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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僧

武田军再度出兵飞騨的消息,如同乘着呼啸的北风般,转眼间传遍了飞騨全境。

永禄七年,山县昌景的三千甲军横扫的赫赫军威至今还令山国的武士们谈之色变,虽然如山一般威仪的武田信玄公已然不在了,但挟着设乐原合战中大败如日中天的织田军的余威,飞騨的大小领主武士足轻们却没有一个胆敢轻视那赤色的军旗。

原本在高原乡边境上蠢蠢欲动的各家豪族们暂时蛰伏下来,他们在观望着高原乡战局的变化,伺机而动。

但一日间连夺两城的武田军并没有乘胜北上。不知是幸或不幸,当武田军进入苎生茂城的当天深夜,飞騨国入冬后最大的一场暴雪突然来临。鹅毛般大小成片的砂雪刷刷落下,一天两夜间整个天地都是白蒙蒙的,即使是白昼十步之外也难见人影,那凛冽刺骨的寒风更是压迫住众人的鼻腔喉头,令人窒息。直到第三日清晨时分雪才渐渐变小,但此时的苎生茂城附近俱被没膝的大雪所覆盖,有些低洼之地的积雪甚至齐胸没顶。

一天两夜的时光,武田军被风雪无奈地封锁在苎生茂城中,而北方的江马军则乘机调动军马:江马辉盛依旧坐镇诹访城,以江马十骑党的骁将结臣久藏带领三百军势巡视西部边境以防备三木等家,大宅佑吉率领五百军势加紧围攻尚在平汤金山顽抗的麻生直盛等人,而佐藤清嗣率领五百军势进驻南方的井岩户地方,以抵御武田军的北上。

高原川是由信浓群山中流出的,自东流向北西,愈向北,夹在崇山峻岭间的川面就愈宽,属于川的流域内的田地也逐渐增加。高原川流经苎生茂城附近的川面还不算很宽阔,只有三丈左右。但当高原川向北蜿蜒三四里、进入井岩户地方时,自西向北的双六川也注入了高原川汇合,川面就豁然开朗起来,足有七八丈宽广,附近的耕地也增多起来。井岩户地方是高原诹访城的南方门户,通过此地北上,北部就是山国少有的河川平地,方圆数十里的河谷之地虽然还有政元城、寺林城、杏子城、鬼城等五六座小城砦拱卫诹访城,但河川西侧的平汤金山也就直接暴露在武田军的兵锋之下,

井岩户之地是如此重要,在原先的计划中武田军也是准备在战斗初期不惜代价强攻此地,但意外的暴风雪却彻底打乱了武田军的脚步。一天两夜间,被暴风雪死死封锁在苎生茂城中的武田军上下如困兽般焦急难耐,等到风雪稍小之时,探子回报佐藤清嗣三百军势入驻井岩户的天元城,另外分兵两百于沿双六川上溯一里左右的尻高城时,早就心急火燎的江马信盛亲自提出乘敌人分兵之机强攻天元城:

“敌人只有三百军势,与我军兵力仿佛。只要诸位努力奋战,夺回天元城,我军就能和平汤金山的麻生大人会合了……”

但武田军的两员主将武藤昌幸和甘利昌忠齐声反对:“如此风雪之天,怎能贸然攻打敌人坚城?”虽然被炽热的功名之心熏灼难耐的两将恨不能立刻杀到诹访城,但雪天作战的诸多顾忌却着实令两人不得不违心地竭力说服名义上的主将。天元城距离苎生茂城有四里之谣,这崎岖的山路在晴好之日间也要行上个多时辰,如今大雪封地,等己军在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下艰难跋涉到天元城外,恐怕早就冻饿无力,怎能继续作战?何况尻高城与天元城互成犄角之势,两百城兵随时来援,到时候腹背受敌的武田军连逃回苎生茂城都是奢望了。

江马家上下也并非无能之辈,经由武藤甘利两人委婉提醒,出兵之事也只能作罢。江马信盛冒雪在城周围村落中巡视安抚,收拢人心;稻田盛休加紧训练新收编的江马军,以期早日形成战力;而困坐愁城的武藤甘利两人也只能惆怅北望。

雪岭荒山,寒风呼啸,沙砾般的雪片刷刷飞落。狂风暴雪间还在半山腰的雪地中艰难跋涉的一行人,咬着牙抬头迎向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那宛如刀割般滋味令冻饿得几乎麻木的众人昏沉的头脑也稍微清醒一下。

“大人,天色太晚了,风雪也越来越大,我们不能再前进了!”

