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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义折云中士 十载洗恩仇

天色渐明,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凉气,河岸草丛间挂满了珍珠大小的露水打湿了战士的衣衫,人人疲倦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情。

一棒劈倒最后一名追上的蛮族,常虎臣勒住马匹停下脚步。一夜鏖战追杀耗尽了他全身气力。昨夜里闯敌营,战莫儿哈,哪一样不是凶险异常?连番恶战常虎臣身上受伤多处,此时收住脚步方才有所感觉。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的伤口略一动作撕裂似的疼痛,身体疲倦欲死,手臂沉重似有万钧巨石,几乎握不住兵器,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痛快!一阵好杀驱尽了常虎臣心中的阴霾。

一轮红日跃出大地,朝阳照耀枯草莽原。

遥望着远远奔逃消失在原野上的蛮族背影,常虎臣豪情满腔,驻马挺立。

恍如一梦!直至此时他才从颢国夫人离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从相逢的那日起两人就不曾认真相处,闻得颢国夫人的声名常虎臣哪会蠢得相信她会全心全意对待自己?无非贪恋温柔,逢场作戏。可惜世上事往往知易行难,虽然立意颇佳,屡屡告诫自己,常虎臣还是不知不觉沉沦颢国夫人温柔罗网中,忘乎所以触动真情。此时跳开了死结,心头一片恍惚,前尘若梦。他手上揉搓着霹雳豹颈上长长雪绒似的细毛,心中的苦涩隐隐作痛也化作了回忆,片片破散。初升的朝阳在他身上洒下点点金光,常虎臣身上衣甲破损处处早已遮不住身体。斑驳的衣甲下露出无数刀伤血口,让人触目惊心,一身虬龙般扎实的筋肉宛如精铁浇铸。

身姿如铁!气吞虎狼!

身后的士卒目光中无不露出崇敬的神色。识英雄重英雄,无论是他部下还是别处聚来的士卒都对这位带领他们冲杀了一夜的百户崇敬非常。夜闯敌营毕竟凶险,一番血战,昨夜随他闯营的七十八骑只剩十人还跟在常虎臣身后。士卒们人人兴奋异常!北镇军最重军功,赏赐极重。良田、房屋、金银、女子,一场大胜人人赏赐有望,至不济凭着军功也可让家人优先购得数亩良田,一处产业。北镇军中士卒大半招自流民,能够拥有一份良田土地是许多人毕生的梦想。关内移民日多,北镇军渐渐难以安置接济,有军功者优先!正是迁北不变的铁律。

李越策马停在常虎臣身旁,举矛高喝:“我军大胜了!”“我军大胜!”远近士卒举起兵刃同声高呼,欢呼越传越远,整片草原都是一个声音:“大胜!”响彻渤澜河两岸,仿佛河水也在欢腾。

这一战,北镇军大获全胜!全军开城出击,沿河杀出数十里外,追杀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方才停下脚步。自身伤亡不足三千,斩首三千余,俘获蛮部男女老幼四千五百,战马牛羊数以千计,蒙兀佐儿斥,山蛮图图合部以下九部贵胄酋长被俘者数十,几乎族灭。北镇军就象一把挥向草原的镰刀,兵分数路拉成一条圆弧沿河追杀收割人头性命,渤澜河北十里之内再不见一个蛮兵踪迹!

沿河两岸遍地都是战死的蛮族士兵尸体,鲜血染红了河边半青半黄的枯草,向胜利者们展示着战果的辉煌。众人回马缓缓返回遥城,一路上处处都是北镇军士卒持刀横枪押送俘获的蛮族俘虏,队中哭声阵阵,不时有老弱伤残行走缓慢者被士卒强行拖出队列一刀砍翻在河边。莫儿哈之后再也没有顽抗抵抗的对手,昔日里强悍凶恶的蛮族士兵在北镇军将士的追赶下仓惶逃窜。一旦战败,联军组织松散的弊病暴露无遗,贵族酋长各顾性命,拼命保存本族实力,谁也不肯停下来为他人火中取栗狙击追兵大军。伤兵妇孺丢弃无数,兵无战心将无斗意,黑暗中亡命奔逃,甚至争抢道路自相残杀。各部损失惨重,一战下来怕是有几个部族要从莽莽古原上除名了。

