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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河落日远 干戈起狼烟

暮色苍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渤澜河边的草枯了大半,黄色的枯草在草原凉爽劲急的晚风吹拂下波浪式的起伏。十余丈宽的渤澜河面,河水哗哗向东流去。马蹄声响,一队轻甲骑士沿着渤澜河畔逆流向西疾驰。这队骑士身上铠甲色泽灰黑,皮铁兼备,除却前胸等要害处缀以铁叶甲片,颈部、手腕以细铁环结成练甲防护,其余部位俱以皮革制成,形式简约,好似一层皮套紧裹在骑士身上,与本朝铠甲传统风格参差仿佛有八分相似,又似乎沾染了些赫帝斯蛮族风格。马上骑士执矛引刀,身上都斜跨着一张漆成棕红的马弓,鞍边两韐羽箭,正是北镇军轻甲突骑标准装束。

数十骑直踏入河滩浅水,群马奔驰,钵大的马蹄踏得白水乱溅,一片溅露飞珠,几只水鸟惊起高飞,盘旋空中惊惶鸣叫。

“骑尉,已到莫然滩了!”

常虎臣勒马停缰,霹雳豹嘶鸣止步,雄健的前蹄挺立重重踏在河水中。极目远眺,暮色中天地一线,突霖河至此微转了半弯向东南延伸,源头恍似一道银线深入西北莽莽草原渐至虚幻。他纵马扬弓,开弓满月,矢急如流星,弓弦声动群鸟哀鸣,一只水鸟应声坠下。纵马追去,霹雳豹人立跃起,常虎臣猿臂轻舒马鞭一挥,在水鸟尚未落地前卷了过来,引来一阵喝彩。

“骑尉好本领!这般骑射功夫莫说北镇军中,就是大草原上亦无几人及得。”身后一个汉子大声呼喝,四方脸面容粗犷,颔下留着猪鬃似粗硬的短须,正是渤澜卫派来引路的百户韩冲。几日军旅磨练让常虎臣沉稳许多,对他恭维一笑置之,马弓实非他所长,莫说草原上游牧蛮民,就是骁骑、神臂二营中也有许多将佐精擅骑射,非他所及。常虎臣拨转马头,将手中水鸟抛给韩冲道:“将这水鸟烤了,今夜就在此地扎营,兄弟们四下散了,多打些野味来!”

骑士们纵声欢呼四散开去,羽箭纷飞,天上河边的水鸟、野兔可就倒了大霉,平白遭致无妄之灾。一行人马在河边安营扎寨,就着战刀河水将猎物剥洗干净,洒上带来的椒盐调料,架在火上烘烤。大只的黄羊被烤得金黄,丰溢的油脂滴落火焰上一阵暗蓝,发出“滋滋” 声响,香味诱人。

“骑尉,请!”韩冲斩下一支烤好的黄羊后腿递给常虎臣,解下腰间的葫芦打开,举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品味良久方才放到嘴边唆了一小口,见常虎臣奇怪地望向他方才讪然笑道:“骑尉莫怪,我老韩就好这一口,不然也不会这许多年还是个挂名百户!”

常虎臣抢过他手中葫芦猛灌了一口,眼珠一亮,“酒?老韩,好大的胆子!督帅军令森严,你还敢带着酒出来巡哨?”韩冲抢回葫芦,宝贝的藏在怀中道:“军中禁酒本是怕士卒饮醉误事,但迁北这鬼天气!你们三大营不常在野外还好,渤澜卫可是北边的北边,当真冷出鸟来,不喝几口如何抵挡得住?历来是睁只眼闭只眼!自韩千户以下哪个不好几口?”

“莫胡寻借口!督帅禁止临敌、巡哨之际饮酒,又未禁你回城不可饮酒!老韩,你姓韩,韩千户也姓韩,可是你亲戚?”韩冲“嘿嘿” 低笑道:“你倒会猜!若论辈份我还是他嫡堂族叔!”

