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县城街上,李家三小姐慕兰遇到一个少年乞丐,细看之下,竟发现他是从小跟自己一同长大的堂弟李道彦,十三叔李神通之子。
同为受官府通缉的“反贼李渊家属”,大街上说话不便,慕兰主仆带着李道彦进饭馆,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十几岁的李道彦已经饿狠了,慕兰要了些食水给他,边吃边问他别来情形,这才知道,原来李神通父子在自己之后,也逃出了长安城,躲进鄠县的终南山林里。
旬月之前,李渊决意在太原起兵,写书信通知在长安等地的家眷迅速撤离险地。当时李家要造反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长安留守阴世师、骨仪、卫文升等人对李家人监视得非常紧,柴绍兄弟无奈抛妻前往太原,李慕兰女扮男装混出城,李神通则仗着与地头蛇“长安大侠”史万宝交好,由史大侠带人护卫出城,来到了鄠县。
李家在鄠县本有庄园可以容身,但李神通认为官府必定会去庄园捉拿他,说什么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面,坚持躲在深山老林里,要等到李渊大军攻克长安、周边地区都安全后才出来。史万宝等一干豪侠抛家舍命保他出城,本是想奉着他这个“唐公族弟”的身份,风云际会干一番事业的,却见他如此怯懦,大家也就心冷,慢慢散去到民间各自拉人占地盘去了,到后来只剩了李神通、李道彦父子还藏在山林里,粮食又吃完了,不得已,李道彦冒险出山,天天到县城里讨饭回去给父亲吃。
“我就在家里庄子上,离这儿只有十几里,你们怎么不早去找我?!”慕兰顿足埋怨。
李道彦脸上一红,低头吃饭,借此避而不答。其实他十几天前在县城里讨饭时,就听说了“李三娘”占据庄园募兵的事,当时欢天喜地回山告知父亲,欲往投奔,李神通却怒斥他:“毛头小子懂什么!三丫头胡闹,一个女流也敢拼凑兵马跟官府对抗,肯定很快就被灭了!我父子要是也去凑热闹,还不得陪着她一起把命搭进去!”李道彦孝顺惯了,不敢违抗父命,只得继续要饭度日。
“只有你们父子逃出来了吗?你十四叔呢?”慕兰又问。李神通的亲弟弟李神符一向跟着哥哥过活,也与慕兰等大房子女来往亲密。
李道彦摇头,眼中现出惊惶恐惧:
“逃出长安那天太匆忙了,十四叔刚好不在家,没办法等他……”估计现在已经给抓起来打入大牢了吧?
这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年纪,从小养尊处优的,骤遭大变,艰难逃命,显然受尽了折磨。慕兰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等他吃饱,带出县城,回家点些兵马护卫,跟着李道彦上终南山,去把十三叔李神通接了出来。
“死小子,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想饿死你老爹不成!”——乍见儿子时,蓬头垢面、貌似野人的李神通破口大骂。
而当看到李道彦并非孤身,还带了一群人同来,李神通的反应竟是转身就跑——“连亲爹都敢卖,你不得好死!”
李慕兰指挥人抓获他,说了半天,李神通总算弄明白这是侄女来接自己下山了,最后转怒为喜,夸赞儿子:
“总算办了件象样的事!终于有点出息了!”
李神通和李慕兰叔姪俩在鄠县庄园“会师”的消息传出去后,长安大侠史万宝等人率众来投奔,每人手下也都招了些兵马,加上慕兰原有的万余人,声势颇为可观。几天后又得讯,李渊的四女婿段纶也在蓝田募兵起事,特意派人来跟十三叔和三姐联络,三方商定,以正宗李家长辈男人李神通为主帅,合兵西进,攻打扶风郡城。
其实这一行动方向,李慕兰并不赞同——扶风城西距长安二百多里地,虽说是一座大城,兵精粮足,攻下后能大长自家士气震慑隋朝廷,也可作为上好的攻守基地,但唯其兵精粮足,攻克的难度就非常大。扶风郡城高大坚固,留守窦璡颇有才干,手下将士又是久经沙场的府兵,人数虽然少点,却比李家新募的草莽杂卒们善战得多。而且,窦璡其实是李渊夫人窦氏的族弟,是慕兰的远支舅父,现下拥城自保,虽然一时还不好公然反叛大隋“助逆”,但可以肯定,基本上不会主动攻击李家的军队,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更有甚者,就在扶风郡的西面,自称“西秦霸王”的薛举正领精兵十三万,虎视眈眈地意欲进图长安,目前是跟窦璡处于胶着状态。假如慕兰等人真的攻下了扶风,也会马上暴露在薛家的铁骑骁将面前,遭受长安隋军和西秦军的两面夹攻,等于自取灭亡。——这些利害关系,慕兰几次三番为李神通剖析得明明白白,这十三叔却总是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
“怕什么!我李家上应符箓天道,下得英杰拥戴,数万大军在手,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三丫头你就留在家里绣花吧,看十三叔打下扶风来接你去享福!”
