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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裸脸

安冬妮失踪十天了,马凉怀疑安冬妮是被人害死了。马凉一边回忆着他与安冬妮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日子,一边开始了他漫无目的的寻找。于是从早到晚,海温斯公寓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就都有意无意地遇到了马凉在电梯间里那茫然无助的眼神。

这个鼻梁高耸,胡须很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会向每一个乘坐电梯的乘客提出同一个问题:请问,你见过安冬妮吗?几乎每一个乘客都会用怀疑、抱怨的目光回敬他,然后漠然地反问:安冬妮是谁?马凉这时多半会抬起左手的中指,在高耸的鼻尖上磨擦几下,随后调整坐姿,小心谨慎地说:它是一只猫,一只那样的猫。马凉这时多半会抬起不十分灵便的右手,配合着左手虚拟出安冬妮的样子来,仿佛他僵硬的手指正在安冬妮柔软的身体上匍匐前行。当他再遭遇乘客们怀疑的目光时,会把混乱的思绪做一个简单的调整。然后他说:它是一只波斯猫,白毛,一个眼睛是黄色的,一个眼睛是蓝色的,很好看。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地下室那么久,我想它可能是被人弄死了。马凉的叹息声随即传来,话语中立刻多了几分凄凉,好像那猫是他自己弄死的。乘客和马凉一起想象一只猫被人杀死的凄惨过程,每一个细节都那样真实,那样生动,似乎还能听到婴儿般的叫唤声。窄小的电梯间里弥散着看不见的血腥味。电梯平稳运行时的轻微轰鸣声,好像无数只猫在低沉动情地呻吟。如果这时乘客只是一两个人的话,一种比冷漠更难过的孤独感就会溢满他们的全身。杀一只猫与杀一个人有什么不同呢?各种不祥的联想,就会不自觉地钻进脑袋里。直到电梯停稳,电梯指示灯不再闪烁,电梯拉门缓缓敞开,走廊里刺目的灯光和电梯间里昏暗的灯光融为一体,乘客才注意到自己已到了目的地。就在马凉侧身子准备按动某个电梯按键的时候,已经踏到楼面的乘客总会把脸转过来,努力并带着歉意地说:你应该去找找,别担心,也许它去了别的猫那儿。所有的猫都是这样的。所有回答马凉的乘客几乎都是这样的口吻。马凉听后,绝望得有点不知所措,那种情绪又会变成心不在焉的伤感。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想。电梯门合上了,闪烁的指示灯表明电梯正向上或向下运行着。面部松弛下来的乘客这时会扔出一句早就准备好的话:这个精神病。

马凉听不见电梯间以外的声音,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呆呆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在这座二十层的准现代化的公寓大楼里,生活着几百个辨不清身份,认不清面孔,搞不懂背景的人。他们居住,他们停留,他们走动,他们来往,他们出现,他们消失。这一切仿佛都和马凉没有任何关系。马凉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他的工作原本只是维护修理电梯。在一个做工精细,卡着钢印,有着他标准照片的鉴定证书上,正楷书写着“三级电梯维修技师”的字样。马凉对考取证书前艰辛、繁琐而又无奈的过程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发给他证书的中年人那冰冷僵硬的脸,和那张脸孔送给他的一句看似温暖的话:一个残疾人,不容易啊!小伙子,好好干吧!马凉把两边的嘴角向上费力地抬了抬,并让这一动作更长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陷入到一片更大的茫然中。凭着那个证明,后来他在海温斯公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他并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工作。

海温斯公寓有三部电梯,一部由人工操纵,另两部是电脑控制。马凉没来之前,人工操纵的电梯几乎派不上用场,一个雇来的女电梯工几乎成了没用的摆设。电脑控制的电梯行动方便,运送良好,来往海温斯公寓的人,只要在自己想去的楼层的数字键上按那么一下,就可以轻松地抵达自己所要的楼层。在尽可能减少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前提下,我行我素与不问是非是最好的行为准则,本来在诺大个海温斯里,谁又认识谁呢。马凉作为电梯工的长久的寂寞,使他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每天跟上电梯的人上电梯,跟下电梯的人下电梯,没黑没白,没结没完,最后稀里糊涂地回去睡觉。直到老胡给他挂电话,用半男不女的公鸭嗓向他嚷着说:凉子,这回看你的了。那两个破*玩艺都掉链子了,还******全电脑控制呢。我已经跟物业管委会的人反映了,你先去捅咕捅咕,要是有坐电梯的人,你给照顾一下。马凉就先答应下来,随即又问:老胡,你见过安冬妮吗?老胡原来难听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悦耳:谁是安冬妮?你交女朋友了?马凉把听筒夹在下巴上,左手绕过听筒来够自己的鼻子。他的声音是在模仿老胡,显得有点奇怪:是一只波斯猫,白色的,你见过呀。什么波斯猫不波斯猫的,你赶快上来吧!老胡说着挂断了电话。

是不是安冬妮真的出事了?马凉在老胡的反感中,更加悲哀地想着。马凉这时已抬起不太听话的右手,除了拇指向上翘着,其他几个手指都与世无争地向下悬垂着,与手腕形成一个明显的直角,极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烧鸡或板鸭。马凉看见右手拇指奇怪地动了一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前臂,最后是整个右肩。马凉把电话听筒摔回去,然后用左手抓住右手,水平方向向前牵引,这时他感觉到浑身都在抖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把自己弄出来,他觉得半个身子正在往里面浓缩。

海温斯公寓有一座中等的地下停车场,按照汽车泊,至少能停放二十辆中型大巴和十部小轿车。虽然公寓里的居民成份各异,地位迥然,几千米大的停车场里还是空出许多位置来,这也给拥有私车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马凉的住处与停车场仅有一墙之隔,隐约可闻的汽车马达运转声引擎轰鸣声,常把他的梦搅和得乱七八糟,分不清个数。马凉混沌的大脑有时会感觉开了一扇天窗,一辆又一辆黑色、白色、蓝色的宝马、奔驰、卡迪莱克、林肯在他的大脑皮层里进进出出。车胎碾过地面,保险杠左右乱撞,排气管排出尾气的感觉那样清晰,好像脑袋里本来就有个采声筒,想不听都不行。

马凉住的房间并不算小,但是房间内五分之三的空间被横七竖八、锈迹斑斑的铁管包围着。那还不能算是个房间,只是个地洞似的地下室吧。地下室里仅有的一扇透气窗像一只萎缩了视神经的瞳孔,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这座城市中最底层的阳光投射进来。每当马凉伸直脖子,左手攀住回水管,目不转睛地向外张望时,一种局外人的快感就会让他心跳不已。窄小的窗子把外面的世界压缩得像个饭盒,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在马凉的头顶上,是一座高山峻岭似的二十层大楼,而与他视线平行的,还有车轮、脚步、烟头、痰迹,和随处丢弃的垃圾。

马凉想象着一只壁虎被人踩住了尾巴,却处乱不惊堂而皇之地逃掉时的情景。被人踩在脚底下,却可以自由往来、无所顾忌的感觉不过如此吧。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踩在别人的头顶上,把屎尿拉在人家的头顶上,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马凉躺下来,他懒散乜斜的目光随意缝补着管道中的缝隙,像缝补着安冬妮出事后自己那些有些破烂不堪的心情。不能完全伸直的右手斜搭在肚皮上,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也尽可能地向外伸展着,这是马凉背着人时最感舒服的姿态。一片石棉瓦的残渣准确地落在他的脑门上,马凉只是侧过手腕,用左手在上面熟练地掸了几下。然后仍然仰着脸看,看那包裹着石棉瓦的像是人体穿着制服的铁管。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液体,因为总是有流水撞击管壁的声音。他刚来这里居住不久,不记得是白天还是夜晚了,正当他像欣赏军用地图一样观望天棚上纵横交错的管道时,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毛绒绒的东西从他眼前瞬间掠过。马凉的目光顺着那条管道向前推进,他直起身子,左手已抓住了那把铝制的拐杖。那东西的大部分的身体被管子遮挡着,除了一两片飘落下来的石棉瓦片,就没有任何声响了。它小心谨慎、动作敏捷,只把一条黑色的尾巴尖招摇在外面。晃晃悠悠,无所顾忌,简直不把马凉当回事。马凉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痛苦地睁开眼睛。我就不信弄不死你,你个死耗子。他安慰自己:不能让努力白废,非要把它灭了不可。随后他又悲观地想:他不可能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也不可能准确地站到管线的一侧,更不可能用手中的拐杖准确无误地击中那个东西。他决定放弃了,跟以往一样,他常常因为不能选择一个好的开始而放弃。马凉做出决定后,反而不怎么悲哀了,被这么个失败折磨着挺没意思的。