“失敬!失敬!”常虎臣双眼诧异圆睁,向着韩冲连连抱拳,“不想你还是督帅长辈亲戚!”渤澜卫千户韩章述之妹嫁与顺化侯徐伯苍为妻,韩冲是韩章述族叔,算来自然长了徐伯苍一辈。韩冲往火中添了块木材,拨动火堆,炭灰爆裂闪出好大一个火花,“迁北姓韩的基本都在这渤澜卫中,哪个不沾亲带故?前天中了一箭那个韩德比我小了五岁,可是我爷爷辈的人物!大前天中伏那次,死伤十五名兄弟就有我两个堂弟一个族侄。”

韩冲“嘿”的一声叹道:“迁陵两路之民多半是熙宁年间迁来的,长不过二、三代,短则三数年,我韩氏一族却是不同,自世祖武定年间出关,繁衍生息至今已十代有余,男丁过千人。关外之地朝廷可弃之如鄙履,却让我姓韩的一大家子人哪里去?这迁北之事姓韩的不出力谁还出力!”常虎臣却未料到韩冲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沉默良久,正色抱拳道:“失敬!”语句与前句相同,话中意味大是不同,少了捉狭多了几分郑重。正经不到片刻,又挟手将韩冲怀中葫芦抢出,仰头灌了一大口,笑道:“不过有好东西还是要大家同享的!”将酒葫芦向火堆另一边士卒群中抛去,大喝道:“韩百户赏你们的!小心点喝,人人有份!”“谢韩百户!”“谢骑尉赐酒!”二狗借住葫芦大声高呼,士卒们你争我夺,掀起一阵热潮。

渤澜河水将平整的土地划开两半,渤澜河北一片枯草,黄草漫天恍似无边无际,直延伸到五连山下,中间广大地域尽是黑土莽原水草丰沃。向东、向北俱是连绵无尽的深山老林,耸立连绵的五连山脉恍似一支大臂将莽原回护怀中,西侧直通莽莽草海。河边肉眼所及处,本来不多的树木被尽数砍伐一空。河南除却靠近河岸一箭之地,时可看见井然有序的阡陌农田、村寨人家,开垦好的土地。只是如今正如死一般的沉寂,屯民大多已撤入遥城之内,或者远避到突霖河南,十室九空。

对岸枯草原上这几日时有少数蛮骑出没,远远的枯黄间有时看见点点灰白,那是南下蛮族部族支起的营帐。入夜之后,草原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篝火,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飘忽不定。蛮族大举南下已成定局,赫帝斯主力大军尚未见踪迹,为其胁从的山蛮部、东北蒙兀诸部已经星星散散聚集到了渤澜河北。或十数帐一营,或五六帐一营,按部族驻扎,分布渤澜河北岸广阔的草地上。与北镇军隔河对峙,双方大小冲突已有数十场了。

韩冲攀上一株大树顶端,极目远眺。

“北蒙兀十三部到了五部!山蛮七部也到了四部,独差最大的罕查、叶赫、施蛮罗……”仔细点数,对岸营帐比昨夜又多了许多。韩冲面色凝重,“呸” 地张口骂道:“不要命的蛮子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增兵,怕是非撤进遥城不可,这渤澜河是守不住的了!”

“怎见得是那三部未到?”常虎臣追问道。“你看那营外旗号!”韩冲遥指对岸远处支起的旗帜道,“蛮夷虽多愚笨亦知以旗号标示部族,蒙兀尚狼,其部喜以狼为帜,只毛色形态变化略有不同。山蛮族民尚熊、虎,熟悉者一望可知。”韩冲摇头道:“俱是些小部落,合共不过六、七千之数,那罕查、叶赫、施蛮罗每部俱有控弦之士五千以上,却不知与赫帝斯番夷藏在何处?”

