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198500000032

第32章 元日燎火星鸾动

武德殿上,大隋老臣屈突通历数隋帝对自己的恩德,泣诉求死,在场群臣都听得动容,隐身在群臣之后的李世民更上前一步,预备着如果父亲仍念杀子之仇,下令杀戮这位老忠臣,自己好及时出来求情。

唐王李渊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心中挣扎斟酌,半晌才道:

“屈突老将军曾与我同殿为臣,直声震动天下。当日你弟屈突盖为长安县令,你为车骑将军,长安谚语云:‘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形容你兄弟俩方正严整奉公正直,李渊也是钦服已久了。如今天下事已是如此,李渊恳请屈突老将军捐弃前嫌,共同扶保当今主上(指杨侑),不知老将军肯纡尊否?”

李世民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却听殿中的屈突通昂然道:

“多谢丞相大度美意,只是老朽风烛残年,本性顽愚,既已许身国家,不再敢侍奉二主!”

“话不是这么说,”李渊皱眉,口气带了些许不耐,“今上乃是故元德太子之子,太上皇(指杨广)的亲孙,屈突将军一身事奉四代主上,乃是千古佳话,怎么能叫‘奉二主’?再说——”

目光转向侍坐在一边的白发老臣,李渊一笑:

“将军看看,就连太上皇钦定的代王佐臣、大隋忠良李文纪(李纲字文纪),不也顺应时势共保新主了?”

迎着屈突通看过来的目光,李纲老脸略现尴尬,轻咳一声不语。

“通与文纪大人不同,”屈突通依然哓哓不屈,“通受恩深重,不敢有负君上,而文纪大人在隋,曾被小人谮往岭南蛮荒之地,九死一生几乎有去无回,或可因此而弃隋他就……”

“岂有此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李纲身为人臣,岂能怀恨主上、背弃国家?”七十岁老臣勃然作色,“屈突将军,皇室摇撼,李纲同样痛心疾首,可归根结底,那是因太上皇(杨广)失德所至,将军是忠正人,断不至于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唐王举义以来,仁德厚道,善待百姓,天下归心,这将军你也是看到了的……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啊……”

听他抬出了“百姓”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屈突通终于无法再反驳,低头不语。

安坐台上的李渊一直笑看这两大忠臣斗法,至此见已分出胜负告一段落,于是笑道:

“那么就这样定了吧,屈突将军,委屈你署理兵部尚书一职,进封蒋国公,兼——秦国公元帅府长史。”

耳听父亲冷不丁提到自己,躲在人丛后的李世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见台上的父亲已似笑非笑地向他看过来——敢情早就发现这个偷偷溜进议事殿的小子了?

厚着脸皮笑笑,李世民出列躬身:

“多谢丞相。屈突老将军忠正无私,治军严明,孩儿得老将军翼助,必能学业日长,为国再建功勋。”

说完,过去亲手搀扶起颤颤巍巍的屈突通,唤人过来服侍他去梳洗休息。这天的议事也就到此为止,百官四散而出。

“爹爹越发耳聪目明了,儿子怎么悄悄溜进来都瞒不过您?”

安置好屈突通,李世民又回进内殿参见父亲,行完礼就努力阿谀奉承,惹得李渊大笑,回答他:

“殿外马蹄声很响,象你这么没规矩的人很少!”

上下打量这个刚刚过完十九岁生日的儿子,见他巾帻束发黑袍戎服,紧身行装上的风尘尚未掸尽,伸手过去捻了下他上臂衣袖,不禁皱眉:

“眼看就要下雪了,你怎么还只穿着夹衣?”

“原有件青貂斗蓬的,一路骑马过来太热,脱在外头了。”李世民笑答。

“小孩子家火力壮不怕冷,等骨头受了风寒,到老来你就知道厉害了。”李渊叹息,回头命人煎姜茶来,旁边有眼色的内侍也早将室内的暖炉薰笼等挪近,父子俩同席对坐,边啜茶边谈些别来事宜。

李世民交代过了在扶风与薛家的西秦军对战状况,也听父亲讲完在京城收拾典章、安定人心的大略过程,心头总有疑惑不能解,趁着父亲说说笑笑的很是高兴,寻话缝问出来:

“爹爹,方才在殿上劝服屈突通,您为什么又把老李纲扯进来?这两人相互揭短谵骂,下去恐怕会心底暗暗结了仇呢!”

