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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暖风吹过进入四月，我的家乡河套平原已是一片绿色了。似是一夜之间，阡陌纵横的田野齐刷刷蹿出了嫩绿的麦苗，紧跟着，柳树抽叶，桃树开花，高高的杨树也把椭圆的叶片展示在阳光下。
就是在这样一个被绿色包裹的季节里，母亲不幸去世了。
母亲与我们这个世界告别时是在午夜之后。母亲咽气后，父亲静静守候了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打开他的手机，先把噩耗告知二哥，随后又告知大哥。
片刻工夫，二哥便驱车赶到了医院。这时节，二哥的身份是县委常委兼常务副县长，已是个老大不小的官儿啦，也是个实权人物。二哥没有直接到病房去看已经离他而去的母亲，而是直冲医办室找值班大夫询问情况。当得知母亲咽气时值办医生和护士都没到场抢救而且根本就不知晓时，二哥便大发脾气，并且在数分钟之内喊来了院长、副院长以及科室主任主治大夫等一干人。二哥直接把院长堵在走廊，气冲冲说道：“李院长，你快瞧瞧吧，瞧瞧你手下的这些白衣天使们，你的这些白衣天使们连我这个副县长的母亲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都敢马虎行事，可见对别的病人是什么态度了。”院长无奈地叹着气，一个劲地赔礼道歉：“这事我们一定追究，一定负责到底，一定……”
“于安民，你过来一下！”就在这时，父亲走过来了。父亲早已把二哥的行为看在眼里。父亲对二哥的这种以权压人的霸气十分恼火，本想训斥他几句，但考虑到有众多人在场，给了他面子。父亲把他拉到一旁，轻声说：“安民，你妈已经走了，我让你快点赶过来，是想趁你妈还没有走远，让你送送他，你倒好，不来先送你妈，反跑到这儿胡嚷嚷来了。你妈走时医生不知道，不是他们的事，全是我的安排，也是你妈的意思，你不要吵嚷了，让你妈安安静静地走。”
二哥听父亲如此说，顿时消了火气，踅身跟随父亲向病房走去。院长及一帮医护人员也赶忙跟了过去。
母亲在跨越那道人人都要跨越的生死界线时，既不让儿女们知道，也不让医护人员前来抢救，确实是父亲的安排，也是母亲的意愿。母亲是肺癌晚期住进医院的，前后达半年之久。肺癌晚期病人，呼吸近于衰竭，只能靠插管子输氧维持生命。一次次的吐血，一次次的痰堵，一次次的呼吸中断，一次次的抢救，折磨得母亲欲活不能欲死不成。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一次从死亡边缘喘过气来的母亲，轻轻抓住父亲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声调，恳请父亲在她下一次憋气的时候，千万别通知医生抢救，也别让女儿们知道，让她安安静静离开人世。父亲凝视着喘息未定的母亲，思索良久，终于坚定地点了下头。
父亲的这个抉择，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心灵折磨。按照习俗，父母离世，儿女们该是全部亲临身旁送一程的。父母养育儿女一场极不容易，临了不送一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父亲何尝不明白这个事理？可是，面对无情病魔的折磨，面对母亲的苦苦哀求，父亲不能不考虑打破常规。父亲是个明白人。父亲心里比谁都清楚，医治母亲的病已是没有一丝希望了，没有一丝希望的事，何苦要努力呢？与其艰难痛苦地活着，不如早一点脱离痛苦安然辞世。可这样做定会落下儿女们的埋怨。然而，为了心爱的老伴少受一点罪，父亲甘愿接受埋怨。
果然，二哥在看过母亲的遗容之后，果真就埋怨起来。二哥说：“爹，你心疼我妈，让我妈少受点罪，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你不让医生抢救我们也能理解，可你不应该不让我们做儿女的知道呀，至少应该给我们打声招呼，或者跟我们商量一下。我妈生养我们不容易，到头来却连我们的面没见着，连个送别的人也没有，孤零零地走了，你说我们难受不难受。”
紧接着大哥赶到了。我们的大哥这时节也不是个寻常的人物——一个拥有千万资产百名员工的乳制品公司老板。大哥也是先把气撒在医生们的头上。大哥说：“前两天还能吃能坐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们这医院是干啥吃的，早知这样，就不在这烂脏医院住了。”当听说是父亲的安排时，转瞬就埋怨起父亲来：“爹，你咋能这样干呢？你这不是让我们做女儿的落不孝的骂名吗？你还让我们在这世上活不活人了？”
