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光轻泻,香雾缭绕。
空旷的楸木棋盘上象覆盖了一层霜雪,那些黑白棋子在月光下莹莹闪亮,灿若星河。
棋盘前面的案头上,就是围棋启蒙恩师过忘忧的灵牌。每次望着这张灵牌,我就会想起过师严厉而慈爱的脸庞,他的白须白眉,他仰头长笑时的豪气,他轻挥那宽大袍袖时的洒脱不羁。恩师一去好几年了,他老人家没有看到我今天在做翰林待诏,但我深知,这一切都是他老人家给予的。
长久以来,每逢生死攸关的重大奕事,我都会这样,香沐斋戒三日,然后静静地盘坐在恩师灵前,在冥冥中出招对奕。
我虔诚地跪下,双掌持香合十,深深地叩首三下。如今大敌当前,朝野瞩目。老人家再保佑弟子一次吧,保佑我一举战胜那位口气颇大、来者不善的日本国王子。如今的长安城里,就我目光所及,已没有可称得上对手的人。以我的棋力,战胜那位王子应该是没有问题。
“啪”!
我在空阔棋盘上打下一枚白子,这一枚白子斜挂在黑星位下方。象一只高耸着双耳,目光灼灼,随时会一跃而起、啃吃黑角的猎犬;又象是无名的白衣剑客向黑星下那丰满的角地斜斜地刺出了一剑,直逼三三位的要穴。
此时,黑方剑客当毫不示弱,一刀挥出,顺势尖顶住那一剑,“当”地一声,刀剑相交,激起了耀眼的火星!此时黑就好比已筑起高高的篱笆,再好整以暇地回拆一手,即坐地生根;若彼脱先他投,白则猛然一间夹之,即势成关门打狗之势。
脑子里盘旋着各种致胜的招术:金柜角,十王走马,千层宝阁,双fei燕,倒垂莲,金井栏、大雪崩……
黑与白,冲撞在天地之间,竟交织成一张火网,厮杀出一片淋漓的血光!
月光如霜,我依然闭目盘腿,静坐如佛。
耳畔响起恩师的声音:
“奕之道者,一曰不得贪胜,二曰入界宜缓,三曰攻彼顾我,四曰弃子顾我,五曰舍小就大,六曰逢危须弃,七曰慎勿轻速,八曰动须相应,九曰彼强自保,十曰势孤取和……”
刹那间,脑中清明如镜,只感万物悉备于我。我象出征的剑客,腰悬长剑,一袭青衫,在阔大无垠的宇宙间直道而行,纵横无碍……
大明宫含元殿。
玄宗皇帝李隆基正襟危坐,群臣肃然而立。我身着御赐的五品锦袍,侍立在皇座一边,另一头是手持麈尘的高力士。
我相信,此刻的玄宗皇帝是将我当作一名开疆拓土、宣扬国威的大将军使用的。上朝时,他亲赐我五品锦袍一件,瞬间我就由九品待诏成为五品显贵了。我拜谢时有些惶恐,心跳得厉害。大战开始之前,这种恩赏无异于断我后路。
只许赢,不许输。我双手接过锦袍,就是领下了军令状。穿着这身锦袍,我郑重地走上了沙场。
日本国的王子,我来了!我要用手中利剑,在偌大的围棋盘上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捍卫大唐的棋道国威!
“宣日本国王子上殿!”门官一声呼告,殿外几位异邦装束的年轻人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一位玄衣宽袍的年轻人神色甚是恭敬,深鞠一躬,然后叽里哇里说了半天。
鸿胪官在一边翻译,大意是表达日本国王对大唐礼乐文化仰慕之意,特再派百人遣唐使前来学习,并献上日本国特有的宝器音乐,以促进交流,使我大唐盛德流布四方,造化番帮,云云。
玄宗脸现笑意,这番恭维让他甚是受用。
他笑笑,朝我指了一下,对那日本王子说道:“你不是想找我大唐高手比试吗?这位周奕秋周爱卿为我朝顶尖高手之一,你不妨先和他切磋切磋。”
那日本国王子抬头定睛看了看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对着我也深揖一恭。我拱手还礼,也是颇为自信地对他笑笑。
奕道,到了极致,实际上是斗志与勇气的较量。
“请”,我礼节性地示意了一下。
王子又深鞠一躬,然后甩着宽大的袍袖,昂然入座。
名贵的红木楸枰放在对奕宫室的正中央,一边是两盒玉石黑白棋子,放着淡淡的莹光。
王子坐下随手拈起玉石棋子瞧瞧,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朝一边的随从招了招手。
两名随从立时抬出一件立式木箱来,开箱看时,却让几名见多识广的待诏们大吃一惊。一名老棋待诏失声叫道:“冷暖玉!”另一名却也诧异至极:“楸玉枰!”
