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在江的藏书中,有五分之一是工具书,他没有细细整理过,那些标有辞典和汇编,还有集粹和参考之类的到底有多少,应该不少于五六百册吧。一个做了三十年中学教师的人,家里藏有这么多工具书,让任何人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觉得可惜。另外的书就比较杂了,有学术上的,有艺术上的,有历史方面的,有政治方面的。有他喜欢的文学类的,还有从前妻子喜欢的古典类的,还有为女儿准备的新闻和美术类的。他一直渴望于希能像她所报自愿那样,将来成为一名职业记者。这样看来,有些书是根本用不上了。女儿和妻子不会再翻弄他的藏书了,现在这些东西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摆设吧。
多年的积蓄差不多都扔在教学上了,为了学生,他什么做不到呢?别说是几百几千册书籍了,就是大好的青春岁月,不也是打水飘了么?当于在江一边翻阅自己的藏书时,一边想着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感慨,感慨于自己有这么多的书,感慨于自己沉浮在教育教学上的时间;他奇怪,奇怪自己会这么有时间接近书本,这么有时间真正专研那些东西;他遗憾,遗憾自己能够参考的东西太少了,自己能够借荐的计谋太贫乏了。
他只好又去逛书店,他没有去那家他常去的新华书店,而是大老远的,东躲西藏地去了一家私营的小书店。
那家书店的老板非常热情,主动跟他闲聊:您老这是给儿子买书吧,现在的孩子都爱看这方面的书。书店的老板把一堆设计精美装潢怪异的书推荐给他。全是凶杀和侦破的,还有恐怖和惊悚的,您让您孩子小心着点儿,别把他吓着,他多大了?老板看来挺好奇,没见过家长给孩子买这类书的。二十多了。他顺口就说了一句:这些书挺让人害怕么?结果越说越不像,越描越黑:啊,她是个女孩子,已经上班了,她就爱看这种书。他想象着于希看书的样子。要是于希还能看书的话,他绝不允许她看这种书。不,要是于希真能看书的话,他情愿她看任何书。他会给她买整套整套的三毛琼瑶席娟玄小佛,他甚至愿意她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老板不停地向他介绍着,很有点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福尔摩斯,亚森罗宾,埃勒里奎恩,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森村诚一,松本清张等等,简直把他搞得头晕目眩了。最后他挑了五六本,然后跟老板告辞出来。他发现在那间不太大的书店里,只有他一个成年顾客。
在痛苦而又愤怒的煎熬中,他一边抵抗着对恐惧的恐惧,一边在大脑中不断地勾勒着那个假想的计划。他全部的动力都来自于周日那天与女儿的相聚,那天他会坐上公车,经过一个小时,到达地处城市边缘的、绿意葱蓊、鲜花盛开的安定医院。在那里,一个比鲜花更美丽的女孩正等待着他。他只在那里呆上半天,然后又回到他在海温斯公寓的家中,他对所有问他去向的人都是同一种回答:去女儿的姥姥家了。女儿确实有个姥姥,不过她的年纪已经过了八十,而且早就是个瘫痪在床上的废人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研究过推理小说,在他看到第五本的时候,他甚至有了写点读书笔记的愿望。那是做教师时养成的坏习惯,总爱把心得体会随手记录在草纸上,然后再整理好,有目的地传达给那些孩子们。现在不行,那样就等于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他还不会那么笨。
每到周六,那几个玩牌的人就会按时去关望家,于在江每次都非常积极地参杂其间。不管人多人少,不管够不够人手,他都尽可能地参与到他们的玩牌中,死皮赖脸的,给人一种非常热衷于此道的印象。他的牌技却始终没有长进,虽然大家总爱拿他开玩笑,说他臭不可闻无药可救之类的话,可他也敢往里投钱了,大家也就拿他另眼相待,他也就输得心满意足,输得不露痕迹了。
孔大夫告诉他,于希打掉的是个男孩,跟她想象得不一样,那个孩子打下来前,应该还活着。孔大夫很觉愧疚,她暗示着说:要是不做就好了,孩子毕竟是无罪的呀,可以让于希——小孩的父亲要是没精神问题,考虑考虑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嘛。
于在江仍然是吱吱唔唔,他不能把他的猜测告诉孔大夫,也不能把自己的计划泄露一丁点儿。他只是严肃地说:像于希这种情况,还是不要的好。
希望与快乐相互交织。有时候他沉浸在小说中,为别人的精心计谋感动不已。有时候他又感觉自己智力欠缺太多,怎么总是被一些小细节绊住手脚呢?他在心里问自己问了无数次:杀人这么难吗?杀死一个坏人这么难吗?