见到李越、常虎臣二人士卒们无不停下行礼,每次遇见押送俘虏的士卒李越总要停下脚步仔细查问,时不时由俘虏群中扯出一二刺杀在地。常虎臣颇觉不惯,他并非嗜杀成性之人,况且军中惯例,俘虏多半充作苦役,或分赏有功将士为奴。变卖出去也是一笔财源,不知为何李越嗜杀至此?有心相劝又不好开口,两人不算熟悉,交情泛泛。李越官阶、声名、资历、武艺样样皆在常虎臣之上,无谓为了几个蛮子得罪此人坏了交情。几个蛮子性命有何紧要?常虎臣内心深处也未尝不以为是。

“巴和木!”常虎臣正在马背上走神,忽听李越一声怒吼冲了出去,由俘虏队中揪出一名汉子来,衣衫破烂沾满血迹但仍可看出质料华贵。李越双目流泪悲声喝问道:“巴和木!你也会有今天!还认得我李越否?”巴和木破烂的皮裘下套着绸缎袄衫,拇指戴着一枚翡翠板指,两件器物都非迁北出产,在草原上价值极其昂贵,非普通牧民所能有,必是一部贵胄酋长。

巴和木“呸” 地一声,一口痰又劲又急地啐在地上:“老子最后悔的就是放跑了你这小狗崽子!”话音未落已被士兵一枪杆子扫在腿窝上跪倒在地,一脚踹在腮边:“不准对佐领无理说话!”巴和木挣扎起身和着血丝吐出几粒碎牙,怨毒地注视着李越,猛然大笑道:“谁记得你这小崽子是哪钻出来的种!老子杀人无数,这渤澜河南本来就是我莫然部世代相传的牧场,夏人来抢老子杀人天经地义!恨没能杀尽你这炎夏狗崽子,致有我族今日之祸!你父母亲人都死在老子刀下,赔你一命还有赚头!”李越冷峻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神色平淡地轻声俯到巴和木耳边:“没这么容易!我李越对天发誓,世上有你莫然部一人我就杀一人,有二人就杀二人,生生世世永志不移,誓要除尽莫然一族血脉!”

两人虽用蒙兀语交谈,但迁北与诸蛮领地相通,炎夏人的盐、茶、铁器,草原上的牛马都是对方必须交换的物品,通晓蛮部语言者不在少数。蒙兀、赫帝斯、山蛮、扶余语言常虎臣都晓得一些,大致听说无碍。李越这几句话说得怨毒无比,听得常虎臣心中一寒:“今日才知一人恨意可如此之深!”对李越多了几分敬畏惧意,内心深处更又隐隐存了一番念头,日后行事不作便罢,否则定然斩草除根,不可存妇人之仁!

李越拉过巴和木向领兵的什长问道:“在哪里抓到他的,你队中莫然部俘虏还有几人,都给了我成不成?”李越威名素著,众兵丁不敢轻忽,那什长出列拜道:“督帅神威庇佑!托诸位将军鸿福,这蛮子本身受伤不轻,被我们从草堆中搜到的,李佐领要只管领去便是。”李越也不多言,吩咐众兵丁将莫然部俘虏选出,无论老幼尽数推到河边一刀砍了,自行将巴和木手脚折断扎作一捆置于一匹空马背上。看着族人头颅落地巴和木圆睛欲呲,流出两行血泪,却被塞住口舌缚紧了手脚作声不得。

“拜见二位将军!”离着城门尚有十余丈远,城门口的士卒已经抢上前来高喝道:“李佐领回来了!”“常骑尉也回来了!”远近士卒群起欢呼。昨夜一战常、李二人居功至尾,常虎臣渡过渤澜河绕到蛮军后方夜袭敌营,李越执尖破锐率先领军出击,正是蛮军惨败的主因。以数千简陋之师强攻坚城固然是莫儿哈指挥的错误,但以诸部蛮军的战力顽强纵败亦是有限。趁敌师疲痹开城出击,小胜一场,将蛮兵逐回北岸不难,可说要斩首俘获近万,一战之下数部族灭那是万万不能。两军交锋争的就是一个气势,昨夜若非蛮军各部贵酋大将存有私心,一惊之下自乱阵脚,各顾保全本族性命一味奔逃,单单那被俘的两千青壮就至少可以拼掉北镇军千条性命。就算不足扭转战局,也足以让蛮族大部从容撤退。

