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与师姑乘船自扬州出发,到了东都洛阳。
洛阳城与扬州相比又是一番景象。那维扬之地自古为商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十四桥,玉人吹xiao,是有名的风月繁华之地。
洛阳却是帝王气象十足的东都,北依邙山,南望龙门东岭,伊洛二水在城南流过,是中州形胜之地。
我那头次出远门的师父和师姑登上了邙山,站在山峰之巅,眺望远方的中州大地,黄河如带,浩荡北去。洛阳东都宫阙巍峨,城墙高筑,林木掩映,街衢宽阔,其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片红尘景象。
后来,他们结伴在城中游玩,却见市肆繁闹,百物俱足。来自四方的行商坐贾云集于此,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表演着杂耍、武技、歌舞,王九真赞叹:“到底是天子的陪都,好热闹啊!”
而洛阳城的寺院、道观众多,规模宏伟,气象庄严。而白马寺尤为寺庙之冠冕,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被尊为中华佛教的“释源”、“祖庭”,素有“中土第一古刹”之称。据说是东汉高僧西赴天竺取经,由白马驮经而返,故建此寺名为“白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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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的师父过忘忧与师姑王九真来到白马寺,却正值一位老法师在此传经颂道,满寺僧俗弟子席地而座,静候大师布经。那时,师父师姑站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好奇地等那法师升座。
据寺院僧人云,此老法师大有来历,法名慧能,禅宗六祖传人,曹溪禅的创始人,思虑精深,悟法透彻,乃罕见的高僧。
少顷,那慧能大师身披磨衲袈裟,两手合十,步莲坛,升高座,看去精神矍铄,法相清癯。令人顿感祥光笼罩,灵台清明。
“诸位善知识(信众),慧能初来,众多不识。慧能幼时,父亡母孤,艰辛贫乏,于市卖柴,不曾识字。
一日忽有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明便悟,后拜黄梅冯墓山五祖弘忍为师。
一日,五祖曰:‘汝等自取本性般若之知,各作一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
时上座神秀有意,夜至三更,不令人见,作偈帖于南廊壁上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五祖见之,曰:‘汝作此偈,只到门前,尚未得入。须入得门,见自本性。汝且去,一两日来思惟,更作一偈来呈吾。’
慧能闻之,亦作一偈于壁上:‘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又一偈作:‘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至堂内,传吾衣法曰:‘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慧能由是南去。
诸位善知识,世人性本清净,如是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青,日月常明;为浮云覆盖,上明下暗。入吾禅门,当令自性清净显现于世,如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世人性常浮游,如彼云天!
是故,当年灵山****,我佛如来拈花示众,众僧皆惑,而独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故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妙心,实相无相,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老法师舌绽莲花,众“善知识”纳头称善,连呼佛号“阿弥陀佛”。
师父过忘忧在那一刻忽而心有所动,慧根开始绽芽!
王九真不喜佛道,却也为那一刻森严罗列的佛禅气象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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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大师讲毕,一时坛上静寂无声。
不料忽有小沙弥来报,北宗神秀前来听经。
一时坛下众僧俗弟子人头耸动。
原来自有唐以来,佛教各派分化明显,有“北义南禅”之说。大唐开元初年,佛教禅宗一派分为南北两宗,北方佛教僧众重讲经坐禅,躬身修行,明理渐悟,坐禅苦修;而南宗重顿悟,主自性清净,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拘文字相,也不太重视成天坐禅苦修,而是注重见性顿悟,所谓识得自性便成佛,主张人皆可成佛。南北宗谁是达摩传教的正宗引起激烈争辩,朝野为之侧目。
而此时的长安、洛阳成为两派交锋之地。慧能与神秀这两位南北教派领袖竟然在此正面接触!