那东西并没有从他的视线里逃掉,灰黑色的尾巴尖从管线的左侧搭到右侧,还挑衅似的竖立了一下,灯光下一两撮白毛显得极为耀眼。马凉筋着鼻子,劂起嘴巴,恶作剧地学起猫叫。他对耗子的憎恨、恶心远远超过了他的恐惧。在这座高层公寓的地下室里,不知道有多少耗子,即便那东西从你眼前溜来窜去,也是很平常的事。地下室里郁闷、压抑的环境早已让马凉产生了穴居人的错觉,整天跟耗子们生活在一起,你能说你不是个穴居人吗?他继续学着猫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就象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弥留时的呻吟。那么粗糙,那么疲惫,那么难听。他掐住自己的喉咙,想把声音勒得更细、更柔软、更温和一些。这时他听见一声“喵呜”的声音。那毛绒绒的东西居然探出一张椭圆的小脸,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随后又委屈地“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马凉裂开大嘴解嘲似地笑了笑:原来是一只猫哇。他索性也“喵呜、喵呜”地连声叫了起来。那猫象是得到了某种赞许和鼓励,把弓着的身体抻直,嘴里高一声、低一声、急一声、缓一声地不管不顾地叫起来。马凉把嘴巴咧到最大的限度:嘿,下来呀,到这里来。来,下来,到这里来。他虔诚的召唤打动了那只猫,那猫把一只爪子伸到管子外,试探着想要够住对面的更低些的管子。它放弃了,它用无助的眼神,凄婉的叫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马凉,直到把声音变成一种哀求。等到马凉把手搭到铁管上时,那猫就象攀树杆样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浑身缩成毛蓬蓬的一团。“喵呜、喵呜”的叫声也连成了一片。马凉用右手不太听话的四根手指摸了摸那猫的脑门,然后他再一次咧开大嘴,然后他听见自己笑了。

被人踩在脚下的寂寞孤独的马凉,就与那猫成了朋友。两个同样境遇的家伙怎么可能不产生患难与共似的感觉呢?马凉发现自己有些男人身上不具备的柔弱天性,马凉还发现那是一只女猫。为猫取名字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在马凉不堪重负的记忆里,他自己的名字就来得很奇怪,小时候常常有人拿他的名字跟另外一个人相提并论。说那个人是个天才少年,说那个人如何如何精灵神通,马凉于是终日生活在老师父母们的期待中,直到有一天他被告之需要去民政局办理一个三极残疾人证,直到发现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比平常更平常的人。什么破名字呀,他对别人再把他与那个名人联系在一起,充满了气愤。但是要给猫起一个好名字,那是他的权力。马凉至少给那猫取过不下三十个名字,什么老贝、伊丽莎白、老虎、四七二十八、胡传魁、笨笨、西瓜糖、左轮、小李飞刀、鬼脸、幽灵太子、屁颠儿等。马凉每一次胡乱地招呼,那猫也就跟着胡乱地答应。马凉暗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从此有了崭新的内容。

海温斯公寓三层以上才是居民住宅,这与别的公寓大楼没什么区别。一层被一家中型的超市所占据。二层是两家规模相似,装潢各异,内容风格迥然不同的中西餐厅和一个健美房,一个电脑游戏厅。而能为猫提供残汤剩饭的所在都集中在二楼,只有那两家餐馆的后厨有那些东西,所以马凉一有时间就把电梯停在二楼。蓝蝙蝠西餐厅的迎宾员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个子高挑,嘴唇腥红,眼角闪烁着某种淡蓝色的潮湿的光芒。白缎子的旗袍和插花的发髻,散发着青稞和草籽的气息,虽然她伪装成一个成熟女人的样子,可你还是能从她的温情中,发觉这只是个小女孩。餐厅的人叫她红云,常来的客人也叫她红云。马凉于是知道,这个女孩子原来叫红云,他也想叫她红云,但是怕人家不理他。马凉经常站在几十米外的地方,懒懒散散地看着红云,看着她用温柔的笑靥和深深的鞠躬迎来送往着每一位客人;看着她咬着嘴唇把垂落的发丝掖在耳后;看着她把手掐在腰身最细的部位,和其他进出的男女服务生们随便地说着什么。女孩子当然也看见了马凉,那个鼻梁高耸,胡须很重,走路一瘸一拐的电梯工。红云感觉到近几天来那人总在眼前飘来荡去的,好像有什么企图。

红云的大脑里那时正想象着许多关于男人们的事情,有时想得还挺深入。她的目光偶尔也会搭在马凉那落满胡须的清瘦的脸上,随随便便的,像在看一截楼梯,她并未意识到她正把自己的幻想落实在那个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回,她看见马凉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近旁,用她从未听过的冷冷的男声对她说:能给我弄一点你们吃剩下的饭吗?最好是鱼呀、肉呀什么的。马凉说着,手里已多出了一个乳白色的塑料饭盒。红云尴尬地咽了口吐沫,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能要饭呢?你吃那些脏东西呀?马凉低头看着手里的饭盒,饭盒很干净,里面没有一点水滞。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他把冷漠的语调变得柔和了一些,既然是有求于人,还是应该有个明确态度的。你错了,我养活了一只猫。它在地下室里,是一只女猫。马凉似乎看见那猫正用如饥似渴的眼神盯着自己,他有必要告诉别人那是只女猫吗?我不想让它饿着,它就能吃一点点儿。他补充道。

从那以后,马凉每天去红云那里给安冬妮取一盒猫食。

从那以后,他有了一个除了猫以外的异性的朋友。

安冬妮成为猫的名字,实在是一个意外。

那天老胡把马凉叫到自己的家中,指着客厅角落里一个又大又破的纸盒箱子对他说:地下室里又闷又热,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你小子要是不嫌乎,把那个东西拿去吧。马凉扒开纸盒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居然是一台半新不旧的黑白电视。看那牌子不象是国产的,几个外文字母都磨没了。老胡的公鸭嗓在他对面显得很夸张:现在节目也不少,闲着没事瞎看吧。

在这座几百人混杂居住的海温斯公寓里,大概只有老胡几个人去过地下室。那倒不是说老胡对马凉多么关心,因为是职权所辖,他也少不得东跑跑西转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能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地下室那种鬼地方,实在超出了老胡的想象。要不是个残疾人,他能那么安心于此吗?老胡在马凉端着的右手和瘸着的右腿上,迅速地掠过一眼,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原来想帮着马凉把电视抬到地下室去,从一楼入口处到地下室不过才三十几级台阶,而且电视机并不重。老胡打消帮助马凉的念头,是因为他问了一句:地下室的过道里最近还跑水不?马凉想了想说:跑是不跑了,但是下水道堵了,水都沤在那块地方,有股子怪味呢。老胡干咳了两声,扭着脑袋对马凉说:那你就自己弄吧,别把电视摔扁了。马凉想到,老胡对水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好象不只一次了。老胡干嘛那么讨厌地下室里有水呢?他并未多想,如果一个人讨厌去做他本不该做的事情,你就没有必要强迫他去做。马凉是后来听说老胡有恐水症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他并不在意。恐水症是什么玩意,他并不关心。

