如同刚才一样的情形。于是,他进入了我的步调,又忍耐地长了一手。我抓住战机,两个连扳,打通了左边的上下黑棋的通道。那两枚白子进一步孤立,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子。
局面由此改观,崔元洙嘴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不懂他说了一句什么。
我这时,刷地打开白纸扇,上面由我朝大书法家颜真卿题写的“争胜”二字端庄伟岸,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姿态。
此后,他又挥舞着高丽之刀狂砍过来,刀刀看似凌厉,但威力大减。而我以雄厚外势为依托,继续让他的两粒孤子成为不堪忍受之轻,在一路治孤过程中,先前的优势渐失,而我在最后一搏而成:胜五子!
鹰击长空,一举得势。
那新罗国王及大臣们虽然心理上对输棋早有准备,但仍然面有不豫之色。这是个不能输的民族。
午后,我小憩一会儿,便开始第二局。此局如果我仍获胜,崔元洙就出局了。
仍然是崔元洙执白先行。
他的棋风,我已然适应,克制之法也了然于胸。
在局部一个小狙击战后,我已有遏制他的办法了。先是稳健拓地,不与他在角部过多纠缠,脱先连布数子。这脱先之子,就为请君入瓮准备好了囚笼。
他的大局观存在一定的问题。
此后,主动权便一直掌控在我手里,制服烈马之道就是要牢牢扼紧那根缰绳。这根无形的缰绳就在棋枰之上,在拈子的手指里,在运思的头脑之中。放眼看去,无处不在。
这个嗜血的家伙处处受制、落于下风,最后,他居然向我右边的一处厚势发起了强力攻击。
我不温不火,沉着应战。眼见他志在全部歼灭的时候,我判断了一下形势,决意以弃子战术,引他上勾,夺取更加雄厚的优势。
这位勇悍的棋士果然中计。他已经孤注一掷,放出了自己最后的胜负手,佯攻我左翼的三粒连跳三手的黑子,等我为救这三子左右点刺治孤成功后。他自以为已经对右边的厚势形成了屏障,可以作最后的决战了。他就连下杀手,大兵压境,使出搜根、挤眼、断我归路等围追堵截的全部伎俩,我的那团厚势黑子终于壮烈牺牲。
但这一切我都已计算停当,来了个将计就计。在治孤过程中似乎是随意布下的接应棋子,终结了他最后的梦想。不仅跨断、吃掉他的数子,还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实空。
他这局棋有些大失水准,凭感觉是心浮气躁所致。此次我赢得更彻底,竟取得九子之胜!
当司命官宣布这一消息时,出现了令我惊愕万分的一幕:
崔元洙竟然站起身来,从一边的宫庭侍卫手中抽出刀,坐在地上切腹自尽!
殷红的鲜血,透过他的白色衣衫迅速洇湿了一大片。他闭着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
最后他渐渐气息不匀,痛苦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倒地挣扎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那些新罗君臣居然没有一个上前去救,甚至连那位被夺去宝刀的侍卫也是如此!
如此血性汉子,如此可怕的奕棋场面!
原来,他此次如果能够战胜我,国王将允许他重回王宫,享受国手待遇。如果一局不赢,他将永远不能再摸黑白棋子!对一个奕者来说,前者也许是可以不在乎的,而后面的条件却是在扼杀一个奕者的灵魂!
据说,他在回答国王时说,如果对大唐使者一局不胜,他不仅不会摸棋,而且要当众切腹以谢国人!
只有我一人对此懵然不知,而新罗宫庭里人人都清楚。
啊,奕道,在这里成了搏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