李渊失笑,左右看看没外人在,漫不经意地回答儿子:

“结仇有什么不好?他们要是合伙一心对付我家,那才叫糟糕。”

李世民呆了下,恍然大悟——敢情父亲是故意挑拨这帮旧臣,让他们把气力花在内耗上,以减少将来除杨隋建新朝的阻碍?

以谋略而论,当然是老成谋国算无遗策的妙计了,只是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味儿,却让十九岁的青年心里感觉很不舒服……

“怎么了?不喜欢这法子?”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李渊平静笑笑,“也难怪,你从小在家里长大,哪里知道外头人心险恶?李纲、屈突通这些‘忠臣’,满口仁义道德不假,内里在想些什么,真是天知道了——想当年杨坚在北周皇帝朝中为臣时,不也是天天高喊万岁大表忠心,结果呢?周宣帝一死,杨坚就迫不及待抢了外孙的皇位自立为帝……曹魏篡汉,司马又篡曹,高欢宇文泰后人分别取东西魏皇帝而代之,朝臣们相互倾轧攻讦的事更是不胜枚举……不是一家人,他根本就不会跟你一条心……”

如果这么说的话,八王之乱,杨广兄弟自相残杀,就算是一家人,窝里反的事例又能少多少……李世民低了头,不愿跟父亲争辩,岔开话题又随便聊一会儿,告辞出殿,回自己下处换衣服去了。

李渊是携家人一同入住“丞相府(皇宫)”的, 他自己住了皇宫正殿大兴宫后面的武德殿,命长子李建成住入大兴宫东面的宜秋宫,次子李世民住入西面的千秋殿,父子三人呈“品”字形,将住在大兴宫里的新皇帝杨侑紧密“保护”在中间。

眨眼就到了年末除夕之际,周隋风俗,宫中除夕夜张灯结彩,帝后嫔妃开家宴守岁,至于大臣们,要到第二天“元日”的清早才入宫朝贺——说起来也算体贴人心的德政,让大臣们都能回家团圆过除夕,而不必伴君如伴虎地在天子身边陪笑脸。

这是李家入京、改朝换代后过的第一个年,本来应该尽力妆点得喜庆热闹些,但在杨隋皇室看来,大权旁落,幼主傀儡连性命都操诸人手,心境凄凉得不能再凄凉,自然没什么兴头好好过年,只是勉强虚应故事而已,在唐王李家,则是毕竟仍身为人臣,前途犹存变数,天下仍然姓杨不姓李,有力气不妨等到自己真正登基改了国号之后再使……

再者,几年盗贼蜂起民生凋敝后继以一场攻城大战,赏赐将士又用光了府库,也实在没有多少财力来********了。内侍省早传唐王教令,命后宫及掖庭只管洒扫庭除,如有旧年彩饰也可妆点起来,但不必刻求豪奢。民间富户有余财粉饰自家宅院的话,自也随他去,官府却不再组织观灯驱傩一类的虚靡活动。

“这么大的皇宫里没点灯彩挂饰,冷清清的,还不如在老家过年热闹,”除夕当天下午,千秋殿里,王保一面服侍李世民穿戴袍服,一边不满地咕哝,“宫里就只剩些太监老婢子,稍偏僻点的地方都长满了野草,人一经过,狐狸、兔子、黄鼠狼什么的到处乱窜,这哪儿是皇宫啊,跟乱葬岗子差不多嘛!真是不如回咱家在长安城里的老宅子算了!”