马凉把电视机安置在地下室仅有的桌子上的时候,那猫正斜卧在床上,歪着脖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它比刚到马凉身边时已经胖了一圈,整洁的白色和一对好看的雌雄眼,证明它是一只纯种的外国女猫。它看见马凉从那个古怪的玩艺后面抻出一根连着电线的插头,然后颇费心思地站在床上,用一大块黑胶布将插头和灯座上的插孔固定在一起。然后又从那玩艺顶端抻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天线,一下子就支到天蓬上。随后马凉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怀好意地回头盯了盯那猫。

猫的耳朵先竖起来,脑袋上脖子上的毛也警觉地支楞起来。马凉在那玩艺前的一个黑色的按钮上按了一下,‘啪‘的一声,一道耀眼的白光出现在乌突突的玻璃屏幕上,有的地方暗了下去,有的地方亮了起来。马凉调了调声音,回头再去看那猫时,发现那猫早已弓着身子,拧着尾巴,窜到了门后。来看电视呀!小东西。马凉说着,向猫招了招手。那猫用惊恐的“喵呜”声回答他。马凉调了几个台,都不清楚,有的干脆只有几道扭曲的纹路,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频道,马凉靠着枕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电视机的稳定程度和抗干扰性还算对付,只是画面偶尔会出现中断,大概是电压不稳造成的。这时正播放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大概讲述的是三个女人和多个男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故事。女主角是一个年轻漂亮,眼窝深陷,睫毛挺长的女孩子,叫安冬妮。这没头没尾的故事把马凉吸引住了,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但现在他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地看下去吧。不知何时,那猫已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用温热的毛蹭他的胳膊了。过了一会,那猫翻了个身,把小脑袋埋在两个爪子的下面,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呼噜。马凉就想:对,这只猫就叫安冬妮吧。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再看电视里的安冬妮,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两个安冬妮还真有点像呢。

安冬妮与别的猫不大一样,它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只把不多的时间留给马凉。安冬妮不爱玩耍,也不爱闲逛,它对马凉总是报有兽类的戒心。安冬妮很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每一次吃完饭,喝完水,就会用舌头把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舔一遍。浑身湿漉漉的,白毛都贴在肉皮上。在舔尾巴根时,总是害羞地背转过身去,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向站在一旁的马凉表示警告。每当这种时候,马凉就会有一种浑身刺痒的感觉,脸上也阴晴不定,忽冷忽热起来。他特别想向那猫身下边看一看,又觉得自己居心不良,也就放弃了。他想到小学三年级时,他在一个男同学的怂勇下,大义凛然地摸进学校的女厕所时的情景。那次冒险让他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女体育老师,他没想到那个女老师当时正在里面办事情。他以为事后女老师会告诉家长,会通知学校给他处分,会找个借口打他几巴掌,甚至会通过学校勒令他退学。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女老师根本就没把那当回事,有一次上体育课,还拍他的脑袋让他快点跑呢。他有点不懂了: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马凉又不懂了:安冬妮怎么会是那样的?

马凉在这座城市里出生,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城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母亲,知道一个属于他个人的秘密。那个秘密就是:从懂事那天起,他就不敢去公共浴池洗澡。他对向他扫射过来的忧郁、戏弄、怀疑的目光都充满了敌意。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而固执地完成一系列看似简单的揉捏搓洗的动作,而在他身边那些浑身打着肥皂沫,挤来蹭去的孩子和大人们,会一边小便,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还在身体的下方摸来摸去。马凉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铁笼子里,外面是一群又一群虚张声势、大言不惭的看客,自己很像是一个搔首弄姿的灵长类低等动物,随时等待着那些人的语言和行为攻击。那是在他上小学三年极的时候,那时他的身体还没有残疾,他被一个大他几岁的男孩堵在浴池的更衣间,那男孩不仅抢走了他仅有的几块钱,还莫明其妙地在他的身体上摸索了几把。就是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去公共浴池洗澡了。

安冬妮伸了个懒腰,嗅了两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准备大睡特睡去了。马凉在悲哀的幻想中呆立了一会,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洗脸盆来,拿了胰子和手巾,去了隔壁一个更小的房间。更小的房间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七八条粗细不等的水管,从天棚和墙壁中穿过来绕过去,两个水龙头紧靠着墙壁。马凉知道左边一个能流出凉水,右边一个能流出热水,至于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他却不得而知。他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先拧开左面的,凉水汩汩地流下来。又拧开右边的,热水也汩汩地流下来。水有点混浊,没有什么飘浮物,好像里面添加过什么化学试剂。马凉闭上两个水龙头时,突然想起老胡。老胡怎么会怕水呢?马凉与老胡的接触并不多,老胡可能认识所有居住在海温斯公寓里的人,也可能与许多人交往甚密,但这与马凉无关。马凉对所有他见过的人都感到似曾相识,哪怕是第一次,第一百次。他猜想那些人当中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人,有聪明的人,有傻瓜,也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有老态龙钟的,也有青春年少的,还有风华正茂的。当然都是些男人和女人。一想到女人,一些较为清晰的面孔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又一个,不知道身份,不知道年龄,也叫不出姓名的人,最后他想到红云。

马凉正是在这种奇怪的、茫无目的的幻想中完成洗浴过程的,在对女人的想象中,他完成了那种事情。他重新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着红云那腥红的嘴唇,他有点冷,可能是皮肤上还沾着湿淋淋的小水珠吧。马凉觉得自己很干净,马凉这种习惯一直延续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把自己关在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一边用温和的水搓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一边想着那个叫红云的女孩。马凉自然也会想到别的女人,比如刘老师之类的,但红云是最多出现在他奇思异想中的一个。他为自己找到一个比较可笑的理由,有的人即使不洗澡也很干净,有的人无论怎么洗都很脏。

安冬妮失踪的日子,这座城市正在经历一场细雨如织的春天。这座城市叫雨城,没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真正来意。尽管每一年春夏秋三季雨水偏多,可环绕穿过这座城市的三条大河从没有发生过像样的洪水。每一年汛期的警报都未能构成直接的灾难。

那天,马凉象往常一样拿着工具先去了最高一层的电梯间检查了一番,随后坐上电梯,在海温斯公寓楼层与楼层间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二楼。红云今天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旗袍,镶着鹅蛋黄的花边,泛青的眼皮上带着几分倦意。因为安冬妮的关系,她与马凉已经混得很熟了,熟到了可以随便开开玩笑,甚至可以拍拍他肩膀的程度。马凉坐在电梯里向外张望,红云这时已款款地走过来,裹着肉色丝袜的腿在旗袍的下摆处时隐时现。这是给安冬妮准备的。她把一个扎紧的塑料袋塞给马凉。是茄汁青鱼,还有鳕鱼汤锅,安冬妮一定爱吃。马凉的手在下颌的胡须上停留了一会儿,语气中多了几分焦虑:安冬妮这两天什么都不吃,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人看一看?红云天真地问。听说猫得了病会传染的,有的人身上会起疙瘩,有的人还会流鼻血的,你想想猫吃耗子多脏啊。红云抬起纤细的手指在肩膀处挠了挠,那里真有一个凸起的很显眼的小疙瘩。安冬妮从来不吃耗子。马凉严肃的口吻让自己有些担心。它从来不出地下室,它只吃我喂给它的东西。马凉溜了一眼红云脖子上的装饰项链,再次补充道:它胆子很小,它是个女猫。马凉觉得自己总是把没用的话说得那样慎重。别让它传染到你就成。红云调皮地撅了撅嘴,步履轻盈地回到转门处。马凉不知道应不应该谢谢红云,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问过他,尤其是一个女孩子。