过忘忧与王九真对视一眼,笑笑。
只见寺门外进来一干身披七宝袈裟的僧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胖大、目光精透的和尚。
有小僧私下指点:“此人就是名动京师的北宗教派之主神秀。”
那神会脚步轻快,到得坛下,便向慧能施了一礼:“慧能法师,我们好久未见面了,别来无恙否?”
慧能起身回礼:“阿弥佗佛,幸会幸会。请神秀大师升坛入座如何?”
那神会也不客气,一手提起袈裟,迈上坛座。
慧能一笑:“你我曾出同门,今日会于此地实是缘份。敢问有何见教?”
神会朗声笑道:“适才我听门下僧徒说,大师在此宣讲五祖弘忍法师当年如何试你我悟性识力。我今日倒想请教,北宗与南宗到底谁是当年达摩西来所传教义之正宗?”
此话颇有些咄咄逼人。
慧能微笑,却讲起一事:“当日,五祖忍法师传我衣钵曾言:‘汝须速去,恐人相害’。我连夜赶往南方僻远之地。终有一僧追上了我,僧名唤‘惠明’。我将那衣钵就置于磐石之上,对他言道:‘此衣钵乃祖师信物岂可强力夺取。’那惠明却道:‘我为求法而来,非为夺衣钵而来,请为我说法。’我说道:‘不思善,不思恶,在持此心时哪个是你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他言下当即大悟:‘今蒙指点,识得自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神秀冷冷一笑:“汝自小打柴为生,不曾识字,又如何能真懂真悟我佛的微言大义?众多高深饱学之士尚未入门径,汝又何德何能自称‘开悟得道’?”
慧能大笑,笑毕方言道:“我佛玄妙教理与文字无关,佛性人人俱足,识得自性,众生俱为如来。”
神秀冷笑:“此言可称奇谈怪论。”
这时一阵大风忽至,寺院内旗杆上的一面黄色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慧能指着那旗幡,向众位僧俗道:“请问各位善知识,此是何物在动?”
下面的听众俱仰头望着那旗幡,一时竟无人应答。
只听得王九真朗声应道:“当然是旗幡在动啦!”
那慧能定睛看了看大槐树下的两位年轻男女,笑道:“女施主照常理应算是答对了,不过此旗飘动为虚幻之象也。”
显然九真的抢答并未答对。
过忘忧想了想,也应声而答:“应该是风动吧,风逝则旗不动,风起则旗动。”
慧能微微一笑并未答言,却将头转向神秀:“大师可知何物在动?”
神秀默然片刻却并不出声。
与神秀同来的座下一僧见神秀不答便声道:“那你说,到底何物在动?”
慧能起身,指着那飘动的旗幡声声如雷:“诸位,此非旗幡在动,亦非大风在动,是各位的心动!”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神秀更是神情耸然,当下自惭。
慧能在坛上缓缓言道:“我南宗传教,从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自性清净。万物莫不从心起,如欲成佛,各位请从明心见性开始!”
过忘忧、王九真竟一时颇有醍醐灌顶、明心彻悟之感,犹如禅家所言:木桶掉底,上下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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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大师讲毕经文,走下坛来,走到两位过忘忧他们面前问道:“两位可是南方人氏?”
王九真嘴快:“你怎么知晓?”
慧能笑道:“两位一口维扬的吴侬软语在洛阳并不多呀!”
过忘忧应道:“大师高论,今日得闻,胜过寒窗十年。”
慧能摇头:“哪里,不过应景应心罢了。悟者自悟,愚者自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位施主自便!”
说毕,他缓步走开。
禅分南北,棋道也分南北。棋道南北之分,则始于南北朝对峙时代,南朝宋齐棋风与北魏风已大有不同
过忘忧、王九真均学自王仙质一派,那王仙质承续南朝棋风,早年更以南宗禅法入奕道,自成一格。
所以,过忘忧听那慧能之言,对从前王仙质所教的种种奕道精义心有所悟。
从此,他棋道颇有精进,以至东、西两京已无敌手。
但过忘忧真正成名是在太原尉陈九言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