我脑中忽然想起过师曾经讲过的一些往事。 相传蓬莱仙岛东南三万里,有一集真岛,岛上一座凝霞台,台上有个手谈池,池中出产黑白两色玉子,无须打磨制作,自然晶莹圆润,手感冬暖夏凉,因此叫冷暖玉。这岛上更有一种楸玉树,用这种树木雕琢成的棋枰,光洁可鉴,叩之则发金石声。
据说,当年秦始皇遣方士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赴海中仙山寻求长生不老药,徐福历尽艰难得到一副楸玉棋枰和冷暖玉棋子,遣人呈献始皇,却不料船过琉球群岛时遭遇飓风,船破人亡,楸玉棋枰和冷暖玉棋子亦沉于海底。
这楸玉棋枰和冷暖玉棋子赫然就在眼前!
观战的玄宗和娘娘把玩着这传说中的棋界至宝,频频颔首。我看见娘娘拈起一枚白色棋子,对着窗口方向仔细地观赏。迎着清晨的阳光,那玲珑剔透的棋子隐隐闪着幽蓝色的光芒。
玄宗笑笑:“好,周爱卿,就用这副稀世宝物吧。”
我知道,李隆基心底有些不快。东道主安排的物什不用,却弄出这么一副宝贝来,是来比宝吗?
我顿感肩头压力一沉:他这又在暗示,非拿下这局不可。
好在我在棋上一向比较自负,“刷”地甩开手中的白纸扇,在棋盘上拍下第一手。
对着白角,挂!主动的挑衅,先发制人!
王子看看我,微笑一下,将第二手打下,飞镇!
一镇飞至,顿有着泰山压顶的力量感。
“啪!”
靠!飞镇的白子边贴上了一枚黑子,“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辈岂是贪生惧死之人。
这手一下,双方回旋余地就不大了,刀枪戟剑都扔了,这是赤裸裸的近身肉搏,白刃格斗,硝烟即开始弥漫。
娘娘默默地看着我,冷静、平和,几分温柔。而皇上开始在玉座边徘徊。
我感到了皇上远远投来的焦虑目光,刺得我后背发疼,手心发冷,每下一子,汗都浸透了棋子。
长、贴、断、打,气似有还无,双方棋子都生死悬于一线,
啪、啪、啪、啪,棋子发出金石撞击之声,声声如雨。
宛然就是悬崖上扭成一团的生死格斗。
双方都扼紧了对方的咽喉,只看谁的算路之精,出招之奇了。
白,第三十二手,长。
“啊!”身边观战的待诏无不大惊失色。
玄宗皇帝和娘娘离座缓缓走来,心中大概也知道不妙。
对面的王子却长长吐了一口气,前倾的身子一下直了,双手抱起,神态安闲地看着我。
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盘中左、右的两条黑大龙同时被征吃!显然这是他精心准备下的飞刀和陷阱!
真煞费苦心哪!无论救哪一块,都不可避免地要失掉另一条大龙。
只要有一条龙被吃,这盘棋几乎不需要再下了。因为偌大个棋盘空空如也,基本没有怎么布局,上来就是一场生死厮杀。一开始在左边燃起烽火,一直蔓延到中腹。只要一条龙被吃,白方占尽外势和实地的优势,江山顷刻易手。
我两眼紧紧盯着棋盘,那盘亘缠绕的两条黑龙如何才能透出一丝生机呢?
只要两龙不死,这盘棋黑就占优,势如破竹。
这一刻,宫里静寂无声,我感到心跳如鼓,时间仿佛瞬间停滞。
一寸山河一寸血,大好江山岂能就此断送异邦小儿之手?
大唐棋道的尊严系于我手,盘中两队黑压压的士卒们持戈而立,誓不肯倒,等的就是我一声号令。
足足长考了三个时辰,我一直默坐如佛,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棋盘,精确地计算每一个变化,寻找着起死回生的翻盘之术。
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一刻,我忽然福至心灵。
我发现了对方的一个极易疏忽的小小漏洞,准确地来讲,我找到了棋盘上唯一的正确着点。此一着点价比黄金啊!
心头一阵狂喜,却不形于色。我略一沉吟,又反复向后计算了数十种变化,以求稳健取胜。看清了一切变化之后,我断然地出手:
“啪!”