拄着竹枪充做支撑的领路男人远远眺望了一下那深色的远山之巅,现在已经是暮暝之时,但在夜空之下入目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行路之人虽然能够借着积雪的反光辨认出行进的道路,但在尺多深的积雪中行进却着实是件困难之事。

“呼、呼——”落后两步、披着浅灰色大氅的武士也喘息着赶上前,他虽是一行人的首领,但坐骑早在雪地间被砾石磕伤了蹄子,不得不下马步行。和普通士卒仅有一件的侧筒铠相比相比,武士贴身的双层麻衫和外罩的皮甲终究能多遮挡点风雪,但此刻他也只觉得全身的皮肤再感觉不到半丝暖气,裸露在外的紫膛色面庞沾满了白色的雪花,往日柔软的麻衫冷硬私铁,还在不断地吞噬着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每一丝热量,皮靴中的双脚更是冻得失去了感觉。

“呼……咳、咳!”武士刚要开口,一阵寒风就裹挟着大块的雪花塞进了武士的喉腔之中,顿时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不得不背转身来,用大氅遮住脸颊,方才大声呼喊道:

“大伙儿都走不动了吗?”

他的身后是三十多名仅着单薄甲胄的足轻们,个个紫胀着面孔艰难喘息着蹒跚跟随着,穿着草鞋的赤脚在洁白的雪窝中重重踏下,拔出之时却从裂开的冻疮处渗出丝丝红殷。所有的士兵都从呼啸的风声中听到了前面的问话,人人满脸渴望地望着带队的武士,那灰暗而无力的瞳孔中燃烧着微弱的希望。

带队的武士显然感受到了众人的希冀,他自己内心也明白,自从清晨时分自己一行人从诹访城出发,在莽莽雪岭中已跋涉了二十多里,现在雪越下越大,天又入夜,精疲力竭的自己一行人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再翻越三四里的山道前往尻高城了。

“这该死的鬼天气,我还以为飞騨的天气会比越中要好点呢。”武士微微沉吟,终于下定决心,提高声音喊道:“好,那我们今天就先找地方歇息下来,明天一早再出发。平藏,你能在附近找到歇脚的地方吗?”

众士兵都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呼喝声,而领路的男子也焕然释下满脸的疲敝之色,洋溢出轻松的笑容,指着道路边的松林间说道:

“邻近的村落都太远了,至少还要翻过一道山梁。倒是在左边的树林后面,两町路远近的地方,有一间荒废的观音院,虽然没有主持的僧人,庙舍破败一些,但还是可以容纳下我们歇息的。”

离开崎岖的山道,向左边的树林间行进,走上一两百步,原本茂密的针叶林就豁然开朗,靠山的凹角旷地间简陋的搭建着两进的木屋房舍。木房如同北陆各地常见的民居一般是用粗木板堆葺而成的,低矮的屋顶在木板上均匀铺上细小的石块,在积雪稍薄的地方露出风蚀而成的墨般黑色。木房之前的旷地间没有鸟居,没有灯笼,也没有牌坊,只是在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方用剥去皮的白桦木匾上刻着四个大字“观音下院”。

“这里原来是十多年前山脚下西之村、二莜村、秋田村三个村落一起修建的庙舍,供奉的据说是从大野神社请回的多目观音,也曾请一两个僧人主持过。但后来主持的老僧人圆寂了,三个村子又连遭了几年水灾,观音下院也就破败下来了。”

领路的平藏就是附近的岩田村的地头,对观音院的来历自然非常清楚。看到可以好好休息一番的场所近在眼前,忍不住欣慰地向其他介绍起来:

“……现在的观音院只是间野寺了,几乎没有什么人过来朝拜,倒是偶尔一些过路的行旅、修验的山伏会在这里借宿一下,倒也方……”

“住口!”原本还露出松弛笑容的领队武士忽然小声呵斥,将平藏吓了一大跳,顿时噤口不语。而武士却眉头渐锁,轻轻举起左臂,向木屋处划了一个弧形,他身后的士兵虽然疲敝欲死,却仍立刻有十多名足轻斜举长枪向木屋左侧包抄过去,其余人则紧紧跟随武士的身后,向木屋的正门处小心行进。

“看,屋顶上的烟雾!屋内有人!”对瞠目结舌的向导,武士手按刀柄向木屋前进的同时也略微给平藏指点迷津,那从屋顶的角落出弯出的半截粗竹筒中飘出缕缕白烟,从歪歪斜斜挡在门口的木门之后也隐约可以听到里面说笑的人声。

(大概是躲避风雪的路人吧。)

武士如此估计着,但身在异乡、又是与敌人对峙之时刻,一切还是以小心为上。他招来一名士兵,吩咐两句。那士兵就来到距离门口两三步远近停下来,挥动枪杆敲击着木门,大声吆喝着:

“喂,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实点都出来,我们是江马家大人的军队!”