大晟北部有燕山云水之称。燕山卫护燕京,山势不高却磅礴大气。太宗武皇帝谓之有帝王气,迁都燕京,改旧都安邑为西京,倚仗的就是这燕山天险,广袤富饶之地。大云河贯穿整个帝国北部,西起柔然族地东至承理路流入大海。西北四镇建在西北高原之上,护卫着帝国整个西北边境,面对北蒙兀、柔然各部数十塞外部族,兵精马肥不在北镇精兵之下。北镇精骑号称甲于天下,精于关中诸军,纵观大晟也唯有驻扎稽南、幽云两路的西北四镇、集天下精华的龙武禁军骑兵可同北镇精骑相抗衡。

尽管如此,面对蛮族骑兵北镇军也占不敢托大。遥城之中骑兵总数不足二千,步骑总计兵不满万,尚且留下小半守城。战力最是狂猛凶霸的铁甲骑不宜久战,无法渡河追击。单独倚仗一千轻甲突骑,两千步卒追击蛮军九部败军绝难取得大利。蛮族大败肇因有二:一是被常虎臣由后袭了大营,军心混乱士气低沉;二则是李越当机立断,抓住时机开城出击,铁甲骑军迅猛冲击未给蛮军首脑稳定军心,共商对策的机会。各部酋长自作主张,行动混乱终于导致全军崩溃。

此二人实乃此战大功臣,也一般的好战,追杀远去数十里外。大胜之际军心士气高昂,常虎臣率众袭营虽已传开,但普通士卒许多未曾认识此人,李越领铁甲骑开城出战威风八面却是人人瞧得清清楚楚,其人又是北镇军中威名赫赫的勇将,受人欢呼崇敬比常虎臣犹胜许多。

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城门附近的士卒都聚拢过来。“骑尉大人!”人群中挤出十余条身影,扑在常虎臣身前倒头便拜。常虎臣认得都是昨夜随他过河被水打湿了衣甲的那几名骑卒。只见当头一人双目通红,抱拳昂首哽咽道:“我等行事鲁莽,往返奔波寸功未建,坐看弟兄们浴血撕杀,心中不安,请将军责罚!”

“请将军责罚!”二十二名大汉同声以首顿地,俯首待罪。常虎臣扶住当先一人,目光扫过一个个俯首请罪的身影,其中几人目光闪烁,羞愧得几乎伏在地面。常虎臣心有所悟,昨夜定然有人借故避战,黑暗之中各人衣甲未曾仔细检查,叫他们胡弄过去。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都给我起来!”常虎臣暴怒喝道,拔出惊雁长刀重重斩在地上,举目四顾巡视围观兵丁大声说道:“我的士卒永远不许垂头丧气!觉得对不住弟兄的,觉得没赶上机会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下次加倍撕杀!难道北边的胡蛮子不够你杀不成!”亲手将地上士卒一一扶起。

当先那名大汉含泪低首,抱拳道:“愿为将军效死力!”常虎臣认得他是军中什长沐天德,随着他从迁阳过来的二百骑卒之一。高大孔武卖相极佳,被典骇看中充作护送颢国夫人的“仪仗” 之一,拨入常虎臣麾下。常虎臣撅起于北镇军中不过旬日,举鼎十里、锤杀力士、校场夺魁,由布衣一跃成为健锐营千户、侯府散骑尉,官居六品,如同神话,向为军中士卒、市井百姓津津乐道。钦佩、羡慕者有之,暗中非议嫉妒者亦有之,这沐天德正是其中之一。

此人出身于云中游侠,练就一身家传武艺,横行十里八乡也是极桀傲的人物。只因一言不和杀了朝廷命官逃至迁北投军,本有心作一番大事业。常虎臣之越级超攥,一曰举鼎,二曰比武,三来还是比武,所倚仗者无非武勇过人。大凡逃罪至迁北投军者莫不是好勇斗狠之辈,沐天德来得晚了几日,未亲眼见得常虎臣神力武艺,但听他人夸口心中凭地不服,自忖若是来得早上几日这千户骑尉只怕该换人当当。时常有心一展武勇,挫挫常虎臣锐气。至随同常虎臣到了遥城,自知武艺颇有不如才稍稍安份下来,但仍不时与亲近之人分说:“常虎臣不过尔尔,武艺强极亦不过一芥蛮勇匹夫!连累大家被贬黜到遥城戍守。”口里仍是不服,但心中对常虎臣武勇、气概已是钦佩。今日大羞大愧之下又得常虎臣激励安慰,沐天德心情激荡如万倾波涛,立意全心效死。