这一声拍得特别响亮清脆,真有铿锵的金石之声。
旁观的众人在我的长考中已经疲累不堪,此时闻听落子之声,精神不禁一振,都围了上来。
“镇神头!”
我斜斜地刺出了极其犀利、狠辣的一记快剑,一剑既出,胜负已定。
日本王子中路的一队白棋要穴被死死封住,两条奄奄一息的黑龙在我的第三十三手棋之后,竟摇头摆尾地全部成活。
第三十三手“镇神头”,一子妙解双征。这将成为我平生最得意的名局妙手,我相信会流传后世的。
王子一见我落子,就情知不妙。他眼睛瞪得老大,呆呆地盯着仿佛天外飞来的一着妙棋,茫然不解。
以他的棋力,瞬间就知道大势已去,两只肩膀一下耷拉下来,垂首不语。
我等着他的应对之法。他却摇头推枰而起。
那么这盘棋我就赢定了!
“请问,周先生是贵国高手中排在第几位?”
这是他向一边的鸿胪官打听。
鸿胪官见我胜定,早喜不自禁,卖了他一个关子:“在我国,象这年轻的周公子只能算是第三高手。”
“我可以见见你们的顶尖高手吗?”王子神色甚是恭敬。
鸿胪官笑了:“依我国棋界规矩,你要胜了第三、第二,才能会会我们的第一高手。”
当鸿胪官把这段对话讲给皇上、娘娘听时,他们大笑不已。
李隆基笑毕说:“人家有冷暖玉,朕有周奕秋,均为国宝也!”
娘娘听了,朝我招了招手,脸上满是笑意。
我走过去时,她用手把我有些折皱的五品官袍领口整了整:“皇上很高兴。你这回赢了棋,又破格升了官。以后可要谨慎些,别再到街上那些酒肆里胡闹了。”
我知道,是娘娘在皇上面前借口与日本王子对奕不能失礼,一下让我补了五品的缺。
我深深地感激娘娘,我的玉环姐。抬头看着她美丽的笑容,脸忽然有些发烧。
她笑笑:“多到宫里来玩儿,给皇上和我解解闷儿!”
我深深一躬:“一定谨遵娘娘懿旨!”
难忘啊,我的盛唐时代。
那一剑的风情,还有那一笑的风情!
早上,在宫里意外遇到了李龟年。
也许是我进宫时间久了,变化也挺大;也许是五品大员的官袍让我一下显得成熟了几分,他一时没认出我来。
我拱手笑道:“李师傅,我是那个下棋的小秋子。”
他眯着眼睛,笑了:“听声儿蛮熟!”。
到底是乐师的耳朵。他终于认出我就是几年前,常和柳云在一起的那个弈棋少年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问他身体还好吗,他说还好还好。他看着我感叹地说:“你都十八了吧,当初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娃娃。时间过得真快呀。”
只是我们没有提起柳云,却因为她的原故,我对李师傅多了几分故旧的亲切感。
“皇上又诏您进宫了?”我无话找话地问道。
李龟年点点头:“说是宫里的木芍药开了,皇上和娘娘赏花听曲呢。”
我点点头,听高力士说过。我也是奉诏进宫,陪同皇上娘娘奕棋赏花呢。
末了,他笑着对我说:“还记得柳云那小姑娘吗?”
我看了看他,没作声。
“她也来了,娘娘喜欢她的舞。这两天也召进宫里练舞呢。”
我握住李师傅的手,老人家的善良、知心令我倍感温暖。
“我知道,打小你就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唉,她现在也过得不舒心哪!好,你忙着,皇上命我到街上寻那李太白呢!”李师傅拍拍我的肩,叹息着走开了。
我愣了片刻,冲他喊了一声:“太白兄常在西市街头的胡姬酒肆。别寻岔喽!”
我和那位诗仙酒疯子常在那儿喝酒。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穿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玉琉璃瓦,穿过浓密的树梢和花丛,细碎地洒在光洁的楸木棋枰上。
阳光下,娘娘那近乎透明的、精心修饰过的纤长手指轻轻拈起一枚棋子,优雅地划过大半个棋盘,挂在我这方的黑角上。
棋子在盘上清脆地响了一声,在这静谧的园子里分外悦耳。
她看着我,轻轻笑了一下。
因是第一次进皇上的兴庆宫下棋,我对这里十分好奇,观赏着周围的景物,赞叹道:“这里真美啊!”