除了翻白眼,慕兰再也想不出怎么回应他——既然都说了奉叔为主,主帅做的决策,怎么能不执行?而史万宝等将领也都赞同先“克大城以扬兵威”,于是李家新招募的几万大军就翻山越岭浩浩荡荡直奔扶风郡而去。
招呼也不打,器具也不造,到了地头一拥而上徒手攀援攻城,李神通高据阵后亲自督战,自明至暮,尘埃涨天,杀声盈耳,尸横遍野,太阳下山,仓皇败退。
扶风郡守窦璡果然对李家人留着几分颜面,守城的十几天里,只挨打不还手,从不出城反击,但饶是如此,李家军仍被城上扔下的滚石擂木沸油冷箭摧残得死伤惨重,士气一落千丈,由战前的趾高气扬变成沮丧绝望,纷纷逃亡,很快,数万大军只剩了刚刚满万的人数。
“再这么下去,我们得全数死在这扶风城下!”丘行恭等原属李慕兰手下的将领找到她,愤怒陈辞,“李十三到底会不会打仗!三娘你带弟兄们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他来瞎指挥!”
凭什么?还不是凭他是“正宗李家男人”,老祖宗李虎的亲孙子——慕兰苦笑,打起精神来,正容回答丘行恭:
“这么下去的确不行,我已有计较了,你们稍安勿躁。”
当晚,几位主要首领在中军帐内会议,一片唉声叹气中,李神通也是脸色灰败,再不说什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见状,西进上路以来一直保持低调的慕兰开口:
“十三叔,侄女有一计,可否说出来供各位参详?”
“什么?”李神通精神一振,“快说说看!”
“我军西进之前,本来是准备攻打鄠县来着,”慕兰笑了笑,假装没看到帐内一群男人脸上的惭色,“当时鄠县风声鹤唳,县令紧急招募兵役守城,又四处求援加固城防,严阵以待。但没想到我军竟抛下鄠县,挥师西进!在扶风城下纠缠这十几天,鄠县那边也该松懈了,如果此时派人率少量精骑,杀他个回马枪,说不定能出其不意,一举克城!”
看看叔父神色,慕兰又耐心地补充:
“鄠县跟扶风城比起来,兵马粮草什么的当然是差远了,可鄠县北倚长安,南临终南,进可直攻帝京,退可避入山林,用兵地势要比中看不中吃的扶风郡重要得多!鄠县又不是大城,防守兵力有限,再加以疏忽松懈,奇袭之下,克城不难——这也算是我军‘佯攻’扶风、损兵折将的代价吧!”
“话是这么说,”李神通沉着脸道,“可现下我军中最多能调出四五百骑兵,用这点兵力跑长路去攻鄠县,风险太大了,谁敢去?”
“始作俑者不敢辞!”穿男装的李慕兰起身,依男子模样长揖行礼,“就请叔父颁下军令,慕兰愿带五百骑兵,回攻鄠县!”
李神通犹豫了一下——慕兰毕竟是嫡兄李渊的爱女,在自己手下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好玩的——但话赶话的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转寰余地了,只得依允颁令。
受命出帐,李慕兰点齐五百骑兵,分由丘行恭、马三宝率领左右,趁夜色离营东返,秘密奔回老家鄠县。
***
日上中天,鄠县城内街上人丁寥落。
“女贼”李三娘带兵去攻打扶风郡的消息传到后,县衙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暂无兵灾了,逃难的不急于出城,一些临时募来守城的兵卒偷空脱岗,原本紧张了好一阵子的官吏们也能歇就歇,鄠县县衙大门两旁站立的兵勇昏昏欲睡,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在门边拒马叉子上飞来绕去,给这秋日午后增添了一点生气。
县衙大门对面有家茶棚,此刻,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衫文士正坐在棚檐下喝酥椒茶,不时向县衙中和街上张望,似在等什么人,又似在沉思默想。
辚辚声起,马蹄得得,一队车马从城门方向渐次行来,车上大张的旗帜书写“阴”字,百余骑护从着中间一辆装饰华贵的毡车,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引得人人侧目。
这队车马一直行到县衙门前停下,一个朱衣豪仆纵马上前,向守卫衙门的兵勇喝问:
“你家小阴大人呢?夫人到了,怎不出来迎接!”
