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城,皇上得知我在新罗一振大唐国威非常高兴。当即命赏邢寿之和我黄金三百两,绸缎五百匹。
由于这次新罗之行比较圆满,加上又新封了鸿胪寺少卿,官阶又进了一步,已成为正四品的朝臣。我的心情还是比较好。各种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多了。首先是和小红去了汝阳王府,把新罗国送的高丽参和海珊瑚送给李进了。然后又去拜访了新上任的鸿胪卿杨钴,就是贵妃娘娘的同胞亲兄。他这位新任的鸿胪卿已是从三品。
杨钴的话不多,人还比较随和。他原本是初任从四品上的殿中少监,协管天子服饰、总领尚食等六局之官属。到了现在鸿胪卿的职位上,身份又不同了。
我知道安禄山的儿子安尚庆在这里做事,感觉不是很踏实,就简单地提醒了一下这位新任的部门长官。
杨钴只是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香积寺,长安城南三十多里处,终南山子午谷证北神禾原西畔,宝刹清幽静谧,古木参天,芳草丛生。毗邻的濠河水声隔刹可闻。
我骑着玉龙骢在前,小红坐着马车在后,在山门下停住。
小茗扶着小红下了马车,我也下了马。
小红这两天感到身体不适,还一个劲呕酸。请来御医看过后,他搭脉片刻,便笑着对我说:“恭喜待诏,尊夫人有喜了!”
我听了,心中顿时一喜,这人运气一来,好事不断。
小红说是要上香积寺来上柱香。
进了寺,顿有清凉阴深之感,古柏森森,曲径通幽。一名僧人见我穿着朝服,忙去禀报了方丈主持。
方丈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法号怀恽。他走上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前来,可是还愿?”
我指指小红:“内人有身,前来求菩萨保佑的。”
怀恽慈眉一轩,和蔼地笑笑,朝正殿做了个手势:“施主请。”
小茗扶着小红进去了。怀恽方丈让我走进了一间禅房,又令外面的僧人泡上了茶。
怀恽得知我是新擢拔的鸿胪寺少卿,笑道:“如此年少就身居高位,老衲还是头次遇到。”
接着,他谈到,香积寺也算是佛教净土宗的祖庭。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怀恽的师父善导大师圆寂,弟子为纪念善导功德,修建了香积寺和善导大师供养塔,使香积寺成为佛教净土宗创立后的第一个道场。
武则天和唐高宗都曾来此礼佛,并“倾海国之名珍”、“舍河宫致密宝”,赐给香积寺。因善导在长安拥有众多信徒,这里有供奉着皇帝赐给的法器、舍利子,故前来瞻仰拜佛的人络绎不绝,香火极盛。所以,文人们说:“重重佛事,穷鹫岭之分身;种种庄严,尽比丘之异宝。”
正在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
怀恽笑道:“贵人到了。”
我起身时,却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身着紫衣圆领袍衫的青年皇子。
他见了我一笑:“周少卿,真是幸会呀!”
这不是东宫太子李亨吗?
我注意到,怀恽已经出去了。禅房内只有太子和我。
李亨自顾自地在上首坐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笑笑:“周少卿不唯精于棋道,于国家大事也有独到的见解呀。”
我起身施礼:“不敢不敢。”
在这里居然碰上了太子,让我吃惊不小。
他身子向后很舒服地躺在禅椅上,仰着头望着房顶上的檩子,一线天光从楼宇间的空隙里透了进来。
李亨轮廓分明的漂亮的脸,显出几分阴阴的冷意。
我静静地看着太子李亨。古往今来的很多事情就这样心照不宣,就这样只有心中存在着一份默契。
他斜起眼睛看看我,笑了:“我已经向父皇奏报了你的看法。”
我点点头,还是不语。
他一只手捏着茶杯,看。我盯着手里的茶杯,也在看。
茶水清澈,透亮,泛着点点灵慧的光亮。
“太子殿下,茶禅一味可曾听说?”我问道。
太子怔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知道,他懂了,茶,还有禅。
但是,他站起身,朝我笑了:“很多事不可说。但有件事想让你知道,父皇已经同意,你从明天开始成为我的府上宾客。”
他笑笑,走出了禅房。
不久,小红也过来了,她心情很好,说是抽了个上上签。
说不定是个儿子。
走出禅房,香积寺的庄严景象令我痴迷。
香积寺的林木高大葳蕤,寺院规模宏大,明亮的阳光如同一阵大雾浸透了这里的森林、擦亮了这里每一片寺庙的琉璃之瓦。这里南临濠河,濠河与另一条潏河汇流萦绕。站在这里,会古老的孔子在川上的叹息会在耳畔响起,他那布衣飘飘的神态令人玄想,时间之河已经淹没了他的身影。
这里是唐朝的香积寺。这里有神木灵草,凌岁寒而独秀,这里殿暗花明,逾严霜而霏萃。本朝翰林学士王维《过香积寺》赞道:“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好一个“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我走进香雾缭绕的正殿,金身佛像高大庄严,肃穆如伟大的远古之父。
怀恽法师在一边手持念珠,珠子一枚枚晶莹生动如经文。他的七宝伽沙长得曳地生尘,散发持久如许的檀香。而他闭目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我环顾着这释迦尊者的宝刹,内心感到一种慑人的力量。
人间除了皇上的大明宫有这种至高无上的氛围,金碧辉煌的富丽,居然还有这样凛然不可侵犯的世外神圣所在,让天下的百姓焚香顶礼膜拜。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天意,还是机缘?