常虎臣学着韩冲的样子,站在树顶极目远眺,虽是一马平川并无阻碍,但相距终究过于遥远,什么帐幕、旗帜都隐没在草海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见一点一点的火光,旗上画的什么说什么也辨不清的,惶论此狼彼狼之别。见他诧异望来,韩冲笑道:“方才所言不过是大约辨识之道,各部扎营、纵马控弦皆有细微差别,不需观看旗帜,但需望见一营一帐、篝火分布、人马奔驰已可大约猜知是何部人马。日观营夜观火,登高及远,此为远查之道。种种细微处人言难述,在这渤澜河边待久了多少都知道一些。”

韩冲重新在火边坐下道:“这几日来蛮子是越聚越多,诸蛮之间分支复杂,一时也难以算清。蛮子不擅造船,北岸树木又被伐个干净,渤澜河可谓天险易守难攻。冬季河水冰封,这迁北地面大雪盈尺,万物绝迹不利征战;春来河水遄急,时有凌讯不容强渡;盛夏时节河水暴涨,河面阔达数十丈,绝难渡过。唯有秋去冬来秋冬之交的一段时节,河水渐少,虽说大队蛮骑难以飞跃,总有浅水河滩容得小队人马偷偷泅渡,防不胜防。哪年少得了了?这蛮子就与狼崽子一般无异,小股小股的闯入迁北,劫村掠寨,人多了,它就跑回对岸,稍不留神又潜回来,端的讨厌!在这渤澜河边上,哪年不得和他们干上几场?看得多了,见到一点狼影子就知道是哪窝子里的!”

夜露渐深,天空象泼上了一重浓墨,隐隐有云气流动,厚重而凝滞,仿佛砚台中尚未完全化开的墨汁。浓厚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发光的东西,一片了无生气的死黑。原野对岸极远处隐约火光晃动,半明半暗,好象潜藏草丛中恶狼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夜风阴郁悲凉,吹在身上初时不觉太冷,待得久了却是渗入骨髓的阴寒。如今蛮族各部汇集,每夜总有奈不住性子的部族试图强行越渡渤澜河。白天尚好,入夜之后,小股泅渡的蛮兵比比皆是,每到入夜这数十里河道热闹非凡,总要为河水染上几点血红。北镇军也每日里派出小股精干百骑队若干沿岸搜索,清剿越界的小股蛮兵。

原野上静得可怕,除了自己这群人外没有丝毫人气。远望对岸草原中那星星散散的点点火光常虎臣心中越发烦躁凝重,好象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在弥漫,漂浮在夜风中,那原野中的群狼正眈眈而视,时刻可能从草海深处蹿出择人而噬。

他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有几分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扭头问道:“往年莫然滩上蛮子可多?”韩冲感到了常虎臣情绪突然的变化,有些莫名其妙:“这莫然滩一带是蒙兀莫然部旧地,滩头河宽水浅水流平缓,每年都少不得有蛮子由此处偷渡。”韩冲粗糙的面容略带傲色地一笑道:“骑尉放心!我已留心看过,对岸近处并无蛮子活动。守夜的兄弟一直在河边看着,今夜安静得很,蛮子们都收敛了,只怕是个平安夜。”

“是了!”常虎臣脑中灵光一闪,猛然站起。韩冲骇然发现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这几日来闲散带着几分忧郁的神情荡然无存。“老韩!不妙,蛮子大举进攻的日子只怕就在今夜!”韩冲一脸异色,诧异问道:“今夜着实安静,不止我们这里,整个河岸都无甚动静……”韩冲表情十分的怪异,若非对这位被贬黜发配至此的上司尚存几分敬畏,就要直斥其非。虽说双方职司都是百户,可人家是实掌三百骑兵顶着散骑尉头衔的侯府亲卫将,自己不过是个领百户衔实任什长的兵头,被调拨入这一队中,提拔作了常虎臣的副手已算超纂。

“正是安静方不对劲!”常虎臣一脸凝重,促声道:“老韩,你的眼光布置我信得过,这几日来也很承你的情。若是没有你这个渤澜卫的老人相助,我营中伤亡只怕要多上一半还多!”韩冲待要谦逊,却被常虎臣伸手止住,“胡蛮子每日袭扰不绝,这几日巡哨可有一日是如此平静的?这渤澜河边,每日夜里似我们这般巡哨队伍少则十数多则二、三十队。河滩平原上一马平川,声音传播及远,不论哪队遇敌多少听得到些响动。今日却全无半点动静。便是我们遇不上不稀罕,怎会每处都没动静,蛮子莫不是约好了回营睡觉不成?”

“的确如此,莫非……”韩冲脸上变色勃然跳起,“蛮子要来偷袭!”

