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就看见了角楼。
宫墙角楼上，慕容傲天手里拿着一个人——一个哇哇哭叫的孩子，一个黄瘦的发育不良的孩子！慕容傲天拿着孩子，面上含笑，那神态，那姿势，竟然好似胜券在握，潇洒无比。是的，他是可以猖狂了……尽管是最后的猖狂！因为他的手中，捏着我的软肋，我易凤歌的软肋！易凤歌咬牙切齿的想，眼睛却看向那个孩子，那个哇哇哭叫的孩子……
孩子……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亏欠了的孩子，我只管粗暴的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不管养育的孩子！
我不曾喂给孩子一口奶，我也不曾给孩子一个拥抱。我也不曾亲手扶着孩子学走路，我也不曾亲自教孩子学说第一声“妈妈”。
孩子的第一个微笑，不是对我而发；孩子的第一次学步，不是冲向我的怀抱；孩子的第一声“妈妈”，也不是叫我！
我将这个孩子当做报复慕容云翔的工具，而现在，慕容云翔，却用这个孩子，作为威胁我退兵的工具！
这……就是轮回？这……就是报应？
易凤歌突然想笑，想要疯狂大笑。可是她却没有笑出声音，却是无声无息的落下了一串眼泪。
易凤歌是女性，可是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女性，不在乎自己是女性。从小女扮男装在最艰难的生活中奋力求生的女孩子，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即便年龄渐渐长大，渴望爱情的天性将她身上隐藏着的女性温柔慢慢的一点点唤醒，她也依然没有身为女性的自觉。她用最粗暴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爱情，要么全部，要么割裂，不容许自己迟疑，也不容许别人迟疑。对待慕容云翔如此，对待关之洲也如此。她把情场当做了战场，在一场场的战役之中，将自己割得遍体鳞伤，也将对方割得遍体鳞伤。
可是她依然骁勇，依然带着猖狂的笑，纵横驰骋。面对着一场场的失败，她不在意，或者说假装不在意。那是因为，她不认为自己是女性，认为自己不是女性！
然而——今天，看着孩子在宫墙角楼上哇哇哭泣的一瞬间，易凤歌身上的一切女性温柔，全部都苏醒。或者说，身上所有的女性的软弱，全部苏醒！
在这个时候，易凤歌是慌乱的，惶急的，紧张的，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对着这样的景象束手无策的——母亲！
易凤歌身子摇摇欲坠，关之洲扶住了易凤歌的身子，低声说道：“镇定一些，听慕容傲天胡说什么。”
易凤歌点了点头。只是轻轻的一扶，身上似乎又有了力量。我，易凤歌，从来不认为自己逊于男儿的易凤歌，在这当口，却依然需要男人啊——需要男人的支援。
关之洲自己的身子也摇摇欲坠。将易凤歌交给苏良才，他自己靠在了马身上，深深吸气，朗声问道：“慕容傲天，你到底意欲何为？”
关之洲重伤未愈，声音不响，却又有专门传话的士兵，朗声将关之洲的话重复了一遍，传了上去。
四下里一片寂静。慕容傲天的声音猖獗的响了起来：“易凤歌……你看见太子殿下了没有？皇帝陛下突然发病，临时口谕立这个孩子做了太子……你可是想要这个孩子少年早夭呢，还是希望这个孩子平平安安？”
易凤歌脸色煞白。关之洲厉声说道：“无耻！”
这声音虽然不响，但是角楼上的慕容傲天，居然就从关之洲的口型上看出来了，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无耻！不是，你才是无耻！勾结易凤歌，试图谋反——才是真的无耻！你以为天下人不知道你与易凤歌这对狗男女之间的奸情？”
易凤歌气得浑身发抖。厉声说道：“你……忒无耻！”手上捏紧了阳春弩——慕容傲天很近很近，我的阳春弩能射杀他！可是，可是，孩子在他手中！
关之洲脸色苍白，声音却很稳定：“你……到底想要如何？”
慕容傲天伸出了一个手指：“第一，铁龙骑退兵。”
关之洲没有回答。四周的铁龙骑士兵，目光都要烧出火来！
铁龙骑含愤含悲而来，是为复仇而来……可是现在到了宫门口，对方却挟持了太子殿下，威胁铁龙骑退兵！周晗尸骨未寒，大仇未报，铁龙骑怎甘心退兵！然而，角楼之上，那是太子殿下，是主帅的孩子！
“退兵吧……将军。”沉默了片刻之后，韩擒虎终于开口。很多士兵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退兵吧……将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易凤歌咬牙，说道：“好，我铁龙骑——马上就退兵！”周晗——我终将为你复仇，只不过，现在，原谅我自私一次！