他指的是李家在通义坊的祖宅,李渊在出京作官之前,全家一直都住在那里,连三小姐李慕兰也是从那所宅院出嫁的。李渊在太原造反的消息传来后,长安留守阴世师查封了那所房子,没收入官,李家攻下长安,也没再住那里,老实不客气地直接住进皇宫了。

“你少胡说!”李世民笑斥这少仆,“住进皇宫里是为图热闹么?再说,现在冷清是因为家眷还没进京,等到……”

不由得想起了仍在太原的妻子长孙无瑕她们……嗯,长安这边局面已经大致平定,该劝父亲派人回去接家眷了吧……

束好平头小样赭发巾,玉带拦腰圈紧绯色夹缬缺胯长袍,六合乌皮靴带抽系完毕,李世民拔腿就往外走,王保捧着狐裘追在他身后:

“二郎,外面已经下雪花了,你还是穿——”

“到武德殿再说。”李世民头也不回,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去摘外间墙上挂着的弓箭,“王保,你刚刚说——宫里哪里有狐兔出没?”

王保张着嘴,一时都答不上来——去赴宴的路上还顺便打个猎?这主儿两天不摸弓箭就手痒难忍吗?

“天时还早,打几只兔子给晚宴添上新鲜烤肉也不错……”拧紧心爱的长弓硬弦,李世民眉开眼笑地试拉几下,完全没想到按律令,宫禁中是严禁携带弓箭刀枪等武器的,更不准使用……

太阳偏西时,十九岁的秦国公肩负长弓腰挎箭囊,悠悠闲闲踱出千秋殿宫院,由小仆王保领着在皇宫中打起了猎。一路遇到的宫使内监都以看怪物的眼神望向这对主仆,有的是忍俊不禁,但都垂手侧身让路,没人试着拦阻提醒他们。

长安城的气候比之后世要温暖湿润得多,已是数九寒冬了,天上也只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雪花,落地即化。宫殿间的沙石路面被雪水润得干净柔软,庭中树枝和黑色的飞檐屋瓦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与一重重灰白高墙远近相映,直没入极目阴郁的天幕之中。

隋宫布局严整,甘露殿以南,都是白墙红柱黑瓦的高大宫殿,联缀成一组组院落,院中虽也有假山庭树等点景装饰,毕竟是以高墙屋舍为主的深宫内院。一过延嘉门,往北眼界就骤然开阔,东、南、西、北四个海池(人工湖)通过蜿蜒水道连成一片,虽是隆冬,却并未结冻,只沿着岸边泛起浅浅的冰漪。池边槐柳等树也落光了叶子,没有浓荫遮蔽,海池四岸高低起伏的亭台楼阁倒是看得格外清晰。

这仅是宫中的内苑,再往北,出宫城玄武门后,自宫城北墙至渭水河岸,方圆百余里地都是皇家禁苑,苑中的山林溪涧、猎兽果木全属皇室私产,臣下百姓不得擅入——当然,唐王李渊这种“臣下”不包括在内,入长安一个多月,李渊已经带家人僚属在禁苑围猎好几次了。

李世民在宫中的猎事不顺,跟王保一直走到海池边上,也没遇到倒霉的狐狸野兔撞入他箭下。索性收起弓箭不猎了,沿池岸边随便走走散心,眼望小雪飘散下的空濛水面,耳听王保在身后唠叨,说什么“在宫里赴宴,连朝服也不穿,就这么穿戴着常服过去,万一别人都一身光灿灿的隆重打扮,对比之下显得多寒酸……”

“这是家宴,又不是朝会,穿那么罗唆干什么?”李世民回答,“老爷是不喜欢拘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三姐他们肯定也都是常服入宫……”

一边说着,一边四下里张望欣赏景致,转过一丛茂密灌木,正跟对面而来的两位女子碰个脸对脸!

出其不意,彼此都怔了一下,下意识退让半步。李世民打量前头个子稍高的女子,见她头上九树花钿蔽髻,身着青黑九等五色褕翟黼领长衣,金章纁绶,双佩山玄玉,一堆华丽繁琐的服饰映衬下,愈显瓜子脸苍白瘦削楚楚可怜,身型也弱得似乎风一吹就倒。

天下着小雪,这女子身后只有个中年宫婢张着把油伞为她略作遮蔽(身后再远处,倒是能看见车辇的影子),虽然双手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走路,但青蔽膝下摆和珠履鞋头仍沾了泥,看上去有几分滑稽。李世民再退一步,长揖道:

“失礼了,不知是哪位公主娘娘出行?”

