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正在汝阳王府中与李进下棋。李进对我和太子的事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却象没事儿一样,淡淡地不多提。
他只喜欢下棋,品茶。每次到他这里来,都能喝到好茶。
他说还要给我介绍一位精于品茶、烹茶和种茶的朋友,竟陵人氏,姓陆名羽。此人正在遍走大唐的山山水水,访茶、品水。
我正要详细打听,一会儿,我府里的小茗突然跑了进来,顾不上施礼就说道:“不好了,府里出事了。你快回去吧。”
我心中一惊,起身朝李进施礼:“改日再来拜访。”
李进起身抓住我的手:“奕秋老弟,遇事一定要冷静,不可乱了方寸。记住,真有急难,会有人相助的。”
我惊讶地看看他,点点头便随小茗出了汝阳王府。在夹城口刚一拐弯,两名腰下挎刀的金吾禁卫侍从便拦住去路。
一名御史台官员从一边的屋子里出来对我笑笑,随后肃然道:“皇上有旨:朕闻翰林院待诏、鸿胪寺少卿周奕秋者,辜负皇恩,私藏逆眷,着即革除朝职,交付御史台查办。钦此。”
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踉跄几步,两侍卫一旁紧紧挟住我的两臂。
铁镣,铁铐,深牢,暗窗。
一股潮湿的霉腥气息在我周围弥漫,阴森的大狱几乎不见阳光。只听得见邻近牢房里传来的呻吟声和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这里关押的都是有谋反、贪敛受贿等罪名的、曾经在朝为官的钦犯。
在这里,我象已经渡过了漫长的时间。没完没了的提审、讯问和上刑,使我疲劳不堪。
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我与太子是否谋反,韦妃为何在我府中,是否太子所托。
这些问题一听而知,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冲着东宫太子的。
好在我头脑尚清楚,否认了所有妄加之辞。唯对韦妃一事,我只认是韦妃兄长韦坚临终所托。坚决不承认是太子暗中托付。为此,我受尽酷刑,一双腿走路都非常吃力。
近一个多月没有任何人来看我,只有高公公来过一次。
他是看别的钦犯时,到我牢里来了一下。
他也是问我,韦妃到底是谁托付给我的。
我只承认是韦坚临走时所托。
高力士看着我,点点头。
我相信,我这样说是正确的。
最近却奇怪得很,再没有人来过问我的情况。我向狱卒提出要求,想想见见家人。
狱卒同情地看看我,便转告了御史台的值班官员。
第二天,小茗带着一抱换洗衣物来了。
见了我,她哭泣着告诉我:小红因家中骤然变故受到刺激,在我入狱第二天就在难产中大出血死去!
啊!我的心猛地象被人捅了一刀,眼前一阵眩晕。扶住牢门许久方才安神。
我强忍住泪水,仔细听那小茗讲述。
原来,那奸相李林甫自除掉王忠嗣和韦坚后,一直派人紧盯着太子府中的一举一动,太子任何动静都难以瞒过这个老贼。那次,太子微服出来将韦妃托付给我以后,李林甫就一直感到韦妃下落不明,十分奇怪。韦妃的小侍女嫣紫一次出门买保胎之药,即被人察觉。李林甫得知后立即向皇上报告,称太子废韦妃是假,韦妃就在我的府中。于是皇上降诏,将我收监入狱,并查抄了我的府第。身怀六甲的韦妃已送往长安城道观奉养。
已经足月的小红看到带刀的宫中禁卫在府中到处查抄物品,又得知我已下狱,顿时晕倒。当夜即腹中剧痛,下部大出血。经长安城的老医师查诊,早已胎死腹中。小红连夜送往汝阳王府,汝阳王李进请来宫中御医诊治,却也未能脱离险境,于次日失血过多而死。
临终前,她还在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奕秋哥……你快回来”
汝阳府中闻者无不心酸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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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茗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坐在牢中的草席上,呆呆坐了半天。
狱中幽静异常,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的耳中嗡嗡作响,心神恍惚,顿觉得胸中烦恶异常,站起身放开喉咙吼叫了一声:“啊——————!”
这一声长啸势如虎吼,凄惨异常,把狱卒们吓坏了。
我看着他们跑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浑身乱颤,笑得涕泪交流,笑得手足冰凉,笑得悲凉万状!