咚咚的敲门声显然惊动了屋内的人,原本隐隐透出喧嚣的屋舍间立刻沉寂下来,空旷的天地间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江马家军士的喘息声,只剩下一片死寂。若不是屋角的竹筒间依旧飘荡出白色的烟雾,直让人以为刚才观音院内的人声只是神佛显迹。

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士兵上前推了推门,看似摇摇欲坠的木门却纹丝不动,士兵不禁扯开嗓子高声叫骂起来:

“喂,里面的混蛋别再躲了!再不出来的话,我们可就放火烧屋子了!”

在寒风大雪中迟迟的等待让江马军上下都颇为恼火,就在带队武士准备下令强行攻入屋舍之时,沉寂的屋舍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各位是江马家的大人吗?啊,实在是对不起,我等以为是山间的盗贼。请原谅,贫僧这就开门。”

随着轰隆一声重物搬挪的声响和咯吱咯吱的开门声,破旧的木门缓缓地开启,待在门口的士兵只感觉随着眼前出现的红色的火焰,一股舒适的热浪铺面而来,那种令整个人如沐春日的感受甚至令他难以抑制地呻吟了一声。

而在远远围观的江马军众人的眼中,却是看见随着木门的开启,两三个黑瘦猥琐的农人在门框边探了下头就飞快地缩了回去,一个高大的身形半弯着腰身从门口走出来,在门前的雪地间站直起来。

“啊——好高啊!”

江马家的士兵们都不禁低声惊呼,连带队的武士也为之一惊。好恐怖的家伙,虽然是一袭青色直缀、外罩灰色缁衣,光洁着脑袋做僧侣打扮,两手也无恶意地空垂在身畔,身上除了腰间的大葫芦别无他物,却依然给江马军以强烈的威胁感。原因无他,这个僧侣打扮的大汉实在是太高大了,五尺多高的门洞他要弯腰方能出入,站在门边的江马士兵在一行队列中也是大个儿了,但他四尺高的身躯站在僧侣之旁却只能勉强到达起肩部位置。而且这和尚不但身材高大,体格也分外惊人,虽然是寒冬飞雪之季节,他却仅仅着了单薄的僧袍,行动之间,肌肉纠结的小臂和劲健结实的颈项都裸露在外,整个人如同一座移动的大山般威武摄人。在场的江马军和这个僧侣比起来,简直就宛如小孩站在大人面前般。

还是带队武士首先回过神来,他一向对自己的武勇颇为自负,面前的这个和尚虽然体格惊人,但却只有一个人,而且还赤手空拳,即使有什么异动自己也无所畏惧,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一小队士兵。安下心来,武士吆喝着询问道:

“我是江马家的户次多三郎。喂,前面的和尚,你是什么人,那寺庙里面又是些什么人?”

“噢,是户次大人啊。”巨汉僧侣低首合十,低沉的声音回答,“贫僧是伊予国的大至坊慧彦,前几日游方至此,半道遇上风雪就在这观音下院挂单了。院舍中都是些贫苦逃散的百姓,有些人还生了病,贫僧正在帮他们治疗一二。”

既疑且戒地横了那自称慧彦的巨汉僧人一眼,户次多三郎走到了庙舍的门前,探目扫视屋内的情况。他刚一站到门前,也如同刚才敲门的士兵般直感到从屋内一股热流迎面冲来,那销魂蚀骨的暖意从面颊沿脖颈而下,沁入心脾骨髓之中,一时间令得户次多三郎如登仙境般竟恍惚起来,直听到耳畔传来火堆那劈啪燃烧的声音,户次多三郎才回过神来,收摄心思扫射起庙舍内的情况。

这昔日也曾香火旺盛的观音下院不过是一间两进式的木屋,外间原本是供奉神像的佛堂,但此刻木雕的佛像早断成了数截散落在破旧的供桌之上,堂下的栏杆和木制的烛台被拆下来大半,化成了黑瘦褴褛的农夫们取暖的火堆,七八个烟灰满脸的男子惊恐万分的跪伏在门内两旁,稀疏白发的老者只能双肩颤抖地将头紧紧贴在伏地的手背之上,而胆气稍壮的青壮稍稍抬头偷窥着全身甲胄的武士,却正好迎上户次多三郎那审视的目光,惊骇地赶快伏下头去,如啄米鸡般拼命磕头。

而庙舍的里间原先是给主持的僧侣休息的地方,和佛堂之间的门户只是以一道残缺不全的布帘阻隔开,根本起不到遮蔽的作用,户次多三郎只是简单望了一眼,借助着屋间的火光映照,十多个蜷缩在一起的妇女孩童已尽入眼中。

“唔!你们是干什么的?”看清楚屋内的情况,户次多三郎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却兀自厌恶地以手甲掩住口鼻,厉声喝问道。从屋舍中扑面而来的暖流温暖了户次多三郎的面庞,他原本被冻僵得失去知觉的鼻子也恢复着正常的嗅觉,立刻感觉到了那夹杂在热流之中浓烈的腥臭气息,令户次多三郎心情大坏。