那盛装女子乍见宫禁中出现一个身负弓箭的青年男子,这惊吓比李世民要多出百倍,呆立在当地,连裙裾都忘了放下。倒是她身后婢妇还沉得住气些,代答道:

“这是今上皇姑,归善大长公主——来者可是唐王次子秦国公么?”

“正是。世民赴武德殿予宴,因路途不熟误入后宫,惶恐无地,请公主殿下恕罪。”

话是这么说,抬起头来直视公主的那对黑眸子里,可没有半点“惶恐”表情,有的是好奇与玩味——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后宫还有位“归善大长公主”,只是从礼服上判断出这女子身位贵重。他见过母亲生前穿戴的大礼服,也是青黑九等五色褕翟黼领长衣,然而身为国公夫人,他母亲衣裙边只能垂缀长长的“玄硃绶”,即黑边红质的绶带,而这女子所佩却是“纁硃绶”,红边黄质,比他母亲还要高了一个等级,那么这女子只能是公主或者王妃身份了……结果证明他猜测不错,“大长公主”?想必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之女,现任皇帝杨侑的亲姑姑了。

“公子不必多礼,”回过神,这位归善公主总算能答上话了,欠身为礼,“是我出行无状……”

一低头看到自己珠履上的泥污,俏脸一红,连忙放下裙裾遮盖住。抬起头来,不敢再直视李世民,微微别过眼去,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杨广与李渊是两姨表兄弟,如果从血缘上算起来,这一对少年男女也可说是远房表兄妹。在湖边的冷风中默然相对片刻,李世民笑起来,侧身让路:

“公主想必也是要去大兴宫赴圣上的家宴了?”

这杨姓公主只十五六岁年纪,显然并不习惯与外臣男子直面相对,垂着头嗯了一声,幸好她身后的紫幰硃络车此刻也到了,几个太监挽着,请她坐上车,算是免去了在泥泞中跋涉之苦。

车行辘辘,擦过侧立目送的李世民身边,向大兴宫驶去。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之前,车上的公主忽然回身,向湖边卓立的男子投来一瞥,又即转头坐正。

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但这回眸一瞥中流露出的少女娇羞风情,却也足以动人心魄。李世民又在岸边立了片刻,目送那辆装饰华贵的车辇渐渐没入云烟水雾之中,一时怔怔的出了神,直到王保在身后轻咳:

“二郎……嗐嗐,咱们是接着向武德殿走呢,还是改道去大兴宫求亲?”

哈一声笑出来,李世民骂这小仆几句,两人继续往武德殿方向走去。

冬日天黑得极快,他们离开湖边时,还只是日色黯淡,等进了武德殿后院,四周廊下都已燃起悬灯,宫娥彩女擎着蜡烛果盘来来往往,触目皆是金钗玉坠衣香鬓影,比宫内任何一处地方都热闹喧妍。

一路都只穿着夹衣走过来,进殿门前,李世民却从王保手里要了狐裘披上,惹得这小仆直发呆——李家新规矩,敢情厚衣裳是出门脱掉进门穿的?

“二弟。”

清脆女声从廊上传来,李世民循声回头,不禁眼前一亮!

来者是柴绍和李慕兰夫妇。已经被封为“平阳县主”的李家三小姐也没穿朝服礼服什么的,黑鸦鸦一头秀发梳成迎唐八鬟髻,两鬓对插鎏金蝴蝶银钗并梅花红瑙簪,额间贴了绯色花子,两滴红玛瑙耳坠如血珠般在颈旁颤动,窄襦长帔石榴裙,最夺人眼球者,是她胸前一抹肌肤如雪,竟是赤祼祼暴露在严冬之中——整个人艳光四射灿若云霞,要那比被衣绣首饰埋没的公主高贵华丽得多了。

“你又在搞什么鬼,二弟?”李慕兰笑问,显然也看到了李世民进门穿衣的怪状。

“没……没什么,”李世民盯着姐姐一身清凉装束,抛掉自己的厚外衣,向门边一让,笑得恭敬极了,“长幼有序,姐夫、三姐你们先进——爹爹大约在等了,请!”

