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五月的鸢巢山春意盎然,漫山遍野的青绿在晨雨的浸润中愈发嫩艳,如此美好的人间,却衬托着山南城塞中袅袅的黑烟,分外刺目。
昨夜发生在长筱城二之丸的战斗在天明时分刚刚暂时结束,在武田家突然出动了四如“林”队的突击下,奥平军被迫撤回本丸依托天守做最后的抵抗,在扫清了本丸外的残敌后,不愿耗损兵力的“林”队撤回城西泷川左岸的营地中休整,新的攻势将由从城北大通寺抽调而来的小山田备中守昌行大人配下四百名中巨摩郡足轻负责。此刻,武田军正在紧张地调动军力、部署阵地,而奥平军则抓紧最后的喘息时间加固破损的本丸城垣,试图抵抗到底。
武田军为了尽快攻下长筱城,一万二千大军将城池团团围住,铁捅似的封锁应该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跃,但此刻,在鸢巢山半腰的参天密林间,一具南蛮千里筒正巨细无遗地窥视着城塞中红蚁般的武田军士。
“真厉害啊!”手持千里筒正在探看的中年男子感慨的赞叹。
“当然厉害啊,那可是德荣轩公毕生心血缔造出的精锐啊!”身侧足足矮了两个头的少年理所当然的颌首,语气中带着稍稍的骄傲。两人都是蓑衣斗笠,但腰间的肋差显露出其武士的身份。
“不,我说的厉害是这千里筒,不愧是价值两千金的奢侈物啊,竟能隔着雨雾观察到十多里以外的军队情况,当初我还责怪信昌胡乱花费呢!”
“呵呵……”被提到名字的青年僧侣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两声,盘坐在一旁岩石上的他做着虚无僧的装扮,身披蓑衣,左手持木杖,右手托木铎,但斗笠卸在身后,任春雨湿润了光洁的头颅,国字形的面目轮廓分明,但轻笑的表情却柔和了刚直的肌肉线条。
“不过,武田的军势也真的名不虚传,从昨天下午未时到现在,不过半天时间,就攻到本丸了,看来奥平的武运已尽了。”中年男子将千里筒放了下来,习惯性地插向腰间,但又想起什么将千里筒双手捧住交给了少年,面色红涨地低头道歉:“非常抱歉,三郎殿下,刚才我失礼了。”
少年显然没有介意刚才的事情,接过千里筒,略带稚气笑道:“没有关系,彦左卫门,幼年时代的事我已记不清了,连我自己都还不习惯这武士的新身份哪,要不是昌次阁下和爷爷的力证,一个当了十年商人之子的孩子一夜间成为名门武士之后,我真的不敢相信啊!”
说着,少年面容一正,眉头紧蹙地问道“但是,彦左卫门,武田的军势真是相当强大啊,就连我这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都感觉到他的威势,为什么爷爷和昌次殿下他们还那么忧心忡忡,难道织田的军队比武田的精锐还强大吗?”
“这……”被提问的男子显然也有疑虑,依他在各地经商时的见闻,织田从近畿、美浓、尾张等地征召的士兵根本不是武田军的对手,“也许是织田军人数太多了吧,弥月不是传来消息,织田的大军足足有三万呢!”
少年难掩失望地更皱眉头,显然对如此粗浅的答复不满,而回答的男子也一脸无奈地将头扭开。要知道,少年只是在他十三年的短暂生涯中度过了十年的商人之子的生活,而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岁月都是在界里讨生活的啊,他怎么可能理解武士的世界呢!
“对了,对了!”男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指着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和尚,“信昌大人,你来给殿下解释吧,你可是真正的武士啊!”
“彦左,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被打扰了清净的信昌“和尚”无奈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渴望的稚脸。
“讨厌的老东西,真会添乱啊,非要将这单纯的人生染上武士的腥血吗?”
对此刻身在百里以外的叔父的举动再次置疑,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使信昌不得不回答少年的问题。他转过身躯,前俯施礼,转而直身正容问道:
“三郎殿下,你知道什么是武士吗?”
“武士?”少年没有想到信昌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但看见信昌严肃的表情,也不由认真地思索回答着,“我想,武士应该是具有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使命、以刀剑维护世间义理、以鲜血换取和平的真正男子汉吧?”少年回想起从小爷爷和昌次大人对自己的教诲,将自己想象中的武士形象描绘出来。
“荒谬!”
“啊,什么?”