慕容傲天听见了易凤歌的话，哈哈大笑，说道：“好，易凤歌果然爽快！”伸出了第二根手指，说道：“第二，为了预防你铁龙骑卷土重来……我的第二条，就是要你，易凤歌，束手就擒，自缚进宫，从此居留在云国皇宫之中！否则……咱们鱼死网破，太子殿下少年早夭，你易凤歌——从此之后……心神也不得安宁！”
一句话落下，下面的铁龙骑士兵，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易凤歌身上，所有的士兵，都在静静的等待着主帅的抉择！
片刻之后，终于有声音爆发出来：“不行！”“放你娘的狗屁！”“你想得美！”“慕容傲天，****你老娘！”
韩擒虎的声音颤抖：“将军——退兵可以，进宫，不可以！”
易凤歌转身，柔软的目光落在关之洲身上。她的声音空洞飘渺：“你说呢，之洲？”
关之洲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虚弱：“凤歌……我不赞成。”
“可是……我亏欠了他……我亏欠了他！我易凤歌亏欠了的人很多……但是我最亏欠的人，就是他！”凤歌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绝望，“我不能看着他死，我不能！”
易凤歌抬起眼睛，声音颤抖：“我答应……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四周凝固了，整个世界……疯狂了！
很多士兵想要大声嘶吼，很多士兵想要放声大哭。韩擒虎跪倒在地，关之洲转过眼睛，眼泪一串串滑落——
这是凤歌的选择。在做母亲与做将军之间，她选择了做母亲。为了这一点——她甚至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即便不需付出生命的代价，凤歌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凤歌，纵横驰骋的凤歌，她属于铁龙骑，她属于疆场，她属于整个云国，她唯独不应该属于那个深宫！
何况，是没有爱人的深宫。
只是他不能制止。虽然他很想制止。
这是凤歌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的选择。尽管这样的选择，会将关之洲的心，一遍一遍的拖出来凌迟。
易凤歌回头，带着美丽的灿烂的微笑：“擒虎，之洲，铁龙骑，就交给你们了。”抬高了声音，说道：“从今天起，铁龙骑就以韩擒虎为首，关之洲为副，同临一地，足以养马！”
大地无声。片刻之后，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而后——风也不动，云也不飘，铁龙骑的旗帜，也不再飘飘摇摇。如同风卷过稻浪，皇宫之外，数千士兵，齐刷刷的跪倒。
“将军！”“将军！”“将军！”
数千士兵，压下了所有的嗓门，低低的、绝望的呼叫。呼叫他们挚爱的将军，希望将军能改变主意——然而却不敢将嗓门放高了，他们……不能用粗暴的态度……影响将军的决定！
易凤歌将手中的兵器扔下，抬起眼睛，脸上微笑：“慕容傲天，你的人出来拿我，还是……我自己进来？”
风盈袖带着几个侍卫往宫门方向走去。路上的守卫本来也不多，大多数人都上宫墙去了。留下的人，见风盈袖款款走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竟然没有人阻拦。而又有人见到有侍卫倒戈做了风盈袖的护卫，迟疑不定之下，又有人被风盈袖寥寥数语打动，竟然也倒戈投降。一时下来，风盈袖身边竟然也聚集了七个护卫。
远远的，听见了角楼那边，传来了刺耳的笑声！
风盈袖脸色一僵，失声说道：“那是慕容傲天的笑声——天杀的慕容傲天，他到底在做什么？”
却有激灵的侍卫，已经打听了回来，气喘吁吁回来，告诉道：“皇后娘娘……剧王爷挟持了太子殿下，威胁凤歌将军投降！凤歌将军已经答应退兵……束手就擒……”
剧王挟持了太子慕容明晖……用慕容明晖威胁凤歌投降！
脑子轰隆隆作响。风盈袖浑身颤抖。凤歌，骄傲的凤歌，从来不肯认输的凤歌——竟然为了这个孩子，答应投降。
答应退兵，答应束手就擒。答应将所有的骄傲都踩在地下让人践踏，答应将自己锁进监牢再也不能脱身。从此之后，凤歌再也不是翱翔在九州大地上的一只铁凤凰，她成了囚笼之中的一只灰雀，只能唱着令人心酸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