***

北朝隋人风俗,除夕之夜全家阖族要聚在一起欢宴守岁,元日则大臣上朝庆贺、家人共祭祖庙。李家是世家大族,人丁本来兴旺,但这一年除夕夜李渊父子迈进举行宴会的前殿时,仍是吓了一跳——与宴的“家人”比往年多了三五倍不止,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时不时就冒出几张全然陌生的脸孔来。

李家自称为老子李耳的后人,修族谱则从五胡乱华时的西凉王李暠修起,其实这一族现今的荣华富贵,直接来自于李渊的祖父李虎——号为“西魏四猛兽、北周八柱国”的混血汉人大将。李虎生了八个儿子,长子次子均早死无后,第三房嫡子李渊袭了唐国公爵位,下剩的五个儿子都各有后嗣,几代繁衍下来人数着实不少。然而这些李家人中固然有一直跟族长李渊聚居在一起的,如八房的李神通、李神符兄弟,也有很多在外地做官经营另谋高就,十几年不见面,早就疏远了,平时走在大街上擦身而过都不相识。

现下李渊父子攻克长安架空了皇室,大权在握,这些疏远的亲戚也就雨后春笋一般呼啦呼啦冒出头来。李渊对他们倒是十分优待,按年龄辈份远近亲疏各授官衔,此刻宴殿中就满是冠带朝服执笏揖拜的身影。唐王李渊一入殿,更有几个人一本正经行起三跪九叩参拜皇帝的大礼——未免太心急了一点?

李渊性子随和大度,入席前在殿中巡视一周,无论长幼亲疏都叙礼问好,李建成兄弟自然也得跟在父亲身后,一路叔伯兄弟地叫过去。转了一圈回到阶上开席,菜已四献,汤始一道,歌舞升平间,兄弟俩又受父命下席来提壶斟酒,逮个空当,李世民在李建成耳边低语:

“大哥,你看出来没有,新旧亲戚好认得很,那些新冒出来的都把这家宴当朝会了……”

李建成留心一看,果然,他们兄弟姐妹包括李神通兄弟等近支,经常在本家走动熟悉李渊脾气的,都是一色幞头长袍的家居常服,只比日常干净鲜亮些,那些峨冠博带按品大妆的,无一例外全是生面孔……留意到此处,再看看那些远支诚惶诚恐如对帝君的模样,李建成差一点笑出声,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春到须让杯,”李渊在座上举起屠苏酒,笑谓在场家人,“老夫是鬓毛已斑啊!谁来饮这让春酒呢?”

这也是隋人风俗,除夕夜饮让春酒,要从年龄最小的饮起。往日李家让春,幼子小智云总是笑嘻嘻地跑到父亲面前接过酒杯,如今……李渊心下一痛,随即抛开杂念,笑向十九岁的次子道:

“元吉也还在太原,看来今年要便宜你喽!”

“爹爹怎么忘了,”李世民绕到一张席面后,一手一个,拎起一对少年,“道宗十五,道玄才十三啊!”

李道宗是李虎第五子后人,李道玄则是六房嫡孙,两家平常也算跟族长来往比较多的,他们的父亲都已经死了,所以小兄弟俩虽然年幼,却能以本支长子身份参与家宴。此刻被揪出来成了众目所视,十五岁的李道宗还撑得住些,只是温厚地笑笑,十三岁的李道玄却羞怯得满脸通红。

“果然是忘了,人这一上年纪啊……”李渊边笑边叹,在一片喧嚣慰藉中招手叫过李道玄,将让春屠苏递给他,装作没听到身后女儿慕兰“哪里是忘了,明明是偏心”的笑谑。

李道玄长得很秀气,是个女相男身的少年,一杯酒喝下去,连呛带咳,白净脸庞上迅速泛起红潮,直是色若桃花,逗得李渊忍不住哈哈大笑。想到这孩子命苦,十二三岁就没了父亲,心头又涌上怜惜,等到殿中屠苏酒饮遍,李渊抚着小道玄的背笑道:

“快交子时了,来跟伯父一起点燎火吧。”

武德殿庭院中早用香木架起了几座燎火堆,李家人步出殿堂时,飘着小雪的夜幕下,爆竹声隐约从南方传来,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欢庆除夕之夜。