我的小红,去了。那个见我第一眼就爱上我的小侍女,那个身世凄凉的老翰林的女儿,那个总和我象是兄妹夫妻的小妹妹。
我的耳畔满是她格格娇笑的声音,满是她在娇声地叫我:奕秋哥,奕秋哥……
那个睡觉老爱往我怀里钻的小猫,那个老爱在房里快活地与我疯闹的小丫头,我那结发的小爱人,她去了。还有,我那未见天日的骨肉,我那从未晤面的小生命。
我,一个大男人,真是无用!
如今,只有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还活着。
连保护自己妻儿老小的能力都没有,谈何做帝王之师,谈何鸿鹄之志!
那一刻,我雄心顿失,万念俱灰。
夜深了,我恍惚在府里和谁在下棋,是太白兄?是太子李亨?汝阳王?一个迷迷糊糊,看不清面孔的人。
小红在一边给我烹茶,一会儿,对面下棋那人笑了:“夫人,煎此饼茶,先须以文火将其炙干,愈干则味愈醇浓,但不可枯焦;再碾碎煎煮。烹茶之水须静置半日,取其上者为茶水。”
小红笑了:“这么麻烦哪!”
那人笑道:“饮茶乃人生清乐之尤,不可不讲究。你看,这茶水有三沸,一沸水面如鱼目状,微有响声;二沸如涌泉滚珠,串串绽破;三沸腾波起浪,即为熟水。”
小红端了一杯茶递给我:“奕秋哥,你尝尝,这回看我煎茶煎得如何?看你还说我不会煎茶!”
我喝了一口,果然甘甜芳香:“好好,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小红笑了。
再一看,那人却不在了,一局残棋,星星点点。
小红偎在我怀里:“奕秋哥,我将来要是生了孩儿该叫什么名字?”
我笑了:“生了男孩儿嘛,就叫棋棋,生了女儿嘛,就叫星星。”
小红问:“什么意思呀?”
我笑了:“星罗棋布呀,多美!”
小红笑了,我看她可爱,悄悄吻去,她“嘤咛”一声,跑开了,笑声清脆得象终南山上奔流的泉水。
我伸手抓去……眼前哪里是在我府第?哪里有我的小爱人!
一弯月牙儿挂在暗窗的一边,几缕清辉洒落。墙壁灰暗冰凉,铁铐坚硬刺骨,分明还是身在御史台的大狱中。
小茗刚送来的被褥,正是我和小红大婚时就用过的那床,温暖柔软,象小红的身体,如今这个身体连同一个小小生命,已经冰冷而孤寂地躺在了地下!
泪水滴落,滴落。湿了枕头,湿了被褥……
这一夜,我发觉自己失眠了,耳朵有着异常的听觉。
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如鼓点般繁密而悠长;听得见血液在血管里舒缓地流淌,象古老的河流,流遍我周身的疆土;听得见某种无望的念头在发芽,传递着绝望中的希望。
我听见,隔壁的牢房有人在细细地磨牙,有的在喃喃地梦呓着,有的打着波涛汹涌的呼噜,有的在低低地抽泣。这是人类的声响。
听得见狱中的老鼠在悄悄行走,见无人察觉便大摇大摆起来,在我们这些钦犯面前显出一丝自由者的得意,不,不是得意,简直近于飞扬跋扈。它们在检阅我们的睡相,胡须高高地翘起,一副不屑的样子,简直令我们羞为人类。
还有蟑螂细碎的脚步声,它们大多体态轻盈而修长,油亮的褐色背壳前探出两条细长的触角,遇有危险迅即撤退。它们不象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实则愚蠢至极的人类,它们保护自己及子女的本事无疑比我们高明得多。
还有无数细小的蚊蝇,臭虫。他们是这种地方的王者,欺侮我们这些人类中的囚犯显然有些理直气壮,能够吸我们的血应该是我们的荣耀。还有精心编织密网,等待一个又一个自投罗网者的蜘蛛,我憎恶它,却也无可奈何,它高高在上,我只能向它行注目礼。
此外还有什么?
一道流星闪过天际!
我听见,流星在讲它看见过的人间风景。
月华清冷,风过叶落。时光穿过高墙深院,会雕刻我们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