什么时候,我去你地下室看一看。噢,看一看安冬妮,还有你住的地方。她的手向下一摆,好像一个滑翔机在做着优美的俯冲。马凉没有说话,他本能地想拒绝红云,可是他没有说。他有什么理由拒绝红云的要求呢?从安冬妮那里讲,他也没有。

安冬妮病病歪歪地蜷缩在床上,马凉出现的时候,它只是象征性地撩了撩眼皮。猫食盆里剩下的东西早被马凉倒掉了,他把塑料袋里的鱼放进猫食盆时,故意弄出许多声响,这并没引起安冬妮的兴趣。马凉叫了几声,安冬妮仍然置之不理。不吃饭怎么行呢?人不吃不行猫不吃也不行。马凉把手放在安冬妮的身上,安冬妮并没像以往那样,伸腰蹬腿地打着哈欠,反而把头蜷缩在身子下面,一点声息也没有。马凉确信它一定是病了,他捧起安冬妮,小心谨慎地把它放在猫食盆边。安冬妮仿佛闻到了鱼腥和蕃茄交织的味道。它狠命地嗅了嗅,然后百无聊赖地把细小的红舌头伸向猫食盆,做出要吃的样子。

这样才好嘛。吃了饭就好了。什么样的身体也架不住不吃饭呐。马凉把身子靠在床上,随手打开旁边的电视机。换气窗外的天空已是昏黄的一片,没有渗到地下的雨水,顺着窗子的缝隙流淌进来。停车场汽车的引擎声,房间内不同的管线迅速走过的气流水流声,与电视机里面的节目融合在一起。突然一阵沉闷的炸雷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咔吧”一声,头顶的灯灭了,电视荧光屏也一片漆黑。只有气窗外一道蓝色的弧光迅速地滑过,随后又是一道厉闪。又过了一会儿,头顶上的灯亮了,电视又恢复了声音和图像。马凉把头转向猫食盆那里,这时才发现安冬妮不见了。

马凉清楚地记得,安冬妮就是从那一刻失踪的。

只要安冬妮还在这座公寓里,只要它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它。马凉想。红云无疑是最先知道安冬妮失踪的人,她的许多猜测都让马凉感到绝望。二层走廊的另一侧是一家叫“熙园”的中餐馆。红云让马凉去那里打探一下。据说那里请了一位做粤菜很拿手的厨师,搞不好把安冬妮抓了去,做了“龙虎斗”也不一定,他不是见到过陈列在那家餐馆门廊里的玻璃展柜中有好几条蛇么。马凉不想去问,他安慰自己,也安慰红云:安冬妮一定是嫌吃的不好,自己跑掉了。猫是奸臣,谁家给它好吃的,就奔谁家去了。那么好玩的一个小女猫,谁狠心害它呢?

马凉走出海温斯公寓的时候很少,从一楼大厅走到外面,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在西侧,那是公寓里的居民常走的,它安静曲折,不被外人注意,离上下楼的电梯也最近。一条在东侧,那里不仅有步行上楼的楼梯,还靠近一楼超市的侧门,东游西转的顾客有时会象没头苍蝇一样,在那里徘徊。去二楼中餐厅、西餐厅和咖啡厅的人,也往往选择从东面拾级而上。马凉当然选择了西侧的通道,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他。马凉已经不拄拐了,但行走的姿态还是左右歪斜,除非他有意放慢脚步,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可你怎么都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雨城的上空被土黄色的阴云笼罩着,不多的几块光亮象偷窥者的眼睛,在马凉的头顶上方游移不定。马凉顺着平整的路面,走到公寓前面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这样他扬起脸来,才可以看清整座建筑。灰白色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墙面;整齐单调、颜色雷同的玻璃窗户;极不雅观、大小各异的空调排气扇;垂直向下、半扁不圆的滴水漏管。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了。安冬妮肯定藏在这幢大楼的哪扇窗子里。它原本就是被哪一家遗弃的,顶多也就是个离家出走,现在它可能回到了原先的主人那里。马凉隐约看见地下室里那张半新不旧的木床,那张一头沉的桌子,和地桌上面几乎终日吵闹不休的黑白电视机,一种比天气更压抑的情绪扭结在胸口。安冬妮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它怎么能和一个单身男人居住在那种地方呢。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绕到海温斯公寓的后面。

所有的阳台都在大楼的这一侧。混乱无序、千奇百怪的阳台封闭装置,胡乱修建,造型奇异的吊蓝支架,使人看了有些头痛,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呢?简直没法与前面相比。楼下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绿地,有几十平米大小,各种被丢弃的垃圾,零零散散地匍匐在那里。马凉知道整座公寓的垃圾道就在一楼的西南角,没有来得及清运的破烂垃圾,就堆积在那儿。如果安冬妮是自己走丢了,它一定会到处找食吃,垃圾道里什么都有,也许会在那里找到它呢。马凉低下身子向那里张望,这姿式让他觉得非常不自然,他失望的情绪被那个蹲在地上的人看见了。那个人穿着油污污的衣服,手里擎着一个两尺多长的钩子。那人困惑地卷起脸上的皱纹,灰白的乱发在凹凸不平的前额上随风飘摇。是个老人,马凉猜测他应该经常在附近捡垃圾。你有事呀?捡垃圾的老人问。

马凉越过老人的脑袋向垃圾道里面瞅。我找安冬妮,它是一只猫,一只白色的猫。老人把弓着的身子扭过来,推推旁边的破编织袋。我没看见什么野猫,我只看见过耗子。他吐了两口唾沫,借此来抵御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这只有耗子,猫才不到这儿来呢。他的钩子在不远处的垃圾上胡乱地扒拉着,随即把翻开的东西推到别的地方去。一个托着长尾巴的老鼠“吱溜”一下从里面钻出来,立刻又钻到另一堆垃圾里。老人操起钩子胡乱地拍了几下。我说的不错吧。马凉抬头望了望天空,最下面铅色的云层仿佛就压在他的头顶。他没再说什么,只觉得情绪也在往下沉。可能是要下雨了。他想不明白这城市为什么总下雨,越不明白却又胡乱地想,直到一滴雨水砸在他的眼皮上。他看见捡垃圾的老人背起钩子,扛起编织袋,蹒跚着走掉了,一种孤独感瞬间充满了他的大脑。

地下室的入口处永远汪着一片水,几块木板搭在上面,像一座人工浮桥。安冬妮才不傻呢,离开地下室肯定也走这座浮桥,它不会让那脏兮兮的水弄湿它的爪子。踩在木板上的吱嘎声,让低矮、郁闷的走廊有了一些光亮。更大的一片光亮从没有锁的房门里流淌出来,踩在干爽的路面上的脚步,已没有了声响。马凉准备打开电视,顺便把下午吃剩的东西找出来热一热,忽然他看见枕头旁堆着一团圆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挺起脖子“喵呜、喵呜”地叫起来。是安冬妮,居然是安冬妮!怎么会是安冬妮呢?