“小阴大人?”两个兵勇齐齐发呆——鄠县哪里有姓阴的官员?
“哎呀,就是上个月刚刚从京都调来的、留守阴大人的三公子啊!”那豪仆在马蹬里跺脚,“家里大夫人到了,他竟敢不来迎候!哼,大夫人虽然年轻,可也是阴大人明媒正娶的正室啊!这三公子怎么回事,连母亲也敢怠慢不成!”
两个兵勇依然是一头雾水,其中一个较聪明的,听得有点明白了——车里八成是长安留守阴世师的继室夫人,来见前房生的儿子,而且这儿子大概还跟年轻继母不对付……问题是,鄠县确实没有姓阴的官员啊!
要是一般平头百姓,兵勇早一脚过去把他们踹飞了,但面对这气焰嚣张的豪门贵戚,兵勇不觉矮了三分,哈腰赔笑:
“这位爷,您八成是弄错了,我们这儿没有姓阴的大人……”
“什么?不可能!肯定又是三公子躲藏不见的借口罢了……”
“三宝,不必说了!”
车中传出一声娇脆女音,紫茵帷一掀,一位艳丽少妇含怒下车,径直走到县衙门前: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这忤逆小子能躲到哪儿去!有本事,他连衙堂也别坐,案子也别接,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好了!”
说完,竟是登阶上台直闯入衙。守门兵勇见她容貌英秀,衣饰贵重,气度不凡,不敢动粗拦阻,只能一边跟在身后口头劝说,一边遣人去飞报长官。她的百余从人也气势汹汹地涌入衙内,捋胳膊挽袖子,大有一找到那“三公子”就动手开打之势。
这么一闹,县衙门前很快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衙门对面茶棚下那青衫文士也站起身来,注目观看。眼光不经意地一扫,蓦然一惊——什么时候,衙门内外多出了这么多健壮闲汉?
衙门内,那阴夫人主仆仍在吵嚷,值宿当班的鄠县官吏陆续赶来,都向她解释这里并没有“小阴大人”,无奈那女子不听,反而一口咬定这些官员都和继子串通起来,欺负她这个年轻后娘。
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了,鄠县县令才到场,怒吼一声:
“大胆!何方刁妇,竟敢冒充阴大人女眷!我虽与阴大人交情不深,但素闻他家风严整、眷属恭敬守礼,哪有你这样的继室夫人!“
这一声吼过,县衙大院里很快安静下来,鄠县官吏兵勇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艳丽少妇仰头盯视县令,片刻,嫣然一笑:
“不容易啊,阖县上下,总算有一个明白人了!”
话音未落,她身边那叫“三宝”的豪仆大喝一声“动手!”,自己上前一步,一拳击在那县令脸上,把他当场打昏过去。
奇变陡发,满院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跟进来捣乱的百余壮士齐声高呼,抽刀乱砍,院外那些看热闹的闲汉们也撕开外袍,取兵刃冲进县衙之内,一鼓作气解决守卫衙门的兵力。
叮当声响,哭喊震天,原来凑在院外看戏的百姓哭爹喊娘往家跑,衙门里的兵勇官吏有的见机得早,跪地求饶得免一死,有反应迟钝的,只能挨上一刀了。喊杀中只听一个女子清脆高昂的声音指挥呼叫:
“三宝带人去后院……看好这些人的家眷……行恭快去守住门口……防守城兵来增援……我在这里清除余孽……”
县衙驻守的兵力并不多,李慕兰带的来五百人很快控制住这一全城中枢之地。等到在城上防守的兵马闻讯赶来,慕兰等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推出衙门外,先震慑得防军不敢轻举妄动,李家三娘再亲自出马,站在府门台阶上向隋军兵勇大声疾呼:
“杨家皇帝残暴不仁,把老百姓害得太苦了!你们在这里当差,家里的父母妻子没饭吃,没衣穿,活活饿死,兄弟不是死在辽东,就是死在剿匪战场上,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还跟它讲什么忠义!反了吧!跟着我们李家一起推翻昏君****,人人分田地,家家有余粮,大伙儿共享天下太平!”
美丽女子的号召,总是特别有煽动性,秋波流睐之下,街上守城军士轰然响应:
“说得对!我们反了!”