“我们、我们都是山下秋田村的村民……”扎着头绳的老者似乎是村民的头领,哆嗦地介绍自己一行人的来历。

和户次多三郎预料的相仿佛,自从江马家内乱伊始,高原乡的领民就陷入了无止境的供赋供役的境地。自从越中江马党杀入飞騨,不同立场的江马家武士们追随着各自的主君相互厮杀着,他们从自己的领地间征召兵役钱粮,一部分武士带领军队集合到主君旗下作战,也有的武士干脆就近向敌方进攻,战斗在高原乡全境全面爆发。随着战斗的发展,获得优势的一方侵入敌方领地,在占领地就地调度钱粮、补充士兵,而处于劣势的一方更是不顾一切地搜刮着自己剩余的领地,拼命聚集兵力以期反败为胜。

无论何方获胜,流血最多的都是在地的百姓,从越中势进攻诹访城到麻生党退守平汤金山,短短七天之内高原乡竟爆发大小战斗八十多场,战死士卒三百多人,本来就人口稀少的高原乡几乎家家都有亲人丧命,而作战耗费的钱粮辎重更是军队从百姓家中抢夺出来的。这些农夫所在的秋田村由于坐落在一个小城砦之旁,内乱中竟然遭到三次军队的洗劫,村民家中的粮食被抢光,男丁不分老幼都被掳去打仗,先后被强征的十五名男丁,到最后只回来七人。失去亲人的村民们还没从悲伤中恢复,又从邻村传来消息说领国的武田军要打过来,城砦中的武士老爷们已经开始征召士兵了,惊慌失措的秋田村百姓不顾漫天大雪,连夜逃上山,想要躲避战火,过些日子再回去。

“老爷、老爷饶命啊!”老者颤抖着声音将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出来,他抬口悄悄看了一眼表情冷漠的户次多三郎,连声哀求着。刚才开门之前,他们就从屋中透过门缝窥望到门外的军队了,差点没把他们吓死。农民逃散原本一种自古流传下来的抗争手段,地头老爷们为了将农民召集回来从事耕作,通常并不会在事后惩处逃散的百姓,反而往往会答允百姓提出的部分要求,这也是秋田村百姓胆敢逃散的原因。但军队和地头可不一样,这些只会杀人放火的家伙可不会管地里的收成如何,稍微忤逆他们的心意立刻会给全村的人惹来杀身之祸!

门口的七个男丁附和着老者一同磕头哀求着,拼命地赌咒立誓立刻赶回山下村中,而里屋的妇女孩童们早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能无助地望着屋外的男人们。

“滚开!”被浓烈的人体腥臭气息熏得心烦意乱的户次多三郎一脚将在自己身前不断哭求的老头踢开,冻累交夹的他现在可没精力惩治这些农民,只要弄清楚这些人对自己一行军队不构成威胁就够了,至于村民逃散的事还是留给他们的领主去头疼吧,现在的要务还是先到火塘旁好好暖和一下。

“滚到一边去吧,你们这些虫豸!”

“哇!好臭啊,这里面住的都是臭虫吗!”

“哈哈哈,还是些磕头虫啊!”

“喂,快看!里屋里面还有女人啊!”

在风雪中跋涉了一天的江马军跟随队长,鱼贯进入庙舍之中歇息,放松下疲累心情的士卒们在经过大门之时,都忍不住拿跪在门旁的农夫取笑起来,几个粗鲁的家伙更是故意踩在农夫的头背之上,引得同伴们哈哈大笑。而最先进屋的几个士兵,则是冲到了里屋,肆无忌惮地对着妇女们指指点点,肆意调笑。

江马军士兵的言行虽然粗暴无礼,但受到折辱的农夫们却头也不抬地逆来顺受,心中也仿佛如放下了大石般地轻舒一口气,至少全村人的性命是保住了;而里屋的妇女们也是将孩子搂在怀中,互相偎依着极力向墙角蜷缩。

对于手下的士卒嬉闹得骚扰着村民的行为,户次多三郎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只是吩咐了侍从将自己的马匹拴在屋檐下,让士卒将村民全部赶到里屋,自己的士兵就在佛堂围着中间的火塘休息下来。倒是那个高大的僧侣,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最后一个进到房中,随手将木门掩上,单手就提起半人高的石香炉抵在门后,自己靠着门板盘腿坐下。有好奇的士兵双手合抱地试图举起石炉,可那被烟火熏成黑灰色的大家伙只是稍稍摇晃了两下,刚刚离地半寸又轰然落下,直惹得众人乍舌不已。

“好厉害的野和尚!”