失踪了半月之久的安冬妮简直让马凉不敢认了,它阴阳怪气的叫声和虎视眈眈的眼神,让马凉有点手足无措。他在给安冬妮洗澡时,发现它的身体比以前更加肥胖了。它把尾巴撅得很高,像要故意暴露什么似的,马凉越是厌恶,越是想往那里偷看上两眼。安冬妮在用舌头舔自己时,也不再避讳马凉了。不大的房间内飘浮着香蕉腐烂后甜腻腻的味道,马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难道是安冬妮怀孕了吗?他把手放在安冬妮隆起的有些变形的肚皮上,他想也许那样能感觉到什么,安冬妮迅速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鲜艳的爪痕,嘴里的叫声也近似于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嚎。马凉看着殷红的血从伤口上渗出来,对自己的行为有些难过。我猜得没错。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安冬妮。真******不要脸,这是谁干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扬起巴掌向安冬妮扇去。马凉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那样愤怒,在他朦胧的想象中,一个叫韩亚芳的女人的名字,非常奇异地闪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那肚中的孩子是一个奇怪的男孩。那男孩天生就是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那男孩后来被那怀孕的女人叫做马凉。

在安冬妮与马凉之间,一场战争开始了。

所有的好日子都潜伏在即将消失的回忆里。安冬妮的回家和它的出走一样,让马凉有一种冷水浇头般的说不明白的悲凉感。就像你认为自己拥有了一件东西,满以为你可以拿它为所欲为,却不料在那件东西上,打着别人的标签,不允许你动一下,而且人家不高兴的话,可能会随时取走。你只不过是临时zhan有而已,你只不过是个暂时的避风港而已。他歪斜的身影更加频繁地出没于每一层楼道,他想抓住那只让安冬妮和自己不得安生的公猫。但是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好像每一个人都愿意把自己囚禁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马凉忧心忡忡地把安冬妮的情况告诉了红云,红云不屑的神情让马凉感到困惑。这下就会有一窝小猫了,你不呆着没事干吗,这下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猫爸爸了。红云把肚子收得很紧,她却在想象着安冬妮挺着大肚子的模样。马凉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回击她,自己本来就闲着,闲得与猫为伴,闲得无所适从。他很丧气地想,红云怎么叫自己猫爸爸呢。

安冬妮腆着肚子,在房间内踱着猫步,俨然房间内的女主人。它的胃口极大,每天一饭盒剩菜剩饭根本不够它吃的。马凉仍然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安冬妮也不趴着了,它窜上桌子,在电视机屏幕前蹭来蹭去,尾巴示威一样在桌面上乱拍乱甩,搅得马凉心烦意乱。他先是忍耐,随后是咒骂,最后作势要挥拳去打。安冬妮很蔑视地蹦到电视机上,不怀好意地乱叫着。马凉怒不可遏,随手操起一个扳手向安冬妮拍去。安冬妮很轻易地出溜到电视机后面,钩着的爪子带动了天线,马凉一扳手正拍在电视天线上,天线杆被他拍断了。电视里立刻“滋拉滋拉”地没了声音,屏幕上全是雪花一样的麻子点儿。淘气的安冬妮这时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马凉试着拨了几个频道,结果还是一样。

没有电视节目可看,日子可怎么过呢?从前没有电视机又是怎么过的呢?马凉的大脑一片空白。马凉只会维护电梯,不太会修理电视,地下室恶劣的居住条件和根本无法接收电视信号的现实,使他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最后他翻出一卷被别人丢弃的漆包线,一头缠住了天线底座,一头将裸露的细铜丝系在头顶上方一根最细的铁管上,屏幕立刻稳定下来,但是没有图像。他再次转换频道,随后他看到一幕清晰的场景。他开始还以为那是电视剧中的镜头,随即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任何电视剧也不可能长时间地固定在同一个画面上,又不是话剧,再说人物也少了些,就那么一两个。

屏幕的正前方是一张比双人床稍窄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厚厚的席梦思床垫。雕花的金属床头,镶嵌着圆环的床腿,透露着西欧式的典雅。左面是一扇悬垂着丝绒窗帘的大窗子,右面是一个椭圆玻璃面的茶几。茶几上面摆放着一部浅色的无绳电话,再旁边是烟缸、烟盒和打火机等物。茶几后侧是一架流线型灯罩的台灯,此刻是傍晚时分,那里正扑散出雾一般的光晕。一个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的男人,裹着一件条格睡衣,斜靠在枕头上,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手里的烟一明一暗,神情也有些倦怠。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另一侧娇滴滴地传来:没着急吗?我这就过来。中年男人说:你洗吧,我不着急。反正你也跑不了。女人又说:你家里那面都安排好了吗?别你一走了,你爱人就找替身。中年男人磕了磕烟灰,有些不耐烦:都半大老婆子了,谁没事撩拾她。说着狠命地吸了口烟,随后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他眯缝起眼睛,无聊地等。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屏幕上。女人披着宽大的浴衣,湿漉漉的半长不短的头发,披散在脑后,个子很高。她贴着男人坐下来,男人环抱住她,并把一只手插进没有系严的浴衣里面:你这么爱干净,怕我传染给你什么病吗?男人问。你说对了,我必须得防着点,谁知道你身上干净不干净。女人说。马凉这时仔细地看那女人,看那女人的脸。女人的脸上涂了一层颗粒状半透明的面膜,只能隐约看见眼睛、鼻子和嘴的轮廓。女人把面膜从脸上揭下去的一瞬间,男人已把台灯拉灭了。黑暗立刻压了下来,屏幕一片混沌。两个人的说话声、喘息声、撕扯声还隐约可闻。又过了一会儿,电视上又出现了许多雪花样的麻子点。马凉又去调台,结果让他很失望,一切都消失了,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安冬妮又跳到桌子上,“喵呜、喵呜”地叫起来。马凉的左手被胡子扎疼了,他张大的嘴巴很久才闭拢上。这不是电视节目,更不是录像带,难道是——他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赶情这是现场实况呀,就像电视里说的真人秀。他可以断定,由于一次错误的天线连结,他已经毫无阻拦地进入到某个人的隐私生活,那个人可能就住在海温斯公寓某个大门紧闭的房间里。马凉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发现搅得心神不定,从画面上分析,年轻女人无疑是那房间的主人。安冬妮的叫声加速了他的心跳。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同时他又想:这怎么不可能呢?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误。

更大的错误在于马凉从那以后,只要在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只要打开电视对准频道,总能看到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而且总能看见,那个个子高挑、体态婀娜的年轻女人,和她那张总是贴着面膜的神秘莫测的脸。接下来的错误就在于,总是有男人与那女人缠缠mian绵地守在一起。让马凉深信不疑的是,那绝不是同一个男人。无论从年龄上,模样上,说话上,甚至行为举止上,他们都不可能是同一个男人。在两个多月漫长的窥探中,几乎每隔五六天,就会新换一个男人。那盏道具似的台灯,好像电视机某个神秘、不可侵犯的按钮,只要它一拉灭,电视机也会在转瞬间音像全无。在一个又一个辨不清白昼与黑夜的日子里,马凉唯一的奢望就是准时守在电视机旁,大睁着双眼,捏着下巴,感受梦游般的心悸。马凉不再关心安冬妮了,他只有一个想法,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我看见一只怀孕的母猫,我怀疑可能是安冬妮。红云坐在西餐厅幽暗的灯光里,又细又长的食指在高脚玻璃杯上慢慢地划着圈。马凉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对面,杯中的液体晃得他眼晕。他第一次被红云领进西餐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觉到红云温馨的眼神。一定是它,它偷了一条鱼,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它什么时候生小猫啊?红云的手指已从杯口滑落到杯座,目光仍然停留在马凉的脸上。“不知道,我不知道。”马凉怯懦地说,他想避开她的眼神。红云对马凉的回答很失望,她端起酒杯,随即把脸转向别处。

马凉不记得与红云交谈过多少次了。也许十次,也许二十次,也许一百次。除了安冬妮以外,他们好像没正经谈过别的什么。如果把一张颗粒状的面膜贴在红云的脸上,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的个头应该差不多吧,还有她的形体和头发。马凉提起鼻子在空气中捕捉着,似乎能搜集到什么异常的气息。有几个服务生,从他们桌前走过,有的向红云做个神秘的鬼脸,有的突然一愣,然后随便说一两句什么。马凉觉得自己的坐姿很难看,他尽力拔起腰杆,并把不太听话的右手搭在腿上。“你没交过女朋友吗?”红云问。“你该交一个女朋友了。”“你多大?”红云又问。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没交过女朋友。”马凉对自己的回答同样感到失望。不过他说的是实话。他想问红云,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听红云说:“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哇,她就住在--”红云把手向上一指:“你的楼上。她见过你,对了,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不介意吧?”马凉低下头,一种失望瞬间淹没了他。