再接着是我姐赶来了。姐赶来后便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号啕大哭。姐妈呀妈呀地一阵悲哭过后，哭嚎中便夹带了埋怨的意味。“妈呀，你为女儿们辛苦了一辈子，临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你让我们心里咋过意得去呀！你该是让我来送一送呀，我孤苦伶仃的妈呀……”
父亲听着这些声声埋怨，一声不吭。他用沉默应对着这一切。可他心里却在默默回应：我能向你们打招呼吗？我能让你们来吗？你们来了，能不喊医生吗？那要把你妈折腾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们没见到她受苦受难的可怜样子吗？你们快消消火气安排你妈的后事吧……
在母亲后事的安排上，父亲又与两个儿子产生了矛盾。矛盾的焦点是该给母亲举办一个什么样的葬礼和把母亲葬在什么地方。父亲的意思是：母亲一辈子生活在乡村，该按乡村的习俗，请几个和尚或居士念两天佛经超度一下亡灵，然后出殡下葬；出殡时也不要请过多的人，让一些亲戚和邻近的乡亲来送一送就行了，那些亲戚和乡亲毕竟和母亲共同生活过，亲也好，疏也罢，临了送一程，道个别，也是尽了人之常情。坟地可选在兰山深腹向阳的坡面处，那里僻静、安宁，正随了母亲喜静的性格，也随了父亲本人的性格，因为母亲的安身处，也是日后父亲自己的安身处。对于父亲的意见，二哥首先表示不赞成。二哥说：“爹，你也不看看如今都啥年代了，还抱着你的老皇历不放！瞧瞧你两个儿子的身份和地位，也不该把我妈的丧事办得那样寒酸、小气。”他的意见是，将母亲的遗体安放在殡仪馆，搞个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然后出殡下葬。他要在集体公墓替母亲选一个最高级最昂贵的墓穴，以尽儿子的孝心。父亲说：“你的孝心我领了，你妈要是能听到，也定会领你的这份孝心的。可现在是安葬你妈，你们要多替你妈着想。县城殡仪馆远离村庄几十里，你妈的那些亲戚乡邻到殡仪馆与你妈告别，两眼一抹黑，路都找不着，那不是让他们为难吗？你所说的葬礼隆重，无非是人多一些罢了，可来的那些人，都是你和你哥的朋友、属下，和你妈一点不沾边，不沾边的陌生人去送别你妈，而与你妈要好的人又都去不了，你说你妈心里别扭不别扭？难受不难受？”
在父亲与二哥争执不休的当儿，大哥说话了。大哥的立场既没站在父亲一边，也没站在二哥一边。他的话听起来是向着父亲，可细分析起来，完全是出自他个人的意愿。他说母亲的丧事应尊重父亲的意见，既然他老人家健在，就应让他老人家做主。既然父亲提出不在殡仪馆办，那就不进殡仪馆，放在乡下办，该念经念经，该请人请人，与他有关与二哥有关的人都请，丧事嘛，该是人越多越好，越隆重越好，显得于家人气旺，老太太威望高。墓穴既不选深山，也不选公墓，而是就近选在山外风光优美的山坡上，坟墓由他出钱修造，连同父亲的一并造，建得比公墓中最好的墓穴还要好，情景如同人间别墅，墓前有庭院，周边有花草。
三方各持己见，一时僵住了。
僵持的局面发生在医院的一间会议室里。此前二哥让医院领导临时为他开了一间会议室，他把父亲和大哥请进会议室议事，并把母亲的遗体暂时安放在太平间。在僵持中，大嫂、二嫂以及一些主要亲戚也相继赶到了，他们到太平间看过母亲后，便都聚在会议室听父亲与二位儿子商讨。眼看日上中天，局面仍在僵持着，而母亲，依旧冷清清地躺在太平间，只有我姐一人守护着。按理说，在母亲如何安葬这样的重大事情上，大哥二哥该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小时候，在父亲面前，大哥二哥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乖得跟个小猫似的，可是如今……如今他们有权了，有钱了，变得神气了。权势和财富这两样东西，最能让人牛起来，神起来。《红楼梦》中那个跛足道人唱的四句《好了歌》，其中前两句就是关于功名和金钱的，可见这两样东西对人生有多宝贵了。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父亲终于憋不住了。父亲拿出了他的杀手锏。父亲那一阵真是气坏了，几乎是吼叫着说：“你们不是说我健在吗？你们不也说我健在就让我当家吗？那好，你们让我当家，就按我的意思办，赶快护送你妈回乡下；你们要是不让我当家，那好，这事我就不管了，你们愿咋办咋办去！但有一条你们得记牢了，你妈的那些亲戚朋友若是不来送你妈，我就要找你们算后账！”父亲说罢，扭身就要走。众人赶忙拦住。
父亲这一强硬，大哥二哥便没话说。他们听从父亲的安排，将母亲的遗体送回家来。他们在院门外搭起一个灵棚，母亲的一切丧事活动便围绕着灵棚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