这些来自越中的士兵们一个个小声嘀咕着,连户次多三郎也惊疑不定地多看了那僧人两眼,可见那自称慧彦的异国僧人只是在闭目打坐,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户次多三郎也稍稍放下心来,也靠着供桌在火塘边歇息下来。

屋内的火塘中柴火正旺,火苗随着木柴的不断投入而啪啪欢腾,呛人的黑烟大部分随着竹筒制成的烟囱排到屋外,但江马将士们落满积雪的罩袍经火塘略一熏烤,立刻就被融化的雪水浸湿,而湿漉漉的皮制甲胄更是被火塘烤炙出丝丝白雾,皮革的焦臭气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咳、咳——”户次多三郎被呛人的气味熏得咳嗽起来,但他的身体舒展地靠在供桌上,眼睛细睐着,连紫膛色的额头也松弛下来。摘下了沉重的头盔,除去了包脚的羊皮和草鞋,他只感到原本僵硬的身体顿时变得松软舒坦,失去知觉的脚趾更是开始出现了针刺般的麻疼,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连原本冰冷空荡荡的肠胃也复苏得鸣叫着。

“作之,”户次多三郎眼也不睁地轻声询问自己的侍从,“还有饭团吗?”

“只有米粉了,大人。”近侍为难地将背上的包裹解下来,里面除了几条备用的布帛,也只有一小包糠米粉末,由于没有预计到在己军领地内还会露宿荒山,轻装行军的江马军只带了仅够中午一餐的食物,那些粮食早就在两三个时辰之前被消化得干净。

户次多三郎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听到侍从小心地询问自己是否要以米粉充饥,他微微地摇摇头,闭目沉寂下来。可其他的江马士兵们也感觉到饥肠辘辘,一个个挤偎在火塘边,虽然不敢大声抱怨,但一个个也哀叹不绝。

“好了,大伙儿早点歇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早点赶到尻高城,我请大伙儿喝酒!”

身为队长的户次多三郎不得不直起身来好言安抚手下,而这些士兵也无奈地对现状沉默了,和着衣甲怀抱长枪东倒西歪地休息下来,一时间房舍中只剩下了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火苗啪啪地跳动声。

在风雪中跋涉一天的士卒们个个疲惫不堪,此刻有了暖和的房舍隔开风雪的折磨,虽然腹中饥饿却依旧很快地入睡了,户次多三郎也倚靠在供桌边朦胧起来。佛堂间的火塘依然在燃烧,而里屋的村民们虽然没有火炉取暖,但也都咬着牙瑟缩着偎挤着睡去,屋舍中的鼾声渐渐响起,四起彼伏。此刻,无论是抗锄的农夫还是持枪的士兵,这些在乱世中努力生存的人们都在梦境中暂享着超脱尘世的幸福,忽然一个凄厉的女声尖叫和男人的喝骂声将众人全部惊醒。

“是敌袭吗?怎么回事!”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户次多三郎猛地坐直了身体,左手按鞘右手握柄,冷光烁闪的战刀已然拔出了半截,四下环顾却见昏暗的房舍间尽是己军士卒大梦初醒的朦胧睡脸,略略定神才注意到通往里屋的内门处,自己的士兵正赤条条被那个自称大至坊慧彦的僧侣单臂悬拎在半空。

“夺人粮食,侮人妻女,还要伤人弱子,这就是你们军人的作为吗!”如高塔般健硕的大和尚怒目横睛,他左手揪住江马士兵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悬拎来起,大加斥责。几个靠近的江马士兵叫嚷着站起来,劈手就来揪打那僧人,却被慧彦右手一拨,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立刻将靠近的士兵们推得连连后退。

“啊、啊,快……放手,放、手……啊……”

被拎起的士兵****着肢体拼命地乱舞挣扎着,他的下颌被慧彦死死卡住,不得不尽量将头颅后仰,艰难地喘息叫嚷着;而在他的身下,一个衣裳被撕得破烂、肌肤裸露的妇女正抱着怀中昏迷的孩子放声大哭,里屋中挤满的妇女们也暗自抹泪,而那七八个农夫却苍白着脸拼命地抱着慧彦的小腿,连声求饶:

“大师、大师,快将军爷放下啊,要惹大祸啊!”

“不能这样啊,大师……”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户次多三郎隐约摸到了点头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江马士兵们也醒过神来,凶狠地盯着抓着自己同伴的慧彦,若不是屋舍狭小无法使用长枪,他们早就将那个大和尚攒刺成血葫芦。但在这狭小而又挤满人的屋舍内,看到几个赤手空拳的同伴冲上前却被大和尚一只手就打得东倒西歪,士兵们一时间也被震慑住了,面面相觑地不敢上前。

“够了!”还是户次多三郎一声断喝将局面稳住,他长身站起,手按刀柄,先是看了一眼被慧彦打倒在地兀自哼哼不休的手下,再看了一眼那哭泣的妇女和被吓得噤声颤抖的农夫,方才冷冷地望向慧彦,森然冷道:“大和尚,先把我的人放下,说清楚是什么事!”