第二天马凉就去看了那个女人。女人住十一楼五号。女人个子很高,容貌也很清秀,年纪也不像三十岁的少妇。马凉歪斜的行走姿势,并没有让她过分吃惊。她热情的语调和恬静的微笑,让马凉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把带着颗粒状的面膜贴在这个女人的脸上,会是什么模样呢?他想。女人虽然住在海温斯公寓,却不常走动。她对马凉的了解,一部分来自于红云的介绍,一部分来自于女人敏锐的洞察。他们一直在聊天,说城市,说天气,说最近发生的新闻,说别人也说自己。后来马凉说想去洗手间方便,那女人随手那么一指。女人的卧室在客厅的另一侧,刚好与洗手间对面。卧室门开着,马凉可以清楚地从洗手间的玻璃看见卧室里的一切。回到客厅前,他又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卧室的墙壁上贴着暗花的壁纸,有一张很厚重的木质双人床。马凉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心里挺不自然,红云和那个女人同时看到了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苦涩笑意。女人想留马凉吃饭,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有人按动了门铃。居然是老胡。老胡把一张宣传单放在女人的手里,女人随手捏给他一张两元钱的票子。没办法,这是上面规定的。多多少少都得捐一点。老胡惊讶地看着马凉:“你怎么在这儿?电梯,地下室,嗯,那正好你也捐点吧。”老胡用咳嗽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马凉看见老胡手里还捧着一大摞宣传单,就有几分献殷勤地说:“这么多呀,够胡主任您累的,这楼里的每一家都得发吗?”老胡一边在登记簿上给捐款的人签字,一边回答他:“发发,一个也跑不了,都是阶级弟兄嘛,人家遭灾受难了,咱们也不能坐着不管呐。别看我只是个居民楼里的主任,可大小也是个干部啊!”老胡本来五十岁刚过,一副未老先衰的公仆相,加上阴阳怪调的公鸭嗓,实在有点滑稽。红云和那女人正张罗着给他倒水喝,老胡神经质地拧着脖子,一再地拒绝着。马凉乘机说:“还有多少没有发到,我替您去发吧。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他说您字特别不舒服,可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老胡一愣,随即说:“就我的腿勤,有什么不放心的。主席都说,你办事,我放心嘛。等把钱凑齐了,还要张榜公布呢。”女人见马凉从老胡手里接过纸和笔,也不好再挽留。红云用极为暧mei的眼神在马凉和那女人身上来回瞟着,好像是说:第一次见面,挺来电的。

马凉的目的自然是找到那个假脸的女人。从十一层到二十层,总共有近二百户人家。每当他敲开一家的房门,总幻想着出现一张让他猝不及防的面孔。等他把所有楼上的人家都走遍,已是三天以后了。三天以后的马凉堵气地倚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这几天走马灯似的面孔。一个单身居住的女人,她年轻、漂亮、个子很高,而且不缺钱。她有一头漆黑的、半长不短的秀发。口音是本地人,轻柔而富于挑逗性。具备以上条件的女人,在马凉的印象中并没有出现。尽管有五六个神秘兮兮的独身女子十分可疑,但与那电视中出现的女人,总有着某种差距。她们中有两个人是公司里的白领,一个人是医院的大夫或护士,一个人是政府机关的公职人员,还有两三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如果能有机会到十一层以下的各家走一圈就好了,真后悔没帮老胡把所有的居民住户都走遍。

马凉在晚七点零五分的时候,准时打开电视机。那张床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焦虑地等着,等着,但这一天那个女人和陪伴她的男人(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出现。一定是她离开海温斯了。他想。该给安冬妮找点食了,许多天以来,他一直在冷落安冬妮。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小生命,他曾经是多么厌恶,现在他又不自觉地被什么感动着。安冬妮那时正蹲坐在地上,一只爪子在脸上、嘴上、身上有条不紊地蹭着。猫食盆里是一条只剩下头和尾巴的鱼骨。那显然是一条已经作熟了的鱼,那是安冬妮自己弄来的,他并不知道。马凉很佩服安冬妮的聪明。马凉在床底下给安冬妮铺好了一个适于生产的窝。马凉在给安冬妮制造安乐窝时,想到应该问问红云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红云肯定跟他说起过,但他不记得了。

没有人能说清,雨城的雨季究竟有多长。老胡对这样的天气憎恶恐惧到了极点。他以各种方式分散着对雨水的关注,读晚报,看新闻联播,听半导体,和妻子zuo爱,跟女儿吵架,找海温斯公寓里几个游手好闲的邻居下棋、打扑克。要不是有人告诉他两部自动电梯都出了毛病,他几乎把住在地下室里的马凉忘了。打给马凉的电话没人接,老胡一边回忆着最后一次看到地下室的那幅破败潮湿的场景,一边咀嚼着几种不详的预感。多长时间没见到那瘸小子了?别他妈地让人给弄死了吧?他约了邻居李科郑文等人去地下室找马凉。

地下室的门大敞着,安冬妮被陌生人的吵闹声吓得溜之乎也了。整洁的环境让老胡、李科,郑文等人特别吃惊。这家伙弄得还挺利整,不象是出了意外。老胡知道马凉与西餐馆的迎宾员红云和十一楼五号的女人认识,但在她们那里也得到了不知去向的回答。两人都在报怨,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马凉了。上楼下楼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是他们嘴里冒出的斥责和咒骂。老胡只好自己担当起马凉的角色。他并没把电梯修好,只能用另外那个电梯对付一下。要是这个也坏了,那就真抓瞎了。这时候才知道马凉还有点用处,这小子不吱声不吱气的,你还真别不把他当盘菜。老胡是在第二天中午看见马凉的,马凉风尘仆仆,刚从公寓外面回来。他下巴上的胡子剃得精光,青虚虚的,老胡差点没认出他来。“你死哪儿去了?你怎么扔下工作就跑?这是罢工你知道不?”老胡说。马凉摸了摸鼻子回答他:“我听到一个广告,说能治我的腿。”马凉把右边的腿提起来又放下去。“我想看一看。”老胡阴郁的脸出乎意料地绽出灿烂的笑容:“哈哈,还能有人治你的腿?那就神了。还是先把你的工作干好吧。要不是因为你的腿能让你到这儿来?”马凉知道老胡的意思,他拿了工具去了顶层的电梯间,经过一番仔细地检查,他得出结论:两部自动电梯的控制系统失灵,即使能运行,也容易发生意外事故。只有老胡和马凉知道,在海温斯公寓,尚未建成刚开始安装电梯时,有一名工人就曾被失控的电梯碾死在铁拉门中。老胡决定立刻向物业管理部门反映情况。最后他冷冷地甩给马凉一句:“先别忙着治你的腿,这几天,开电梯的活儿,你先盯着。”除了偶尔方便一下,马凉就待在人工操纵的电梯里,从早五点到半夜十二点,他没有时间看电视,但一点没放弃对那个女人的寻找。