常虎臣往日里好说歹说也是迁阳城中屈指可数的“大侠” ,号称管着迁阳四门之内上百号地痞无赖,亲近的也有十余人。统领御人要诀多少也知道一些,见沐天德神色知他是真心服膺,一喜知道:“今后得此人死力矣!”心中不无得意,自忖道:“带兵收买军心,路术倒也和从前带领手下兄弟相差不多。”

遥城初名白水城、银波城,始建于本朝太宗年间。几度废立,历来是蛮夷与炎夏相争之处,地下不知凝聚了多少健儿英魂。德宗之后武备不修,晟军势力逐渐被逐至迁水南岸,陵河南北也时常被蛮军骚扰,遥城也被废弃。重新复建却是在徐伯苍执掌迁北之后。城池依古法建立,半军半民,设四门八楼,两条跑马大道贯穿东西南北连接四门,马步军士调动迅速便捷。城以南北分,隔着一条八马大道,城南具是民居,城北却如鱼鳞叠次建着一排排青砖营房。

整座城池犹如坚不可摧的巨大军营,平日里虽只有渤澜卫四千军兵驻守,战时往往却需容纳北镇全军数万士卒,城外河南十万百姓,箭矢兵器粮草谷米储存极丰,这营房也建得格外众多。此时大军未至,城中驻军不过数千,营中空旷辽阔极是宽敞。

进得城门不远,一骑飞马扬尘而来,一名小校翻身扑倒二人面前禀道:“李佐领!常骑尉!张、方、曾三位千户,神臂营步标统、健锐营萧佐领有请二位将军指挥府议事!”

渤澜卫指挥府就在城北进入城门不远的街道边上。青砖高墙铁角飞檐,院墙四角设得有箭楼,显得极是坚固。门前街道上支起一排拒马,大量原木制好的拒马鹿角码放在府门前。一进府邸就是一股紧张气氛,墙边箭楼上都伏得有张弓搭箭的弓弩手,院中巡行守卫的士卒比平常多了一倍。

“出了何事?”李越不耐看他二人客套,将马匹与巴和木交与士卒看好,返身追问出门来迎二人的萧宗禹道:“为何这般紧急召集议事?”

萧宗禹是健锐营佐领,中等身材蜡黄脸膛,披着一身青甲,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萎靡,对于遥城军务也甚少发言,此时脸上却带着一股喜色。健锐营驻扎遥城士卒不多,以萧宗禹、常虎臣为首,官阶最高。李越是铁甲骑佐领,位阶还在寻常千户之上,与萧宗禹不相统属,无所顾忌。常虎臣手底虽实掌骑兵三百,顶着散骑尉的头衔,但毕竟不是健锐营正职佐领,此际又是被罚贬至遥城,实论起来应受萧宗禹节制。说话行事不如李越一般随便。

“陈先生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常虎臣心头一喜:“可是援军到了?” 遥城至迁阳不过两百里,轻骑急进一日可至。就是大队人马整顿费时,行进缓慢也不应超过三日。然而入秋以来,渤澜河沿岸风声鹤唳,蛮族骚扰偷袭一日多于一日,北镇军却无添兵迹象。只在先后三次调了健锐营萧宗禹一佐人马,常虎臣部下三百骑兵以及李越、步易狄二人的千余人马来援。

遥城兵不过万。迁北之民也素称彪悍,下马能耕上马能战,遇战事发放刀枪稍事整编就是一队精兵。但习农事者,春耕秋收开沟挖渠,五更起三更歇,辛勤劳作方能换来一年好收成,习武射箭之时能有几何?较之终日放马奔驰,射猎游牧逐水草而居的诸部蛮族可谓先天不足。临时征召之民壮终是不能同蛮军士卒相抗衡。