“我说殿下的看法是非常荒谬的!”虽然残忍,但打破少年的幻想却是自己的责任,信昌的声音逐渐刚劲起来“人都是有yu望的生物,就连修行的佛徒也有着人的yu望,会追求供奉、解脱,而武士,则是人间一切yu望的结合,他有着无尽的追求,一切权利、金钱、美色、享乐,都是武士向往的目的,但武士又不事生产,他们只会用手中的刀剑来争夺这世间的一切,在鲜血和破坏中抢夺一切罪恶yu望的事物!”
“……”少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虽然聪慧勇敢,但就连胆色的成人都难以接受的丑恶现实冲击着他少年的瑰丽幻想,面容一片挣扎。
“……那为什么世间还会有武士的存在?”在一旁的彦左卫门忍不住插话,他虽然是商人,但三十多年的商业生活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各种武士,从内心深处,他赞同信昌的说法,但如此丑恶的yu望结合会什么还会存在世间,是神佛对世人的惩罚吗?
“那是因为秩序。”信昌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世间有各色的人类,也就有了各色的yu望和纷争,如果没有一个能维护相对稳定的秩序,一切的义理都会丧失,所有的人都会互相争夺、战斗,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微微闭上眼,“人世间就会沦为炼狱!”
稀疏的林间空地静寂下来,只有雨雾在轻轻飞扬,少年和男子都被信昌描绘的世界惊住了,如今的战国乱世不正是这样的丑恶世界吗?
“……武士制造世间最多最大的灾厄,但他们的刀剑也能洗涤世间的罪恶。武士通过征战,建立武家的秩序,不但制约了农民、商人,也限制了武士的肆意争夺。德荣轩公毕生的上洛梦想,虽然也有自身的yu望,但重新建立没有战争、将世间纷扰降到最低的新世界正是他最大的梦想,而武田家的重臣正是为了实现德荣轩公的伟大理想才努力的拼命战斗的。”
“而德荣轩公盛年早逝,失去统率的武田家再没有能力上洛,建立新世界的梦想已经破灭了,如何在乱世中保全甲信远骏的安定和武田家的昌盛,在出现统一天下的霸主之后向其低头,以为天下的和平出力和保全武田家的延续才是现实的要务,这也是德荣轩公的遗训。”
顿了顿,信昌见少年和彦左卫门都露出沉思的表情,才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断言:“时代已经改变,而织田信长这个连德荣轩公都不敢轻视的怪异男人,就是改变这个旧的天地的人。武田家向织田挑战,犹如向天唾弃,终将祸及己身。诹访胜赖将军固然是一员猛将,但他绝对无法带领武田家挑战织田-德川联军!“
“为什么?”少年不解地追问,刚才关于武士的对答给他心理的冲击固然很大,但少年灵活的思维和多变的个性使他很快放开这些困扰他的问题,当听到信昌对武田军必将战败的断言时,仍忍不住回到最初的提问。
“心魔!诹访四郎胜赖有了心魔!”信昌的眼中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长身而起,颀长的身材笔直坚挺,“有了心魔的人是无法上战场与敌人性命相搏的,更何况指挥上万大军与三倍于己的强敌对阵!”
信昌不理少年疑惑的面孔,将右手中的木铎放入腰间的裢褡之中,撮唇轻啸。
“簌!”
一道黑色的人影在密林忽隐忽现,转瞬间从远处林间出现在三人身前,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灰褐色紧身包头装束的忍者。他半跪下来,先向少年恭谨地施礼,转身伏在信昌面前。
“织田、德川动向如何?”
“织田-德川联军三万八千人从牛久保出发,即将于午后进入野田城。忍菊回报,信长驳回重臣柴田修理在吉田附近海边平原布阵以发挥兵力优势的建议,执意进军长篠。”忍者小心的回答,干涩的声音带有奇特的口音,依稀是甲斐和伊势一带口音的混合。
“哦?和我估计的相同。”信昌对此状况显然早有估计,面容露出奇妙的神情,似高兴又似悲哀,目光投向忍者背上黑色油布包裹的棍状物体,“东西弄到了?”
“是,忍葵刚刚送来的,是从织田军前田队中偷取的,没有留下痕迹,前田军只会以为是士兵不小心遗失的。”忍者将背上的包裹卸下,双手交奉给信昌。
“很好。”信昌反手将斗笠戴上,将包裹背在背上,向忍者下达最新的命令,“忍菱,你负责将三郎殿下和彦左卫门大人立刻转移武田领内菅沼定忠的武节城外隐蔽,等待昌次大人的命令。”
“那你呢?”看信昌拄着手杖准备离去,三郎关心的询问。
“我?”信昌抬眼望天,透过稀疏的林荫,阳光开始照射下来,不知何时,春夏交接的梅雨又暂停了下来,“我去斩断恼人的心魔啊!”
林外,一片明媚春g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