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女直人打猎从来都是三五成群的,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是和族人走散了么?”项凌问道。
……
阿努一阵沉默。
项凌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连忙递上一杯酒赔罪。
阿努接过项凌的酒,仰头灌了下去,上涌的酒气将原本古铜色的脸熏染成了酱紫色。借着酒意,阿努用力摇动项凌的箭头:“项凌兄弟——我——你前面说,你那儿还需要人手是么?”
“怎么,你想来帮忙?”项凌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一阵狂喜——队里的向导老张一来年岁大了,而来他对山林再熟悉也只是个外人,了解的终究有限。阿努是土生土长的女直人,这深山老林对他来说就和自家的后院一样,有了这么一个能熟悉地理又力大如牛的同伴,相信每个人都是十分乐意的。
一夜的修整之后,队伍踏上行程。队伍里突然出现一个小伙子抢了自己向导的差使并没有激起老张的不满,他年纪大了,每天走在队伍前面探路的苦活已经不是他这个老头子所能胜任的了,何况无论是项凌还是阿努已经其他士兵对老张都是十分尊重的——“能有人帮我也不错!”看着阿努在队伍最前面挥汗如雨的样儿,老张心里想。
有了阿努这个地头蛇,项凌一行人的行程更加便利。仅仅用了八天时间就穿越了原本计划用十天越过的兴安岭主脉,正是踏上了辽东的土地。
这时,道衍和尚此行的目的地已经离此地不远了——那是一个在辽东小有名气的女直部落,这个部落的族长叫豪格,年轻时在北平生活过一段时间,和当时还是北平燕王府小幕僚的道衍很有些交情。
后来,豪格回到辽东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十几年来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原本小小的部落越发的壮大起来。有了实力之后,他不再满足于向高丽人称臣,希望能够有更多的自足权力。于是他开始主动寻求南方的帮助——说起来也是朱棣在辽东布下的一着闲棋冷子。过了十几年,现在时机似乎已经成熟,到了这颗棋子起作用的时候了。
出了大山,广阔的原野也并不像大山西面那样一马平川:起伏平缓的山丘、茂密的原始森林、纵横交错的河流以及让人琢磨不透的沼泽组成的迷宫即使是土生土长的女直人也不敢大意。而作为客军的高丽人虽然兵多势大,却也只能控制主一片打的平原和几个主要的城市,稍稍偏远些的地方,就是豪格他们这样的族长头人和马贼流寇的天下了。
各种势力交错盘踞的结果就是辽东的大部分地区都不是一般的混乱,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和胆色,就可以在辽东的地面上横着走——前提是你没有被找茬儿的人干掉。
接着这混乱的局面作为掩护,项凌一行人大摇大摆的朝着豪格的部落而去。三天之后,队伍已经进入了豪格的地盘。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项凌他们一连走过几个村镇都没有看到豪格的人马出没。倒是一些不三不四的混混儿蟊贼在大街小巷里肆意妄为。老张打探了一下,才知道十来天之前,豪格部和临近的部落起了冲突,对方战败,死伤十数人。
这本是寻常的冲突,辽东的地面上,为了争夺地盘、利益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这样的冲突。但要命的是豪格的手下将对方头人的长子给干掉了,这下子阿双方算是结下血仇了,对方知道自己没有干掉豪格的实力,干脆投靠了辽阳的高丽驻军。他一边送上厚利贿赂高丽军官,一边编造豪格和南边的大明有勾结的谣言。
高丽人还真相信了这个族长那一通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鬼话。八天前,高丽人的信使来到豪格的官寨,要他亲自带上大笔财物在半个月之内到辽阳去请罪。请罪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辽东的头人族长们哪个没练过墙头草的功夫?关键是高丽人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些:听了豪格对头的夸张之言,高丽人要求的财物数量多得让豪格卖了裤子也凑不起。
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财的豪格派自己的亲信带了上好的皮货和一笔不少的银子去辽阳找高丽人的长官说情,看能不能将高丽人的要求降低一些。但是豪格的亲信被啐了一脸的唾沫:高丽人已经厌烦了这位总是和他们呛声的地头蛇。他们压根儿没打算豪格接受这样的条件——只要豪格拒绝高丽人的要求,高丽人的军队和其他几只和豪格有过节的马贼流寇就会合伙将豪格解决掉。