接过宫中内侍递来的火把,李渊和李道玄一老一小共同凑到火堆之上。那香木柴上早淋遍了酥油,轰一声大火蓬勃而起,势头旺盛得不可抑止。木柴间不知还夹杂了些什么东西,噼噼啪啪爆响不停,在夜色中迸出无数火星银花,好看煞人。

院中人群齐声叫好,七手八脚地将其余燎火堆也都点燃,一时庭中亮如白昼温暖如春,映着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孔,真让人感到春日已经来临了。

在殿里闷得久了,乍一出外,人们都舍不得立刻回去,三三两两地走在庭院里指点笑语,看宫人将破扫帚烂鞋帽等丢进燎火堆里——据说这样可以保佑家中仓禀充实子弟高就,原是民间习俗,后来也传入了宫中。年轻人还拿着早准备好的柳枝、桃符到处插门驱鬼,也有的跑到院外去点爆竹,方才室内宴会上的拘谨气氛一扫而空,到处都是一片喜庆热闹景象。

“三姐。”

和丈夫一同并肩立在燎火堆前的李慕兰回头,见二弟世民递来一杯酒,笑容很是得意:

“多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可别冻着了……”

宴会前初进殿门时,李渊一见女儿的坦胸装束,果然也骂了她几句“不知冷暖”,连带女婿柴绍都挨了岳父大人的责备,相比之下只穿夹衣的李世民倒不算什么了,就此逃过一劫。后来慕兰向武德殿内侍询问事由,才明白自己被二弟陷害,一直恨得牙痒痒,此刻见他又来了,伸手接过酒杯奚落:

“喝就喝,你以为我象你一样三杯就倒?有本事,正大光明跟我拼酒,你敢不敢?”

说罢玉杯沾唇一饮而尽——这一点上她象父亲和大哥,酒量宏大千杯不倒——亮亮杯底,赢得四周一片彩声。

这晚的家宴上,慕兰一直极抢眼,因为她是在座李家人中唯一的女子。倒不完全由于她是嫡出女或有军功在身,长安习俗,除夕夜媳妇要在夫家公婆膝下承欢,第二天元日才能回娘家,李渊又在极力收揽人心,不愿落个“骄恣无家教”的名声,所以命其他四个已经出嫁的女儿按规矩在婆家过年,不必参与自家宴会。慕兰的公婆都已故世,柴家再无近亲长辈,因此顺理成章地回娘家过年,当丈夫的柴绍倒成了陪衬。

“我倒不是不敢,而是觉得不公,”李世民笑应李慕兰挑战,瞟旁边的姐夫一眼,“三姐你就算喝得烂醉如泥,照样有人扶回去悉心照料,我是孤身在此……”

话还没说完,旁边观战的李家子弟就大声哄笑起来。李家本是胡汉混血,风气开放,不似南朝汉人那么讲究儒家礼教繁文缛节,酒酣宴会之际说笑取乐,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连家长李渊在旁边看着,也只是捋须摇头笑叹而已。

“下马醇酒宴乐,上马挥刀杀敌,这才是我李家男儿的真本色,”拍拍身边小道玄的肩膀,李渊勉励他,“等你再长大些,跟着哥哥们去驰骋沙场决胜千里,以血战来取功名富贵吧!”

“道玄已经长大了!”十三岁的少年应声而答,神气坚决得令人吃惊,“伯父,不,丞相大人,下次二哥再领兵出征,道玄愿意跻身军旅,跟着二哥上阵杀敌去!”

还带着童音的稚嫩声线传开,左近竟然寂静下来。人人瞠目之下,十五岁的李道宗也挤到李渊身边,说出同样请求:

“伯父,道宗也愿随兄长们共战疆场,为我李家大业洒血出力!”

双手揽住两个小侄子,李渊抬头望向走过来的次子,微笑:

“世民,你看这两个童子军如何?”

“少年壮志,气节可嘉,不愧是我李家男儿,”李世民笑道,“——只要保证上阵冲锋时忍着不哭,我就带他们去打仗!”