这里是兴庆宫里的沉香亭,一湾龙池迤逦绕亭而过,水声淙淙,有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葱,尤其是沉香亭前面的几大丛紫红色的木芍药(唐时对牡丹的叫法),开得明艳欲燃。那些花的品类甚多,我只识得姚黄、魏紫、焦骨等数种,那种熏人欲醉的花香就弥漫在我们周围。
娘娘正好坐在木芍药前面,淡黄色的裙衣,浅紫色的披肩,堕马髻高高挽起,显出一种宫中丽人娴静、成熟的风韵。
我问娘娘:“这亭子何故叫做‘沉香亭’呢?”
娘娘想了想,答道:“沉香又叫‘伽南香’、‘奇南香’,是一种上佳的乔木,纹理细腻,入水即沉,故名‘沉香木’。这亭子里的雕梁画栋都是沉香木做的,所以叫‘沉香亭’。”
“哦,到底是皇家气派!”我点点头,拈起一子,向娘娘挂下的另一方拆三。
娘娘笑了:“你不是好斗吗?怎么这么快就开拆?而且拆得这么宽松,不怕我打入呀?”
“娘娘不会这么狠心吧。”我笑了。和娘娘下棋,最是轻松。
她也笑了。她不喜那种激烈的搏杀、精准的算计、凶狠地缠斗。她下棋是天生的唯美主义者,也是和平主义者。
她拈起棋子,在棋盘上左右穿行布阵,奕得行云流水一般,均衡而富有灵性,有着美妙的构想,轻盈的步调,华丽的棋形,灵思妙想层出不穷,有种淙淙流水的音乐感,一种玲珑有致的节奏感。
如果说男人们奕棋是杀气森森的铁腕,她却是追求美感的一双玉腕,对棋形之美、棋道之妙深会于心而流布于腕下。
她的棋形在号称一朝国手的我看来,当然有着玻璃般的易脆性,但我确实不愿、不忍动用强悍的手法进行杀戮。
棋盘上那些美丽的白色棋子,是娘娘在大海般广阔无垠的棋盘上一路拣拾的灵感贝壳呀!她纤纤玉腕之下的棋形,流畅,空灵,华丽,绚烂,如同是在天空般棋盘上绽放的一束束灿烂烟花,也许那就是娘娘在棋盘上的一次凌空舞蹈——绝美的霓裳羽衣曲。
我知道,烟花般的棋形是脆弱的,易逝的,也不堪一击,
但是,灿烂之极,也绝美之极。
“啪 ”
我又下一子。
我放弃了最擅长的杀伐之棋,奕得舒展有致,有道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在唯美主义棋手那里,为了一味求胜而导致的愚形和俗手,以及那些阴险的怪腕手段,都显得丑陋不堪。
我不忍杀戮,不忍阻遏,不忍打断娘娘——玉环姐正在棋盘上不断升腾、变幻的美丽梦想,那都是些飘飞高扬的舞者的灵感!
我和谐地踏着娘娘的步子,以一种伴舞的姿态与之对奕。
黑与白,两个舞者就在棋盘上应弦而歌,踏节而舞,春风和煦,四面花开。
在这美妙的双人舞中,娘娘,我的玉环姐始终是一个领舞者。
清风穿亭而过,花香缕缕袭来。
这就是至高至美的棋境吧,这几乎是我在天宝二年的一个最美丽最温馨的梦境。
后来,这一梦境常常让我在凄冷的雨夜里想起,在我饥寒交迫的蓬屋里闪烁。那时,我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流浪街头的丐者,而美丽的娘娘,而那时我盛世唐朝绝美的牡丹已经在马嵬坡凋零了。
天宝二年的唐玄宗李隆基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天宝二年的这个春天依然阳光明媚,花事繁茂,他依然处在风liu快活的巅峰。
他把烦心的大量政务交给了李林甫,自己也跑到兴庆宫殿里来了。进了园子就是一声惊叹:“真是春风造化万物,这么些日子没来,这园中已是满目青葱,万紫千红了。”
沉香亭里,娘娘见皇上来了,起身迎上去:“三郎,来啦!”
我忙起身对皇上施礼。
李隆基扶着娘娘的肩膀,笑着走进亭子:“赏花奕棋,好风雅的兴致啊!来,周爱卿,我们也下一局。”
娘娘笑了,对一边的高力士说道:“高公公,你去准备一桌素席,皇上等会还要听曲子。“
皇上看了看桌上刚刚下的一局棋,看了看我;“你又在逗娘娘开心吧,朕一看这华而不实的布局就知道!”
娘娘笑了:“我就爱这样下!”