“不错!蛮族生性悍不畏死,好劫掠,不喜约束,不习军律,战则一拥而上,各自依部族为战。前者山蛮、蒙兀会盟,如今赫帝斯强以军力压服诸蛮俱无法根除蛮子习气,无法完全约束各部动作。历次大战已尽显无遗!战前、战后俱免不了小股蛮骑私出袭掠,无法约束。断不可能有一日不出动劫掠,除非……”

“除非是约好了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常虎臣沉声道,“若非如此断不可能各部同时止了派人劫掠,今夜只怕要有大事!”他举目望向对岸,黑沉沉的一片,看不出丝毫动静,近万蛮兵就象潜藏草原深处的恶狼,只露出碧黝黝的双眼仿佛飘忽的鬼火,那星星点点分布原野上幽弱的营火使他心中平添压力,“只不知蛮子会从何处过河……”

“那该如何?”韩冲放眼四望,渤澜河水哗哗流淌,四野格外宁静,诡异得不正常的宁静,心下思索,越发觉得这位散骑尉言之有理,惊惶道:“值得蛮子联手窥视的只有遥城,也只有遥城水面容得这许多蛮子同时渡河。若是蛮子聚众突袭遥城……骑尉!速速下令回援遥城!韩冲不才愿为前驱!”见韩冲满面惶急,抱拳跪倒身前请命,常虎臣身手搀起他道:“韩百户莫急!蛮子纵是今夜来袭也毋须惊慌,自打蛮骑南来,遥城上哪一日不是枕戈待旦?韩千户于遥城沿岸水浅最利泅渡之处布下营寨,据险而守,城中尚有各部将士五千,也无须太过担心。况且我常某人想得到的事,城中诸将难道懵然不知吗?”

听他解释韩冲恍然大悟,讪讪立起,不禁为自己的张惶羞愧,望着这位年轻骑尉,韩冲心中大感钦佩,深心叹服:“枉费自己在渤澜卫戍守十年,却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判断清楚。不愧是侯爷赏识的人!”散骑尉品轶不高,却是可大可小,侯府散骑尉等同顺化侯身侧亲卫将,得授此衔无一不是深得徐伯苍信任之人,听说此人原先还领千户衔,不知犯了何事被贬黜外放。

“韩百户,你可敢虽我过河杀敌?”常虎臣看着他,眼中射出赫赫精光,火焰跳跃下,闪动着混合着狂悍、霸气的兴奋光芒,周身充满自信。韩冲还未见过这位大人如此精神,相处几日来,常骑尉似乎有何伤心之事,总是带着三分疲惫、三分懒散,连他带来三百骑兵都私下忿忿似有不平之气。韩冲心性老成,虽心中好奇也不敢触及,言语一直小心回避,此时却涌出渴望探讯究竟的yu望。他终是长了几岁,多吃了十数年米饭,行事沉稳,压下心中疑问,大声应道:“听凭骑尉安排!”

听他如此说法,常虎臣神色一振,大喝道:“整队上马!”营地中一片忙乱,士卒拾甲提矛踏灭营火,不足半刻马上雕鞍人披轻甲,整整百名黑甲骑士装束整齐高踞马上,排成齐整的方阵。常虎臣点出两名骑士,吩咐他们沿途向遥城报讯,问道:“韩百户可有把握蛮子会正面冲击遥城?”韩冲抱拳答道:“此事绝无疑虑!遥城、大东堡两座城池原先俱是垦屯军寨,扼守河岸要地。遥城前正是渤澜河面最宽河水最浅一段,水势平缓,若不造船筏只有此处可容大军过河,历来蛮子大举进袭莫不由此处强攻!”

常虎臣忽然放声狂笑,扬鞭指向莫然滩头:“发起盟约的赫帝斯蛮人未至,实力强劲大部族一个未来,诸小部蛮贼安敢如此小视我军!诸蛮部强弱相若,号令必难统一,其部虽众亦不过土鸡瓦犬尔!我料其强渡渤澜河必然溃败,我部就从这莫然滩过河,待得蛮军溃散从其侧后冲击,斩其魁首,大胜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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