太子李亨终于伸出了手,那是一双即将攫取天下至高权力之手。
我看见,金身如来也有着巨大手掌,那手掌有着丰腴而敦厚的起伏,软绵却有力,因为那是法力无边的所在。他向前伸出的手掌,索取着人间的愿望和崇敬。
我感到自己的血肉之躯已经一步步走上那个巨掌的中心,在那里是领略灵鹫山极乐的境界,还是俯视红尘的无极人生?
小红的腹中已经蓄有我的骨肉,她纤弱之身从此跟定了或沉或浮的我。如有诛灭九族之祸,她已经无法自外。还有我那未出生的生命,我亲爱的后人。
此时,我扬一扬衣袖,身上这紫绯色的朝服令我心旌摇动。
这种美丽华贵的色彩象罂粟之花的绝艳诱惑,权力的芳香让我无法拒绝,沉迷其中。
我知道从此我的血肉之躯,我的头脑,我的智慧,我的意志,都不再属于我一人所有。在权力之府第,不光有着仙卉瑶草,还有遍布的荆棘和陷阱。
我知道,在范阳古城所掷下的骰子,今天开始显灵。冥冥中,一种命运的风水开始塑造。回头再想想,开元年间的圣眷,以及对娘娘的依恋,那都已经成为一种青春期的怀念。
香积寺我佛金身的眩惑,已经将我渡向另一个命运的彼岸。大唐的权力世界注定不会再与我无关。
禁中金吾军士的冷冷剑气和雪亮锋刃,层层叠叠的宫墙以及黄色帏帐后的背影和窃窃私语,无数翕动的嘴唇和门后的偷窥之眼。
这一切都将成为我的世界。
权力,如剑一样锋利如许,如花一样妖艳如许,如火一样热烈如许。
追逐她!我象一个躁动的春天的猫;象一个疯狂的酒徒,在大明宫未来的红地毯上,我也许将成为一个衣紫持笏的权贵,一个一言九鼎的王者。
是的,也许。
丈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的太子李亨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下,正在被人一次又一次地阴狠地算计。他的东宫太子之位是他的荣耀和恩宠的象征,也是他遭受疑忌和攻击的原由。
环侍至高权力的,是一个个口蜜腹剑、心如蛇蝎之辈。如果与他们共舞于权力道场,你不可能永远清洁如一块白绫。
来自右相府的一阵阴风,迅速刮向了东宫。
河陇名将、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原京兆尹、散骑常侍韦坚两位“*”核心人物被诬密谋造反,相继下狱。锋芒直逼太子李亨。以至于李亨同我下棋时心神不定,眉锋紧锁。
王忠嗣为一朝忠烈武臣之后,玄宗皇帝怜惜其生世可悯,自幼养在宫中,与当时还是忠王的李亨关系十分亲密。后放至边西北边陲从军,居然连连立功。深得玄宗喜爱,委以重任,成为威镇西北的四镇节度使,天下劲兵重镇尽在其手。谁知近年来,他却逐渐失宠,这次受人诬告,失去了所有军职,将其收系御史台大狱中,敕令三司共审。
而太子妃的兄长、散骑常侍韦坚也被诬告,称其与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正月十五夜间出游,与皇太子李亨在景龙观道士密室中谋反,让太子李亨早登大宝,现已在御史台下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亨没有想到,那位一脸和善、见了面一口一个太子殿下的李林甫,下手如此凶狠阴毒。
太子简直感到有口难辩!
我观察着这位太子的心机和定力,察觉到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