一天深夜,他把电梯停在一楼。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从西侧走廊尽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个人。那人浑身酒气,动作夸张。马凉认出那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人,模样有点似曾相识。女人并不想乘坐电梯,她打算顺着楼梯步行爬上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马凉急忙走过去,用关切的声音问:“你要上楼吗?电梯在那边。”女人极力摆脱他,酒醉中仍然对他充满一丝警觉。她醉眼迷离地看着马凉。“噢,原来是你,我认识你,你是开电梯的。我要回家。”她的警剔开始放松了。我开电梯送你。马凉问:“你家住几楼哇?”女人被马凉扶起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拎包。“我就住在四楼,四零八。真麻烦你了。”她背过脸去,浑身抖动,像是要呕吐的样子。马凉等她平静了一会,就扶着她进了电梯。四零八号离老胡家仅隔两个门。女人刚用钥匙打开房门,就迫不急待地钻进卫生间,抽水声和呕吐声混杂在一起。刺鼻的酒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室内说不清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马凉眼前飘浮。马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四处观望着。“麻烦你给我倒一杯凉开水。”女人在卫生间里央求他:“杯子和水都在客厅里,在那个小方桌上。”马凉打开客厅的吊灯,顺利地找到杯子和水。女人这时还蹲在卫生间的水池旁。谢谢你了。她一边接过马凉递给她的水,一边把两片药填在嘴里。“对不起,今天喝得太多了。”她自言自语说:“那几个人非要灌我。”年轻女人再次回到客厅时,已是二十分钟后了。马凉这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一本时装画报。“你没事吧?”马凉问:“我怎么称呼你?”“叫我安安。”女人甩了甩沾湿的头发反问:“你呢?我总能见到你,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马凉。”马凉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我该走了。”他直起身子准备离开。安安用眼神示意他先坐下来,手指还在他胳膊上弹了一下。“别着急,你帮了我,我得谢谢你哟。”安安的话很认真。安安把房门关上,并扣住锁链的时候,马凉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你要是饿了,冰箱里有吃的,还有啤酒饮料,你自己去拿。”安安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随意地吩咐他:“卧室在那边。”她用手一指。“你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她说着把自己重新关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浇在马凉的头顶上,他有了种类似被洗脑的感觉,凉凉嗖嗖、空空荡荡的,特别不真实。马凉不饿,他没有打开冰箱,他对食物不感兴趣。他悄悄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摸开了墙壁上的灯,随后他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床——一张比双人床略窄的单人床。床头雕刻着意大利式的金属花纹,套着圆环的床腿,乳白色的无绳电话正插在充电器上,桔黄色的指示灯忽明忽暗着。房间内的四壁洁白如雪,只在床对面的正上方挂着一幅三维立体画。在茂密的丛林里,几只毛色鲜艳的豹子,在四处逡巡。马凉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那几只豹子相互扭接着,近而构成了好几双深含不露的瞳孔,那瞳孔里面又仿佛深含着不可捉摸的神秘星光。这时他听见安安柔媚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小马,你着急了吗?”马凉听见自己说:“我不着急,你慢慢来吧。”马凉看见自己掀掉铺在席梦思床上的单子,然后爬到床上。那种熟练的程度,让他有种不安全感。靠在被子上,左手的中指在高耸的鼻梁上划着十字,像豹子一样的思想,在大脑皮层里窜跳。安安就站在他面前,裹着那件暗花的浴袍。披垂的长发已经不见了,齐肩的短发在她耳后很是招摇。她抱歉地说:“没吓着你吧,我用的是假发,我还爱用这个东西。我不想让自己老得那么快,我还很年轻,不是吗?”她指着自己脸上半透明的面膜,马凉无法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我讨厌自己是个女人。她说着,轻轻地关上了壁灯。马凉看见安安歪到床上,紧紧挨着他。一双温热的手在他脸上、脖子上、身体上肆意地抚mo着。“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小男孩。”安安说。马凉看见自己用右手抱住安妮,左手伸到台灯附近,拉开了台灯。我想看一看你的脸。他认真地对安安说。安安小心地把脸上的面膜揭下来,放到茶几上。马凉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女人很陌生。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安安已把一片绵软的舌头填进他的嘴里。室内所有的光线都黯淡下来。马凉看见安安拉灭台灯的手,又顺便拔掉了无绳电话上的连线。马凉再想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马凉再想仔细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他已经没法再想了。

安冬妮生了三个小猫。安冬妮不让马凉看,马凉就没看。马凉把耳朵贴在床板上,屏住气息,偷听下面的动静。安冬妮的声音温柔无比,小猫的叫声则像初生的婴儿。马凉闭着眼睛,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四零八房间内,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在那个不可名状的夜晚,在陌生女人安安如梦似幻的细语中。为什么记忆那样脆弱?才几天哪,怎么全都不记得了。他隐约地记起安安的话,再把那些话连在一起,又隐约地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一个五十五岁男人的二奶。那男人不知姓名,从来没有见过,是做建材生意的,很有钱。男人不仅给她买了这套住房,还在银行里给她开了户头。安安为了那男人,足不出户,全心伺奉。去年冬天,在一次车祸中,那男人丢掉了性命。从此安安过上了无他无我的自由生活。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不同的男人带到她的床上。她不拒绝别人,别人也从没有拒绝过她。马凉对安安的表述充满了怀疑,马凉对自己的回忆更充满了怀疑。有些话是他听到的,而另外一些则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又隐约记起小学的刘老师,那女人也是后来嫁给了什么大款,大款也给车压死了,他曾经遇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刘老师,他甚至还想起那次在女厕所里的尴尬相遇。所有这些都像安安面膜后那张让他倍感陌生、无比惊骇的脸。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关于他的记忆力,关于他的判断力,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给安冬妮拌了点饭,然后等着。等时间一点一点地抵达傍晚七点,马凉准时地打开电视。他看见了那张床,以及床上那个半斜着身子的男人。男人鼻梁高耸,下巴青虚虚的,左手按住床头,右手自然地搭在肚皮上,一副悠闲忘我的神情。安安出现了,穿的仍然是那身暗花的浴衣。马凉伸出舌头,奇怪地看着电视里的自己,大脑中仿佛有无数个触角在向四周伸展。壁灯灭了,随后台灯又亮了。安安在四只眼睛的关注下,揭去了那层乳胶质的面膜。马凉吃惊地看着安安那张鲜嫩的陌生的脸,也看着自己由于惊恐而瞠目结舌的脸。突然“喀嚓”一声,一道蓝色的厉闪从透气窗的缝隙中钻进来。电视屏幕被硕大的雪花掩埋了。一股焦糊的味道从机箱后面袅袅升起,漆包线无力地从管道上垂了下来。整个房间连同地下室的走廊一片漆黑。一对暗绿色的光在房门前跳跃,随后是三对微弱的光,是安冬妮和它的子女们。马凉平躺在床上,他疲惫的身体像是散了架。电话铃响了几声,他没有接,随后又响了几声,他仍然没有接。电话铃不再响了,马凉睡着了。他好像要急着赶赴一个梦境,那梦境里注定会有安安的出场。

马凉的电视什么也看不到了。在老胡请来物业管理的人维修电梯的几天里,马凉仍然掌管着电梯,接送着上楼或下楼的乘客。他没有再看见安安。有几次,他曾有意无意地把电梯停在四楼,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转悠,结果又总是被老胡撞见,随后被带进老胡的家里。老胡有一个没有工作,容貌粗俗,年近三十的女儿。马凉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老胡叫女儿小胡。小胡对马凉似乎有些好感,就总是和马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吃什么面食呀,看什么报纸呀之类的,还说有时间一定到马凉住的地下室看看。马凉并不当回事,他也没想让外人去他那地窝里,尤其还是个女人。没过几天,小胡还真去了地下室。在马凉的记忆中,小胡是唯一来到地下室的异性,当然除了安冬妮。红云总是把去地下室放在嘴边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刚一进到狭窄闷热的房间,小胡就表现出足够的惊讶来,做势要给他收拾收拾,还啧啧连声地责怪着老胡,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住在这种鬼地方。她看见自己家淘汰下来的旧电视,古董一样摆放在地桌上,更是满脸的怒火。她还操起笤帚,在地上横七竖八地乱扫。马凉木然地站在原地,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看着一个女人为他操持忙碌,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马凉听见安冬妮的爪尖在小胡手臂上迅速滑过时的声响,随后是小胡呼天抢地的嚎叫。小胡蹲下身子时,安冬妮又在她青春不在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并不躲藏,大睁双眼虎视眈眈地瞅着小胡。马凉碍于情面,只好一脚把安冬妮踹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猫窝,把安冬妮的子女暂时转移到隔壁他洗澡的屋子里。他不能不关心地问小胡:你没事吧?忘了告诉你,那是我养活的安冬妮。你怎么养活这么一窝畜生?讨厌死了。小胡很委屈,眼里擒着泪水。