而那位和豪格结下仇怨的族长只不过是一条导火索而已。
知道再无缓解余地的豪格将全部的实力都集结到自己的官寨,准备和来犯的敌人决一死战。这才出现了之前项凌他们看见的一幕。
出于谨慎,道衍和尚与项凌商量了一下,让队伍在离豪格官寨不远的地方安顿下来,让洪乐护卫着老张去豪格的官寨附近去打探一下风声。
次日晚上,老张带着一个卖肉的屠夫来到了众人寄居的废屋子里。
“老张,你怎么——”道衍和尚正在为豪格的事情上火,看见出去了两天的老张居然带着个不相干的人回来,饶是他修养再好,面上也不由的阴沉下来。
“我的老朋友,你的性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像初生的小马驹子那样毛躁了?”跟在老张身后的屠夫发出了与他的萎缩身形完全不符的豪迈声音,伸手抹去满脸的油污,一张四四方方古铜色的硬朗脸庞让道衍的火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豪格兄弟——你怎么——”饶是道衍再急智多谋也没想到豪格会用这种方式来和自己见面。
……
辽阳城,高丽驻军长官府。
一个马脸的中年汉字正站在大堂前,恭恭敬敬的候着本城的军政长官崔至韩的宣招。
崔至韩今年不过二十五岁,是大将军崔浩的侄子,有能力、有背景的他在同年袍泽还在带着百十个小兵灰头土脸的当炮灰的时候,就已经一路高升到辽阳军政长官的位置了。
辽阳地处辽东腹地,远离前沿,驻军虽然不多,但是地位却是很重要的——辽东地广人稀,辽阳已经是辽东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了。崔浩将崔至韩派驻此地,一方面是对侄儿的器重,一方面也显示了辽阳在辽东全局的重要地位。
就任年余以来,崔至韩的日子过得很是轻闲——虽然各地时不时的会有些小小的“骚乱”,但是在辽阳三千精兵的威慑下,整个地方总的来说还是很平静的。地方人士们对高丽人的态度也十分恭敬,每次摊派下去的钱粮、差役都很好的得到了执行。为此崔浩多次公开私下向他表示了赞赏。
而那个马脸汉子就是被豪格打死了大儿子的那个头人,名叫景相,手里捏着一块不小的地盘,钱粮人马都有一些,但是打仗却是实实在在的外行。景相也知道自家的弱点,这才捏着鼻子公开投靠了崔至韩,为的就是借助崔至韩的力量为自己出这一口恶气。
这些日子,景相在辽阳城里扮足了孙子,上到崔至韩,下到长官府门前的小兵,景相都是刻意结交,好话坏话说了无数,大把的银子如流水般使了出去。终于让他达成了目地——高丽人就要出手干掉豪格这个王八蛋了!
你豪格不是自夸辽阳勇武第一么?过几天爷爷就让你知道到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高丽人的刀子硬!想到马上就能够为自己冤死的儿子报仇了,景相那眯成两条缝的小眼睛里放出骇人的寒光,心中满是快意。
一阵喧哗从大堂里传来——那是辽阳驻军早上例行的点卯结束了。按照军律,点卯应该是在军营里进行的,但是崔至韩借口自己要处理辽阳的大小政务,将点卯的地点改到了长官府的大堂里。
几个队官嬉闹着从大堂里走出——这些队官都是崔家和李家的年轻一代,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能力和知识水准都是一流的。这些人有能力也有家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众人的焦点,他们自认为是天之骄子,傲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惹事的本领和打仗办事的本领一样的高。崔浩不敢将这些人用在前线——一来这些人实在是损失不起;而来他手下李正这样的刺儿头已经够多了。于是地位重要而形势相对平静的辽阳就成了这些人的集中地。
见到这些衙内们走出来,景相习惯性的堆起笑脸迎上去。只是这些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眼里压根儿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们自顾自的交谈着,仰着头从景相面前走开了。景相的脸上丝毫没有因为这些人的轻慢而有丝毫的不满,他谦卑的笑容一直延续到这些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在心里悄悄的啐了一口,景相又一次将谄媚的笑脸转向大堂的正门——一名卫兵正从里面走出,他是为崔至韩传景相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