“哼!”慧彦也察觉到江马军的首领在发问。心中略微衡量一番,慧彦将左手缓缓松开,他手中的士兵立刻如烂泥般软瘫在地上,只会捂住被勒出红印的喉咙大口喘息着。

慧彦稍敛怒容,随手抚平自己的袍袖,浓眉圆睛狠狠扫向几个龇牙弄拳、跃跃欲试的江马士兵,那铁塔般的高大身躯充满迫人的气势,连久经沙场的户次多三郎也心中一惊,那些刚从越中征召来的士卒更是不济得连连后退。虽然屋内江马军人多势众,但气势却明显被赤手空拳的大和尚所压制了。

气势上占据上风的慧彦略略安心,他自然不畏惧这些乌合之众般的士卒,唯一顾忌就是一旦江马军不分青红皂白一窝蜂打上来,自己虽然可以奋力突走,可万一连累身旁的村民,慧彦心中却无论如何难以安稳。现在见局势暂被控制住,慧彦不屑地戟指着瘫在地上的江马士兵,昂然质问道:

“户次大人,贫僧云游天下四载,东国西国军队见识无数。却不知江马家的军规,可有对自己的领民,伤人父子、侮人妻女的道理?”

慧彦虽然身高体壮,性情耿直,却非头脑简单、苯口拙舌之人。饱阅佛经的他虽不是口灿莲花、辩才无碍,但沉声峻语之下却也是娓娓而论。而在慧彦钵口大的拳头威胁下,早被慧彦吓破胆的江马士兵也一五一十地交代情况,整件事情很快就简洁明了地叙述出来,直听得户次多三郎面色渐峻,连有心为同伴报复的江马士卒也脸色大变。

事情的原委倒也简单,这生事的江马士兵名叫岩作,原本倒是安分的昏沉入睡,可不片刻又腹中饥火中烧,生生饿醒过来,一边小声嘀咕咒骂着,一边眼珠四转地琢磨着弄点吃的填饱肚子。他名字虽叫岩作,可脑袋却不似石头般僵硬,当他的目光投到里屋的门帘之时,立刻省悟过来,轻手嗫脚地从东倒西歪的同伴身边爬出来,钻到里屋门口。

果然不出岩作所料,在他的威逼之下,睡在门口的那家农夫果然从包裹中摸索出半张粗饼。岩作先三口并做两地将肚子填了六七分包,饥火稍退欲火又起,竟然对门前那家人的妻子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面对如狼死虎的士兵,老实懦弱的男人只是跪在地上抱着岩作的脚,拼命地磕头哀求,被岩作不耐烦地一脚远远踢开,半晌爬不起来;那妇女倒是拼命挣扎,但在岩作威胁要将他们全家杀掉的威胁下,也只有咬紧牙关默流着泪水被迫屈从;门口的骚动早就将里屋的村民惊醒,但那些农夫们只是捏紧了拳头又颓然松下,默默地闭上眼睛,妇女们更是惊吓得抱紧孩子将头埋在男人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对在门前众目睽睽下发生的暴行加以制止。

看到妻子的衣服被岩作四散撕开,那被岩作踢开的丈夫挣扎的爬起,冲上前两步,却又颓然坐倒,只会将脸埋在双手间无声呜咽。那妻子已经绝望了,噙着泪水的空洞眼神无力地望着灰黑的屋脊,那堂屋映照过来的妖异火光将压在自己身上的禽兽扭曲成魔怪的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

岩作鼻翼翕张地大声喘息着,他已经先把自己剥得赤条条的,从军多日郁积的欲火已经将他烧灼得双眼赤红,正当他大力撕扯着身下女人的裹胸之时,耳旁忽然传来孩童的尖利叫声:“坏蛋,快放开我妈!”

七八岁的孩童从睡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四处寻找母亲温暖的怀抱,却看见一个怪兽正爬在母亲身上。小孩尖叫地跑上前,抓住怪兽的胳膊又抓又摇,要救自己的母亲。

“滚开!”右肩上传来的巨痛阻碍了岩作进一步的动作,他赤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正抱着自己胳膊拼命咬下的小孩,怒喝道:“去死吧,小崽子!”

早就昏沉了头脑的岩作那凝聚全身力气的左拳重重击在孩子的额角,额角立刻迸裂出血花,小孩哼也没哼地如布袋般软倒在地。

“孩子!”那原本丧失了反抗气力的女人猛地将岩作推dao,不顾一切地抱着孩子拼命的叫唤着。而被推dao的岩作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只铁钳般的巨掌已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那仿佛要将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家的巨大力量使得自己离地悬空起来,映入瞳孔最后的印象就是慧彦那因愤怒而扭曲得如恶沙罗鬼的面孔。

“如此禽兽之徒,户次大人以为该如何处治!”

