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已经结束,敌人已经逃走——其实是撤退了,除了破碎的盔甲兵器、血迹马尸之外,没有留下一个伤员,连士兵的尸体也没有。战场上,剽骑旅医务队的救护兵们正在四处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伤员,一旁的大坑里高高的架起干柴,几个用毛巾包住口鼻的杂役正在往上面码放敌人和战马的尸体——而己方阵亡者的尸体将在验明证身之后,用一具白木棺材收敛起来,就近埋葬。
残破的门楼上,项凌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仅存的一个完整的垛口上,就这样,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夜色渐浓,外面焚烧尸体的火焰渐渐熄灭,装殓着己方死者的几百具白木棺材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门楼外的空地上。空地上不时的有火光伴随着低低的哭泣和言语声传来——那是幸存的士兵们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残香剩烛为战死的同袍送行。
听着下面断断续续的哭泣,项凌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接连几场恶战下来,自己一个五百多人的骑兵营,现在还能站起来活动的,已经不足一百人了。想想之前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的日子,项凌心头的怅然又加重了几分。
天色已经全黑下来了,下面来祭奠的人却一直没断过。项凌伸个懒腰,打算回去看看被自己扔给朱高炽的杂务还剩下多少。不想刚刚走下台阶就撞到了朱高炽——在忙活了小半天之后,他将剩下的一大部分事务交给了赵忠来处理,自己堂而皇之的跑了出来。
“师兄,能陪我坐会儿么?”
于是已经在上面吹了小半天冷风的项凌又回到了门楼上,陪着朱高炽继续吹冷风。
最后一丝晚霞在西边的天幕上隐去,一轮皎洁的月儿爬上天空,一层银白色的清辉将下面的一片狼藉巧妙的掩盖起来,显现出几分奇异的美感。下面的空地上,前来祭奠死者的人们依旧络绎不绝,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呆呆的坐在垛口上,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这次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被动?”最后,还是朱高炽忍不住问道。
“被动?”项凌拍拍自己被凉风吹得有些麻木的脸颊,想了想回答:“当初我们的设想是:把这几个堡子做成蜘蛛网,你的剽骑旅呆在和林城就是网子中间的大蜘蛛,到处飞来飞去的蚊子苍蝇们小些的就被网子粘死掉,大些的也能被捆住让你们来收拾。可是这次拓拔骢让以往零零散散的马贼们抱成了团,咱们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被他们使出蛮力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编好的网子一下子就扯的七零八落了。”
“那就是说——咱们的网子还是不够结实?”朱高炽有些不甘的道——年余以来的军旅生活让他成长了不少:“那就是说,我们还要增加各个驻扎堡子的兵力?这样一来就又是一笔大大的开支阿!北平都督府虽然富裕,也经不起常年这样的消耗啊。”
“是啊——”项凌也是满心的郁闷:人马少了,顶不足鞑子的侵袭——这和不驻扎队伍有什么区别?人马多了,粮食军械接济不上——不是说没有物资,而是很难运上来——为了运这些物资,从居庸关出发的车队要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走上五到十天,对于有心人来说,这是多好的目标啊!