皇上笑了指指棋盘:“你看,这棋下得又香又艳,木芍药的花瓣儿都铺满了,难怪蝴蝶绕着飞呢!”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阵风,把紫红的花瓣儿吹到了棋盘上,两只黑翅膀的斑斓蝴蝶正翩翩绕着棋盘飞舞。
皇上的话虽是无心,却让我心中一紧,看看娘娘,她却满面含春地笑着:“刚才还没有呢,是皇上一来,把他们全招来了。”
李隆基哈哈笑了:“你可真会说话。来,周爱卿,坐下,先讲清楚,不准让棋。你这打败日本王子的一朝国手岂能随便输棋?你过去盘盘负于我,其中有诈。现在再下几盘,如果你又输给我,我让人打你五十大板。”
我擦擦汗,忙坐在皇上对面。
皇上心情很好,但我岂敢随便。一位老翰林学士私下交谈时告诉我,自汉代以来,已有不少棋待诏因奕棋被皇帝赐死。陪皇上玩可不是小事。
我拱手说道; “陛下棋艺高超,过去经常取胜不足为奇。这一盘棋,臣将全力以赴,争取不再输棋。”
娘娘起身用长袖拂去棋盘上的花瓣儿,将棋子收拾好。
于是,君臣两个就开始在盘上斗智。由于娘娘在一边,两个男人其实都有了某种争强好胜的yu望。
李隆基脸色郑重,他真的要凭自己的功夫来下了。
他的棋才叫霸气十足,布局高处着眼,雄浑大气,取地和取势之间,他更重取势;攻伐之间机诈百出,对局面的优劣胜负了然于胸,当机则立断,决不拖泥带水。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君临万民的帝王,有着雄大宽阔的视野。他从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也决不因小失大。几乎凭借自己的灵慧识透了我布下的所有机关,弃子时毫不可惜,哪怕是经营许久的局部孤棋。
这是一种雄心夺势、无情取地的棋风。
让人不寒而栗的个性锋芒和处事手法。
好在,他仍是位接近专业水准的业余棋手,虽然在棋外他是帝王之身。
我的算路和各种破敌的怪腕手法显然更为精准、娴熟。
这盘棋下完后,我没有输棋,却是一局和棋。
李隆基哭笑不得,却又毫无办法。
于是又下一盘,结果又是一盘和棋。刚才娘娘在一边很紧张,大概是怕我听真了皇上话,还真的赢了他。这会儿她格格直笑,让一边的侍女把她那只蓝眼睛的白色波斯猫抱来了,娘娘就抱着猫坐在皇上身边。
李隆基也笑了,知道我又在捣鬼,便故意发怒地说:“都说你是一朝国手,可连我都赢不了,真是徒有虚名,再下一盘,如果你赢了,我重重赏你,但如果你输了,我把你投到那边的龙池子里去喂鱼。”
我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这回我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样子,连施奇招,痛下杀手。结果,皇上刚进入中盘就损师失地,几块大棋被包抄分割,几乎全都没了活路。
李隆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这样惨输恐怕也不他愿意的。
娘娘在一边察觉到了,连连朝我使眼色。高力士在一边脸色有些阴沉。
我心中有数,正要脱先他投,不料,那只白色波斯猫一下窜上棋盘,爪子把棋子希里哗啦地扰个天翻地覆。
一边,娘娘掩口而笑。
李隆基脸现愠色:“这畜牲专扰人清兴,朕早有了破敌之策,它倒上来扰局。”
皇上的嘴是永远不会输的。
“皇上,那边李龟年都准备好了,请皇上点曲子呢!”娘娘对皇上说道。
皇上看了看我,没有做声。转身却对着娘娘笑了:“好,走。”
从石桥上过了兴庆龙池,一匹高大神骏、配着银饰雕鞍的白马正等候着,后面是娘娘坐的宫车。李隆基真是好身手,快六十的人了,足踏马蹬,双手一攀,飞身一跃,就端端正正地骑在了马上。在宫里,他可是位打马球的高手哇。
那匹神骏也有个好名称,叫做“照夜白”。李隆基在马上气定神闲,皇袍飘飘,马鬃飞扬,真是位有为帝王的英姿。“马上看英雄,花下观美人。”作为一个男人, 李隆基也是很有魅力的。
高力士扶着马,又招呼后面的宫女们把娘娘扶上宫车。走过我身边时,他的态度明显有些冷淡。平时他可是拉着我的手“英才”长、“高手”短的。
宫里就是这样,皇上一旦讨厌谁了,那些宫里的男男女女就马上对那人是另一番面孔。
李隆基上了马,也许是心情好了,马鞭朝我挥了一下:“你和高力士坐后面的宫车去吧。”
然后他朝身后的娘娘笑笑:“走吧, 李龟年该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