“跟着李三娘干!共享太平!”
“………………”
一片群情激昂之后,退到茶棚深处的青衫文士,望着眼前这局面,暗叹一声,下定了决心。
李慕兰攻下鄠县后第二天,占据扶风东面的郿县一带,有众数千的“盗贼”李仲文率部来降,闻讯慕兰大喜,亲自出帐相迎,只因这李仲文与一般义军首领不同——他和李渊同为北周“八柱国”之后,出身尊贵,更重要的是,他是当今“天下英雄盟主”李密的堂叔。
“李渊连一个女儿都有勇有谋,如此了得,可见其天命在身,实力非同寻常,只怕无人能望其项背,”私下里,青衫文士李仲文向心腹解释他决定归附李渊家族的原因,又长叹一声,“我与魏公李密有亲,本想留待他入关后,前去投奔,只可惜李密一心在东都恋战,迟迟不来长安攻取国都……唉,这都是天意啊!”
就连他本想自己带兵攻下鄠县,以此为据点自立,不料只迟了一天,竟被李慕兰巧用智计抢先攻破……也只能归结为“天意”了。
李仲文在左近一带很有号召力,见他投奔李三娘,向善志、何潘仁等小股军队也纷纷步其后尘。本来慕兰带兵来奇袭鄠县时,手下只有五百兵马,没料到克城后连续收编,短短几天之内,麾下竟又聚集起近万人。
这一次,李家三小姐不再考虑什么宗族长辈男子了,即命马三宝、丘行恭、李仲文、何潘仁等首领分任部将,领她钧命行事,以鄠县为据点,依终南山岭,沿渭河西进,由近及远扩大地盘,攻克始平、盩厔、武功等县,连战连捷,弄得长安以西尽皆成了李家天下,她自己也建起一支多达七万人众的大军,“李三娘”之名响彻三秦,威震关中。
隋大业十三年九月,李神通、史万宝等人围扶风郡,屡攻不下,终于放弃了这一行动,领着万余名残兵败将回到鄠县,面见已经是七万军队首领的李慕兰。
“十三叔辛苦,”见面后,慕兰笑吟吟问候叔父,“不知自上次分手后,十三叔又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业?”
李神通老脸一红,随即怡然,笑道:
“三丫头这张刁嘴还是不饶人——也别说,你十三叔我倒真的干了件大事呢!”
“哦?是什么?”
“子曰,必也乎正名——我决定自称为‘关中道行军总管’了,怎么样,这官号够威风吧?”李神通得意洋洋。
“………………”
李慕兰瞠目瞪叔父半晌,忍不住大笑出声:
“好!好!够威风!真不愧是十三叔!再借问一句,您这个‘关中道行军总管’,打算怎么在‘关中道’‘行军’哪?”
“这个……”
一谈到正事,李神通沉郁下来,苦涩地摇头:
“三丫头啊,不是十三叔说你,这官军实在是太厉害啦!别看你现在打了几个胜仗,那是因为他们见你是女流之辈,一时大意轻敌,才会输在你手里!如果他们象重视我一样重视你,拿出全副力气跟你打,你不是对手啊!我看,见好就收吧!别的地方都丢掉算啦,退保鄠县,只要能坚持到你爹爹大军入关,我们就熬出头啦……”
没等他说完,李慕兰一笑起身,翩然拂袖而去,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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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毕剥,人喊马嘶,乱箭漫天,红云映亮夜空。
河东城下,太原“义士”大军一座偏营,半夜遭受河东守军的出城奇袭。事发仓促,虽说驻军必有防备袭营之议,太原军毕竟新募不精,没打过仗的新兵一遇乱象就慌了,狂跑乱喊,自己吓自己,更给敌军可乘之机。
这次受河东留守屈突通派遣带兵出城袭营的,是城中大将桑显和。命数千披甲骑兵趁黑冲入太原军营中肆意践踏,他自己驻马河边,听着对岸传来的惨叫哭喊声,看敌营上空升腾起的明亮烟雾,桑显和大笑:
“李渊匹夫,不过如此!就这么丁点本事,还敢起兵造反——”
一语未了,自己手下斥侯慌慌张张来报:
“不好啦,桑将军!李渊那边,来了突厥人的轻骑兵助战!”
“突厥人?轻骑兵?”桑显和一惊,“狼崽子竟然跑进河东腹地来了?不可能!”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相信,河对岸,已出现突厥人特有的辫发左衽的身影,以及响成一片的荷荷大呼邀战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