哄堂大笑,李渊笑得花白长须乱抖,手上将两个红了脸的侄子推给儿子,待笑声渐定,清咳一声,院中立刻肃静下来,人人伸长耳朵倾听唐王训话。

“这事,老夫也思量很久了,”李渊叹道,“常言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陇西李氏世代簪缨,宗族贵盛,子弟出类拔萃才俊众多,这是天授我大材至宝,不可疏忽荒废啊……现下老夫就分门以重任相托,万望诸位慎思进取,布德施才,安定天下,共创大业!”

李家众人听得肃然,齐声称是。

“建成,”李渊转向自己的长子,“你在兄弟中年纪最长,生性沉稳,办事干练,平常就留在京师,辅佐爹爹处置政务,但不可荒废武艺,情势危急时也要出征御敌——明白了?”

“是,孩儿遵命。”李建成出列长揖。

“世民,”李渊唇边隐隐闪过一丝笑纹,是面对次子时的习惯表情,“如你所愿吧——你掌总征伐攻战之事,调兵遣将布局谋划出自于你,运粮转秣跟你大哥商量着办,先保关中再西并东扩,十五年之内给我扫平天下——能办到吗?”

“孩儿愿立军令状!十年后如国家尚有一隅缺漏,孩儿甘愿受军法处置!”李世民响亮回答。

“还是把天下事看得如此轻易啊?”李渊摇头苦笑,显然不打算让儿子立什么军令状,也不在这事上再行纠缠,点出了下一个名字:

“孝恭。”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数百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上。

李孝恭是李家七房的后人,甚至都不是长子,这晚是随父兄赴宴的。他身材高瘦,相貌斯文,性子也颇安静,整个晚上大都在旁看热闹,偶尔和李建成一处说笑几句——这堂兄弟俩年岁相若,性情有相似之处,倒是很能谈得来。此刻听李渊在分派完两个嫡亲儿子后,第三个就叫到自己头上,也是大为惊愕,出列躬身应答:

“小侄在。”

李渊微微眯起眼睛,注目他片刻,叹息:

“巴蜀地乃是天府之国,又在关中南肋,粮丰人足,地势险要,我李家若想在关中立稳根基,必须先得山南蜀地……我家人多在北方为官任职,算来算去,也只有你曾在蜀鄂江南一带游学历练,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况且我看你这孩子沉敏有识量,可堪大任,现命你为左光禄大夫、山南招慰大使,你可有信心将巴蜀天国收入我家囊中?”

“小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孝恭平平静静回答,依然声色不动。

李渊点点头,似是还想说什么话,又咽了回去,继续分派堂弟李叔良出镇泾州,李孝基招慰陕州,堂侄李瑗北上幽州……末了,点到十三弟李神通:

“我父子从太原入关时,十三弟在长安左近募兵举义,连克郡县,应接义师,功不可没啊!十三弟既有武略,此后大事仍要偏劳,开春后我将遣一师东进洛阳,看看能否掠地至东都,十三弟预备着前去招抚河北山东之地吧!”

见父亲无中生有地给草包十三叔加了那么多“功劳”,而李神通居然也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受之不疑,李慕兰实在忍不住笑,低头偷乐片刻,听父亲不再发言,于是出列笑问:

“爹爹,女儿该当做些什么?”

同类推荐
  • 宠妃难为

    宠妃难为

    十七岁,仟夕瑶进宫两年,无宠,想的不过是怎么逃离这后宫,结果那许多嫔肚子里没有消息,她却一下子蹦出个皇长子来。二十一岁,仟夕瑶进宫六年,依然无宠,想的不过是怎么让自己和儿子深藏功与名,以后儿子封王自己当个太妃就自由了,结果有天,三岁的儿子竟然一目十行的把千字经给背完了。仟夕瑶忽然觉得头疼了。这特么是逼着老娘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踏上后位节奏嘛。皇帝却对迁夕瑶勾了勾手指,别挣扎了,坑都给你挖好了,快掉下来吧。
  • 皇后不称职:朕的霸道女人

    皇后不称职:朕的霸道女人

    光溜溜的穿越,有木有搞错!虽然自己的男人跟那种人跑了但也不至于光溜溜的穿越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吧!美男美男不准过来!敢过来偶就!….…错乱的时空;错乱的国家;错乱的感情,当一切秘密随之解开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该离开?
  • 妖媚天下之霸妾要休夫