被人骂是不大好受的,被人表扬感觉就不一样了。大徒弟有些不明白,怎么师傅对他这么凶狠?这么反复无常?
上午还高高兴兴地表扬他,说他办事认真,诚实听话,说要把全部手艺针法传授给他,怎么到了晚上全变了呢?劈头盖脸地骂他,还推搡他,说他混蛋,就差没一脚把他踢飞了。那个女人也不说话,只是看耍猴一样看着。他不就是回到诊所取了本书么?他有钥匙,为什么不能开门取自己的东西呢?他搞不懂。
大徒弟想起来了,有好几次他在晚上给师傅打电话,师傅都不在家里。他一问,师傅就在手机里含含糊糊地告诉他在门诊。他问在门诊干什么?师傅就说:你别问了,我正在研究一种药,别跟老二说哟。他觉得师傅对自己真好,如果有一天师傅把针法和手艺全传给他,那他就是吴氏的亲传弟子了,那他也能成名医了。这事当然不能告诉二徒弟,老二猴精八怪的,让老二学去就不好了。他听到师傅身边似乎有女人的动静,气喘嘘嘘的,掩掩藏藏的,会是谁呢?他们在干什么?诊所只有一个雇用的中年女工,一般早晨来打扫一遍卫生,下午再来倒一倒垃圾,周日再来个室内大清扫,活不多,也没见她晚上加过班。门诊再没别的女人了,那就是说,另有别的女人在那里,也许有的女病人需要单独治疗,师傅不想让他把手艺偷了去吧。
大徒弟在车站遇见了关注。关注他是认得的,师傅的老同学嘛,经常去门诊,也没什么正经事。他主动跟关注打招呼:您这是去哪儿呀?我才从海温斯出来,小老弟完活了,你师傅呢?我找了他半天,这小子把手机关了。大徒弟顺口说出来师傅还在门诊里,然后就有点后悔了。他看见关注一脸狐疑,掏出手机不停地拨号。没人呀?你门诊的电话没人接。就他一个人吗?这小子是不是弄他那破药呢?我又帮他联系了一个人,他得给我回信呀。大徒弟觉得关注的事情肯定着急,师傅也整天神不守舍的,不知道有什么大事。他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师傅就在门诊,还有一个女的也在那里,刚才我取东西还让他骂了一顿呢!
关注一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讪笑。明白了,你师傅正试验他那神药呢,别跟别人说噢,你要学聪明点。又过了两个小时,关注约摸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给吴是非打手机,吴是非这时正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家里脱袜子呢。难得呀,你啥时候回的家,等着我别动,我立刻就到。关注的口吻有点像命令。
吴是非显得疲惫不堪,他懒懒地说:有什么破事呀,改天吧。不行,是给你弄药那件事,我又联系了一个。还没等他说完,吴是非那边已经按了关机。不到十分钟,关注就站在吴是非的家门前,吡吡叭叭地敲门了。你小子怎么搞的?告诉你,我这边急着呢。关注当胸给了他一拳,吴是非也反还了他一掌,这种动作两人早就彼此谙熟了。吴是非把气鼓鼓的关注让进客厅,又忙着去找茶叶洗杯子沏茶水。
我一直呆在我哥家等你,我就知道不到七点你回不来。关注解释自己的来路,随即用轻蔑的眼光看了看吴是非。怎么手机也不接?跟什么小女人起腻呢?这也不犯法,谁让咱是单身小伙呢。吴是非把茶放在他面前,一副无赖的神情瞅着他。别扯淡了,你说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对我的药有兴趣了呢?
其实也认识不久,他倒没多少钱,不过他老子好使。关注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他老子是谁?刘天正呀,就是有名的刘大麻子,你装什么傻,本市的前任卫生局局长大人你会不认识?关注呷了口茶。要是能跟他儿子绑在一块,你就没挡了。
吴是非手里转着茶杯的把儿,心不在焉地说:我有点怕。你怕什么?又没人逼你跳楼。关注好像想起了吴是非从前的事情,有意笑话他:赔不着你,要是有一天真让你跳楼,哥们替你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