想不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两个年轻人心中又添上一层郁闷,看看天上已经是月上中天,两人终于熬不住,各自回去睡了。
次日清晨,几个眼睛里满是血丝的参谋递上了他们连夜统计出来的战斗结果。不过项凌看都不看就扔在了桌子上——他不需要这些东西来再次提醒自己部下的惨重伤亡:一个齐装满员的骑兵营,打散了黑羊之后在小镇上又补充了吕林带来的二百多人,全营一共有五百七十余人,但是现在还活着的,不过二百零几人——这还是算上了之前在荒村和被解救的村民们一起留下的那些个重伤员。自己一手挑选出来的五个队长阵亡了三个,二十二个什长现在还能活动的只有七个(还有四个重伤),总而言之一句话:自己辛辛苦苦带起来的这个营已经残废了。
丢下文书的项凌揉揉有些发木的脸,丢下被一大队文书困住的朱高炽独自一人走出东南堡指挥使衙门大院。
大院外面是几排整齐的兵营,现在里面住满了伤员,几个剽骑旅的军医带着几个救护兵忙的团团转,两个杂役正从一间屋子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的伤员已经被一跳肮脏的毛巾盖住了脸——他已经死了。屋子门口的木盆里,堆满了浸透污血的纱布和衣服,一群大头苍蝇密密麻麻的爬在上面。
“咳——大个子!”一个沙哑的嗓门在项凌背后响起。
“你——你是在叫我么?”项凌有些不确定的看着说话的人——这人项凌认识,他是剽骑旅的军医什长谢照,上次中秋之役里,就是他给项凌包扎的伤口,虽然后来项凌是靠了王府御医的照料才快速康复的,但是这并不妨碍项凌对这个矮小精瘦的四川人怀有好感。
“废话!除了你还有谁——来,帮我来抬伤员!”连日的大战下来,小小的东南堡里收容的轻重伤员足有五六百人,而军医加上救护兵也不到十人,赵忠派来的几个杂役除了抬伤员、搬东西之外什么也干不了,谢照他们是忙的一塌糊涂。一夜没睡好的项凌现在满脸的胡茬子,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套粘满了污渍和血迹,没有任何标志(鞑子的射雕手总是喜欢挑军官下手)的旧军装,十足的小兵模样。结果就被谢照当成偷懒的杂役给叫住了。
项凌倒是光棍的很,二话没说就帮着谢照把一个昏迷着的伤员抬到对面的屋子里去了。放下伤员,谢照交代了项凌一句好好照顾伤员就匆匆离开了。项凌帮昏睡中的伤员盖好被单正起身离开,却在门口和人撞上了。
和项凌撞上的人就是吕林。
在出发增援东南堡之前,项凌给过吕林他们选择的机会——此去风险极大,弄不好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吕林他们不是镇北军的部下,在之前的战斗里他们也已经付出了一定的伤亡,现在就可以离开了。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在吕林的带领下参加了增援东南堡的行动。连番的恶战下来,吕林身边的弟兄已经折损了十之七八,或活着的也都是伤痕累累,吕林自己腰上挨了一刀,左边肩胛中了一件,好在项凌给他们分发了盔甲,要不然他老早就躺下了。
“大人!”吕林失声到。
“别——”项凌示意吕林不要声张。
吕林点点头,看到项凌想要走开,连忙把他拉住:“大人——”
“有事么?”项凌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其实——”话还没开口,吕林的眼眶先红了起来:“在下是想求大人一件事儿。”
“你说,只要在能力之内我一定帮忙。”项凌心道: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个铁打的汉子跑来求人啊。
“现在我还有十几个弟兄在里面”吕林指指不远处的伤员营房,突然跪下:“求大人照顾好我的弟兄们——”
“快起来!”项凌一直不喜欢别人想自己下跪:“难道是谢军医他们不救治你的人?我这就去找他!”
“不是!不是!大人请息怒!”吕林连忙拉住误会了的项凌:“谢大夫对弟兄们很好!是我和其他的弟兄们自己想要离开,但是又放心不下受伤的弟兄们,这样我才来叨扰大人。”
“离开?”项凌的脑子里飞快的转动起来:“现在鞑子刚刚退走,大小城镇都是一片狼藉,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商队北上,你们现在离开又能够去哪儿呢?”
“就是因为鞑子刚刚退走我们才急着走的。”吕林给项凌解释他们的计划:“我在塞外闯荡多年,各地都有不少旧交,而且眼下还有不少佣兵、镖师、趟子手因为躲避鞑子滞留在和林城还有各个县城里,只要一天功夫,我和弟兄们就能够召集到至少一两百人!”
这时的吕林神采飞扬,充满了自信:“鞑子是大败而回,抢掠来的财物多有损失,而且他们知道大军也损失不小,不会起兵追赶,所以他们一定会放慢行程在沿途抢掠弥补之前的损失。我们不是官军,地形熟悉,只要小心些就不会引起鞑子的重视,到时候不敢说截住鞑子的大队,但是四下里抢掠的小股鞑子我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好——好极了!”项凌大笑道:“吕兄啊!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来,先不要急着离开,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
于是,想要告辞的吕林暂时没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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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对不起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