将事情的原委叙述完毕之后,慧彦已然掌握了局势的主动。里屋的村民一片低声哀鸣,那昏迷的孩童虽然止住了额角的流血,却依然昏迷不醒,直哭得那险遭ling辱的母亲哭得悲咽欲绝。而江马军士兵虽然一向*掳掠惯了,却多是在敌人的领地中,对岩作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的做法,却也面有不豫。此刻耳中听得一片呜咽之声,这些同样出自农家的士卒也不禁心生同情。

慧彦早把众人的表情看得分明,此刻他指着瑟瑟发抖的岩作向户次多三郎发问,虽是客气的询问,却是斩钉截铁的意味。连一众士兵也将目光投向队长,现在众人都在等候户次多三郎对岩作的发落。

“……岩作所为,确实罪责难逃……”沉吟半晌,户次多三郎终于沉声宣判。眼前的形势是明摆着的,如果自己不给出一个可以平息众怒的交代,首先那怪力无穷的慧彦和尚不会甘休的,在这狭窄的屋内一旦起了冲突,己方实难占得好处;就是以后,一旦主公追究自己纵容手下骚扰自家领地,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户次多三郎左手拇指缓缓将刀锷顶托起来,那森冷的刃光若屋外的冰雪般惊嚇得岩作屎尿俱下。

“大人,户次大人,饶命啊!饶命啊!”下身满是污秽骚臭的岩作连滚带爬地向户次多三郎爬去,拼命求饶求饶。但心意已绝的户次面寒如水,长刀缓缓拔出,那森森寒意冻彻了岩作的心扉,死亡的阴影直惊得岩作全身颤栗不已,连哭喊的嗓音也哑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向周围的同伴哀求着:

“长八,帮我向大人求求情啊!我不要死啊!……新右,新右,我可是替你挨过一箭啊,救我!救我!……”

江马士兵也面泛不忍之色。看着从家乡一同出来的同伴哭喊着求饶,有人小声向队长求情:

“……大人,马上要对阵武田军,我们人手也不足啊……就饶岩作一命,让他戴罪立功吧……”

“……是啊,大人……都是新川郡出来的乡亲,不能让他死在我们手中啊……”

士兵们的求情也颇为打动户次多三郎,尤其是他们此次是去增援与武田军对峙的前线城砦尻高城,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户次多三郎拔刀的手也停滞了下来。岩作一看长官显出几分犹豫,立刻连声哀求:

“队长!饶命啊!我一定在战场上和武田军拼死作战,立功赎罪!”面对死亡的威胁,岩作的脑袋特别灵光,他忽然想起在里屋寻找食物时看到的东西,“对了,立功,我现在就能立功!队长,这些农民们有米饼,还有两三坛的麦子,我立刻就给你拿来做饭!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饭啊!”

“什么?麦子!”

“啊,白米饭!”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顿时都面色大变。原来还在呜咽哭泣的村民们如遭雷殛,苍白着面孔恐惧地望着那陡然亢奋的江马军。而早就饿得眼冒青火的江马士卒们却面泛红光,贪婪的眼神全部投向那拼命向里屋退缩的农民。

户次多三郎也心动了,麦子啊,可以煮成香喷喷的白米饭的麦子啊。在这天寒地冻的山林间,能有什么享受比偎着火塘吃着热腾腾的米饭更直接、更有用!

慧彦也脸色微变,为了躲避路途上的风雪,他和这些村民们一起寄居在这庙舍中两天,对这些身无长物的村民境况非常了解。这些逃散出来的百姓,二十多口人,却拢共只有百来张粗饼的食物。他们每天只给孩子们分吃七张饼,孩子尤且饿得整天哭叫,妇女和男人们更是不得不靠采摘松林间的松果简单度日。就是在最饿的时候,哪怕是孩子也没有人提出动那三个陶罐里的麦子,这些麦子可是农民们最后的生存希望。

“户次大人,”慧彦将身体挡在里屋门口,肃容沉声喝道,“那些麦子可是种粮啊,是这些农民的命根子!”

农民们也连声哀求,他们情愿现出所有的米饼,只求江马军能让过他们最后仅存的一点麦种。

如果被夺去麦种,开春农民就没法播种,依靠土地求生的农民只有活活饿死,这和直截杀了这些百姓没有丝毫区别。

江马军的士兵也都是农民出身,自然知道麦种对农民的重要性,对着慧彦那明亮坚决的目光,都不禁移开头去;可他们的食欲已经被岩作的话勾起了,只要一想到那香软可口的白米饭,众人的腹中顿时如雷鸣般咕咕响起,再怎么强咽口水也平息不下那掠夺的冲动,一些人甚至发出野兽觅食般的哬哬叫唤之声。

“管他那么多!这里是飞騨,不是越中!杀了和尚和男的,留下女人!”