安冬妮本来就不喜欢陌生人,而且你还是个女的。马凉也很委屈,他不想过多地解释。手臂上的伤口可以简单消消毒,包扎一下,但是脸怎么办呢?那可是一张女人的脸呀。小胡用忧郁、无助的目光撩拨着马凉,马凉对这张离他很近的脸感到爱莫能助。他举起左手中指在小胡的脸上碰了碰,很轻,小胡咧着嘴,嘶嘶地叫着疼。马凉不问轻重地来了一句:你该贴个面膜了。小胡说:你说什么?什么膜呀?马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一些:我说贴一张面膜,女人都用的。

马凉和小胡的交谈整整进行了两个半小时。要不是安冬妮的一再出现,要不是马凉一再地拒绝,小胡一定会自圆其说地赖在地下室不走了。马凉觉得小胡挺那个,女人怎么都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安安。马凉从小胡嘴上探听到四零八房间住的女人确实叫安安,重要的是,她还知道安安可能过一两天就要搬走了。马凉去敲四零八的房门,没有人开,他以为自己来得早了。他在下午四点,晚上九点,午夜十二点分别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应答。他猜测安安没准已经搬走了。

马凉下了决心,抽空又去找了那个专治瘸腿的人。他还问了一些别的事情。专家很生他的气,也不管有没有别的病人,大声反问他:“怎么不行啊?谁说有病不能找女朋友不能结婚?”

小胡和老胡大吵了一顿,那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情了。老胡偷着和自己的老伴嘟囔:“这个疯丫头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净跟我找别扭过不去。前两天我还想把马凉介绍给她做男朋友呢,就地下室那个小伙呀,她这么个死脾气,连个瘸子也不敢要喽。”“别提那个瘸子了,你一点也不关心你女儿。”老伴神秘地跟他说:“你就知道天天跟那帮狐朋狗友打扑克,搓麻将,聊大天。那个马凉早就搬了你还不知道?”老胡很奇怪:“怎么可能呢?他是物业公司雇来的电梯维修工呐,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反了他了?”老伴说:“一个雇来的临时工,可不说走就走了。你女儿倒是对他挺有意思的,要不能跟你闹?你非把那人塞到黑咕龙咚的地下室里么!”“不行,我得去看看。”老胡又嘟囔着说:“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算呢?这小子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以后这活谁干呀。”

老胡带着小胡去了地下室,他担心的漏水并不太严重,但他仍然提心吊胆。马凉果然不见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台已经断了天线,再也演不出人影的电视机,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小胡小心谨慎地撩开床单,猫窝还在,但是安冬妮和她的三个子女也都不见了。他把猫也带走了。小胡有些后悔,真不该对马凉那样,他是不是被自己吓着了?伤感里不觉又多了些失魂落魄。他不能再回到这了。老胡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爱上哪去,就上哪去吧。他说。

地下室被空出来,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新的主人。新的主人始终也没有到位,不是没找到新电梯维修工,实在是人家不愿意呆在那种阴暗压抑的地方,人家宁愿半夜自己步行回家,老胡也不好强制。但地下室冒水却成了灾,三天两头闹,不是这条管子裂了缝,就是那条管子开了洞。老胡终日沉浸在唉声叹气中:要是马凉在就好了,他在的时候也没这么多麻烦呀。老胡特别害怕哪儿漏水,天生的恐水症让他不太敢一个人面对地下室里的场景。妻子和女儿对他的病症有所耳闻,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想把事情说得过分明白,说他小时候跟小伙伴去游泳,小伙伴被水淹死了,他非但没救,还向那人的父母撒了谎,从此以后就不敢去游泳池了,一看到大水就晕菜吗?老胡现在不经常做跟水有关的梦了,他只是在现实中,有意无意地远离水。他自己的洗浴过程,基本上都是在自家的厕所里完成的。一盆清水,一条毛巾,一块肥皂,胡乱地搓洗那么几下了事。所以地下室跑水让他终日不得安生,直到有一天,七楼的一家住户来电话,说被自来水淹了他管不管?他立刻跑去看看究竟,可以断定是什么管线堵了。老胡联络了几个管道工,从楼上往下查线,一直查到地下室里,他没想到地下室里的积水已经有半尺深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脏东西,东一片西一片地飘浮在上面,他立刻就呕吐了。记忆之门打开了,一个跟他特别要好的小伙伴,正在用童稚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摔到脏水里,还稀里糊涂地喝了几口。老胡去看医生,医生说他是心病,没什么神药可以药到病除。但医生还是给老胡开了几瓶药,有管睡眠的,有安神补脑的,还有一种维生素片,他吃了几天,觉得自己就没事了。管道工告诉他,长期跑水的原因,是因为地下室里有两组回水管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于是先停了水,全线打开查看。一看不要紧,令老胡和管道工们都觉得特别恶心。被堵塞的管子里,不仅有脏鞋滥袜子玻璃瓶,还有避孕套麻将牌包装袋,还有一只猫和两只耗子已经被腐烂的尸体。老胡不能确定那猫就是安冬妮,尽管那猫也是白的,也是纯种的波丝猫,可他仍然不能确定。他只见过一两次安冬妮,他对猫哇狗哇什么的不感兴趣。据说那猫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样子挺惨,老胡怀疑只有那种没有人性的人才能做出杀猫的举动,那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现在挺替女儿着急,小胡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小胡没想到会在汽车站遇到马凉,要不是她在车上,而他在车下,小胡非要扯住他问个究竟不可。那真的是马凉,怎么他一点也不瘸了呢?穿着西装革履,架着副细边眼镜,头发整齐地向上梳着,右手还挽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儿,大咧咧地从马路对面走过去了。那肯定是马凉,她不会认错的。才半年不见,怎么全变了呀。小胡没想到会在步行街遇见四零八房的安安,那时候阳光普照,婀娜多姿的安安看上去比阳光还要灿烂。安安并没有立刻认出小胡来,她嗯嗯了半天才恍然说:“你是小胡。”“刚才我看见马凉了。”小胡没头没脑地说:“就是那个电梯工呀。”小胡学着马凉走路有些歪斜的姿态,也不在乎周围旁人的注视。“半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搬走了。”安安左顾右盼,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说的是谁呀?谁是马凉?我一点也不懂。”小胡再一次强调:“就是那个胡子挺重的,不不,后来胡子都刮掉了。他有些瘸腿,是开电梯的。刚才我在马路上见到他了,和一个女的。”小胡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索性不说了。安安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个开电梯的男人,一个瘸子,好像跟他有过点什么。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安安苦笑了一下:“我不认识什么马凉,我现在住花园小区三号楼,有时间,欢迎你到我那里去玩。”安安看见小胡不经意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就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脸怎么了?”“让猫给挠的,都好多日子了,可能是宠物过敏吧。该死的猫。”小胡咬牙切齿的样子非常生动。“我想去做一个皮肤护理,要不我的脸上就落疤瘌了。”她像欣赏瓶花一样看着安安的脸,十分艳羡地说:“我真想换一张脸,像你一样,你长得多漂亮啊!”她听见安安很认真地跟她说:“我知道有一种特殊的面膜,对保养皮肤很有作用,你回去等我的电话吧。你要知道,女人的脸很重要,不能对不起这张脸哟。”小胡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等她再抬起头来寻找安安时,发现安安已经不见了。步行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安安这么快地消失,让她有一点猝不急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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