联军九部,民不足二万,昨夜来攻战士将近七千人,几乎三得其一。迁北之民除去老弱,能战者五不及一

昨夜一场大胜,九部联军溃退,图图合、佐儿斥两部几乎族灭。但赫帝斯本部精兵未现,蒙兀、山蛮尚各有几大部族,合兵可达二十万众。折损七千不伤筋骨。

昨日之前常虎臣尚且不甚在意,然今日他已深知蛮兵战力之强悍。蒙兀习惯游牧,山蛮介于游牧定居之间,二族扎营皆极其简陋,既无壕沟也无鹿角,蒙兀一族扎营甚至不设栅栏。常虎臣部下虽多是新兵,但人人威武堪称精壮。为颢国夫人挑选仪仗外相自然是要够好的。其中不乏如沐天德般孔有武力者,只因为初投军中,不习军旅作战才被划拨常虎臣麾下。以精壮猛士自背后偷袭敌之老弱,又无栅栏壕沟阻挡,生还者尚且四不及一,可见蛮民之悍勇。

二十万大军断非遥城一支孤军弱旅所能抗衡。

“只怕未必!”李越摇头沉思片刻,十载深仇一朝报,李越喜多于悲,说起话来也格外和善:“昨日离寨之前我曾问侯府使者迁阳大军何时出发。使者言:‘每日里整军操练,未曾见督帅有动兵的意思。’怎的今日又变?”

萧宗禹“哈哈”笑道:“昨日还昨日,今日是今日!昨夜未动兵之前,蛮族南下说得再详实也是风声谣言,在两可之间。到了今日,大不相同,大大不同!”

“管它怎的!为何在此处争论?陈先生既召我等前来,自然是要传督帅号令,进去便知,何必站在门口讨论?” 谈笑中,李越、常虎臣解下铠甲略为整理面容,在衣外罩上一件小校捧来的锦袍,向大堂走去。

大堂内,十数名文武将官分立大堂两边,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武将身上人人血迹未干,锦袍底下隐约可见污迹血痕。当头四将正是标统步易狄,千户方啸、张义、曾鲁,再往下首几人都是渤澜卫资深百户;文官则以遥城刺史为首,以下多是些户、礼、粮三衙,掌管钱粮仓库户口典籍的官员。

陈琊一袭布衣儒衫坐在大堂正中,在一片衣锦赭绿中显得格外扎眼。身后按剑立着一人,却是常虎臣的旧识──内河巡卫千户章渝。此人仍是一身黑甲,未染血迹,格外干净。

“林单汗合东北蒙兀八部十万大军绕过迁北,由陵河以南借道关东南路东进,叩关北云。” 见常虎臣三人落座,陈琊轻咳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常虎臣脑袋“嗡嗡”一阵乱响,目瞪口呆。东北蒙兀与山蛮一族俱受赫帝斯辖制。十余年来数次寇边无不是先绕道东方与赫帝斯合兵一处,共攻遥城并力向西南进攻。若由北向南,出思州,取道关东南路叩关北云,则必经过北蒙兀交界之地。

东北与北,两族皆称蒙兀,但其实不合,皆未敢在交界之地擅自用兵。久而久之,此处防御也松懈下来,却未料想林单汗此次竟不与赫帝斯合兵,径自南下攻取北云。

厅中文武将官,人人都是呆若木鸡。

自大晟立国以来,蒙兀一族寇边不断。其族民数百万众,据地万里。由西至东,整个北方边境都是蒙兀部族活动的天地。八十万蒙兀铁骑曾是大晟历代先皇的心头大患。太宗武皇帝雄才大略,亲提大军于塞上,三十万大军出塞远征,无功而返,未能尽数荡除边患。此后历代君主皆敬而远之,广筑烽火台、城塞于边境,烽火相望,城城相连,浩瀚绵延万里,西起承天东至北云。

直至桑源汗死后,蒙兀三分,北方边境方才稍微安宁。蒙兀一族仍时有南下劫掠,但已不复当年气象。西蒙兀败于柔然,其地尽被柔然所夺,仅剩下白山一部苟延残喘。北蒙兀虽仍有精骑三十万,称雄草原,但近年来在柔然与赫帝斯东西打压下也是今不如昔,无力威胁大晟。东北蒙兀则被赫帝斯所得,林单汗以下各部王侯皆受东赫帝斯大公册封。

纵观大晟三百年江山北疆征战,一直是与蒙兀一族交战的血泪史。柔然、山蛮撅起不足百年,赫帝斯东迁立国也只是三十年间事,蒙兀一族仍是大晟子民心中最大外患。

“林单汗不东来会合,由正北出兵直接南下,蒙兀一族再次复合了吗?” 人人满心疑虑, 大堂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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