有人已经开始小声呼喊起来,立刻有声音附和:

“对,吃饱了饭,再乐上一番!明天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有谁知道?”

“对,杀啊!”

兽性勃然的士兵逐渐赤红了眼,呼哧喘气着握紧了手中的竹枪,察觉情势失控的户次多三郎连声呵斥,但越来越多饥饿的士兵被周围同伴的情绪所感染,杀气腾腾地摩拳擦掌,呼喊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慧彦终于面色大变,面对三十多个人型的野兽,他虽然自负勇力过人,却也不敢保证能护得身后百姓周全。但如此情势下,他又怎么能舍弃村民一人逃跑呢?

他悄悄回头,小声叮嘱着那几个两股站站的农夫:

“你们自己决定吧!是男人的,是豁出去和他们拼了,还是抱着头等死!”

佛堂中的局势终于完全失控了,被****蒙胀了头脑的江马士兵们群情汹汹,目光都集中在户次多三郎身上,呼喊声此起彼伏:

“大人,下令吧!”

“队长,干吧!”

环顾四周,入目的都是一张张红涨而扭曲的面孔,户次多三郎只感觉到此刻自己如果迸出半个不字,被违逆触怒的士兵立刻会如海涛般首先吞没自己。骑虎难下的户次多三郎终于咬牙下令:

“好,杀吧!”

江马军的士兵们顿时振臂高呼,那腾腾杀气的声浪直吓得刚刚站起准备抵抗的农夫脚下一软,又坐倒在地。倒是慧彦抛开一切杂念,澄心凝神,面色恢复了沉静,双臂一振,厉喝道:

“你们这些五逆之孽障,来吧!待我送你们尽坠阿鼻地狱!”

被挑衅触怒的江马士兵正要扑上,忽然佛堂的大门被“轰”地推开,那股巨力竟将门后的石炉推dao在地,砸上了一名周围的士兵。这突来的巨响立刻吸引了屋中众人的注意力。

老旧的木门随着寒风吹得大开,咯吱摇曳着,白色的雪团乘着狂风卷入屋中,尚在半空中就被火塘的热浪消融无踪,只留下一地的零星水迹。站在门前的来人似乎没料到屋内竟然是泾渭分明的对峙阵仗,微微一愣,却又哈哈郎笑地大步进来。

“呵呵呵呵,雪夜山岭,行人冒昧,却不想宿主人如此热情啊!”进来的人身着连头罩袍,整个人面目俱是白色冰雪覆盖,看不清形容。

不速之客突然而来,见到屋内如此形式依然敢进入屋中,显然有非常之胆量。孤身抗争的慧彦倒是无所谓,反正眼下的情势再坏也坏不哪去;而下了杀人夺粮之心的户次多三郎却有些心虚,厉色喝问:

“你是什么人?”

在屋内的来人尚未做答,屋外又有一个身影悠然进入。那来人背负包裹,光头缁衣,面容清秀,双目细长,足踏芒鞋,坐手掳着一袭沾满冰雪的清色斗篷,右手却是拄着木杖,虽从风雪中来却丝毫不见狼狈之感。他进来之后,微微一笑,先向众人单掌问讯:

“我佛慈悲!贫僧长禅寺岐难,和师兄云游到此。各位有礼了。”

先前的来人也掀开头罩,抹去了冰雪的国字形面庞轮廓分明,头颅之上微微长出半寸许的细绒黑发,却掩不住他突起宽广的额头,黝黑的皮肤上流溢着健康的光泽,加上他那浓黑粗直的眉毛、山鹰似的明亮而锐利的眼睛,一张微微向外凸出的厚实嘴唇,虽然鼻梁中间微微凹陷下去一小块,却丝毫无法削减来人那慑人的气势。户次多三郎第一眼就看出来人一定是一个真正的武将,只有饱经沙场的军人才有这种慑人的气势,可来人却偏偏向兀自严阵以待的慧彦微微点头问讯:

“贫僧天泽寺开云,有扰师兄。山路艰难,贫僧师兄弟今夜有意在此挂单,实未知师兄肯否?”

慧彦看着开云那严肃的面孔,又望向岐难那胸有成竹的淡然笑容,终于放下心来,合十笑应:

“诺!”

看着那火光映照下,灼灼生光的三颗光头,户次多三郎心中竟莫名一阵慌乱,忽然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

“奸细!这些和尚一定是奸细!快杀了他们!”

慧彦微微一怔,却见开云、岐难面对呼喝杀来的江马军不躲不避,脸上也无惊无惧,自己心中忽然一动,也大笑起来:

“好奸细!待贫僧也来!”

拳随声走,一拳顿将一个冲近前的江马士兵当胸击倒,而旁边,开云抽出戒刀、岐难挥动木杖也大声畅笑着杀入人群中。

三僧齐出,虎入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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