    妖媚天下之霸妾要休夫

    她是逍遥宫上的未来的继承者?枉费她聪明绝顶,没有想过被一群的老男人和小男人算计?想要她折服?先干了对方在说,她喜欢坐享其成,活着的人可以直接享受他的爱情,结果一群大小算计,她才是瓮中的鳖?艾玛!你以为老娘是这么好吃的吗!
  • 逃婚王妃:娘子别想逃

    逃婚王妃:娘子别想逃

    21世纪女孩穿越到冰凌王朝,三个优秀男子的爱渐渐融化她那早已冰冷的心。当她已经接受他的时候,他却说:“我只是在调查你爹而已,只是利用你背后的势力而已。”终于,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时,却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有时候,错过就真的是错过了。当繁花落尽后,他能否挽回曾经的爱人,当一切结束以后,她究竟与谁笑傲人生。
  • 穿着婚纱去穿越

    穿着婚纱去穿越

    新婚当天!穿着婚纱的王茹梦居然因为直升飞机遇到强气流而穿越了!这还不算,居然掉到了富可敌国的沈家的私人温泉里!话说,当时沈家长着一张完美得如同天使一般的脸孔的大公子冰山暴君沈冥夜,精致可爱得如同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二公子沈冥星,永远优雅温柔的纪家公子纪风玄和帅气逼人的张大少爷张羽亮正在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商量夜被他爹逼婚的事,正想找个替身新娘和夜来个假成亲呢!茹梦这个天外来客就这么自觉的来了……于是,在冰山暴君的压榨下,王茹梦的血泪史,就此开始了……
热门推荐
  • 荣誉之刃

    荣誉之刃

    金钱、美女、荣耀、世间的一切都在诱惑着每一个人。可只是活着,才能享受这一切。一段故事,一个小人物用手中利刃所演绎的荣耀。他是谁,有人叫他阿憨,也有人认为他是王子。可他自己还在追寻着真像,迷一样的故事,尽在荣耀之刃。
  • 诛神笔录

    诛神笔录

    一介蝼蚁为了生存而诛天灭神之路…………凡俗走来的诛神者!
  • 奈何一念贪欢

    奈何一念贪欢

    一段感情谁付出深谁付出浅,不过谁走谁先。姚知非一直都明白,名利金钱地位于他而言,终究是抵不过她一句:我在乎你。他是姚知非,外貌家世无可挑剔,哪一样,都是女人仰望的资本。她是童嘉瑜,曾被他放弃如今又嫁他为妻。其实一开始,是他先爱她的。一段婚姻终究是套牢了彼此,不管是因何种初衷,姚知非,是再不会放开童嘉瑜了。她要保护她父亲的公司,他弃家族利益而不顾,顶着高层无数压力只为保她万全;她要在商场与他一决胜负,本就不是他对手,可哪一次他没有给她留后路?尊严看得比命还重的他,放下了身段对她说:只要你开心,什么我都不计较。
  •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

    她,冰冷,只有小时候才笑,现在根本不可能,更别说是哭了,他是冰冷校草,有许多女孩跟他表白,他都是一笔带过,从来没有在意过,直到她出现,心里那根弦被触动…
  • EXO灿白桃花潭

    EXO灿白桃花潭

    和未来总裁大人斗智斗勇的生活,为什么老是会被第三者打扰啊!
  • 从事地产营销的人儿们

    从事地产营销的人儿们

    大家都喜欢色彩斑斓的童话故事,是因为生活有时候挺一地鸡毛的,为了一搏各位看官的开心,今天讲一个真实的童话故事。当然,这个故事是生活还是童话就见仁见智了。也有可能,她既是生活,又是童话。地产江湖是一个好大的江湖,有人在里面翻云覆雨,也有人在里面兢兢翼翼的经营自己平凡的生活。李商就是一名在这个行业里经营自己平凡生活的微小销售经理。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爱恨情仇,不管你是大佬还是小妹,它都会公平的眷顾你。我们现在要讲的就是李商在地产江湖的爱恨情仇里如何步步为营的经营自己平凡的生活和事业,最后终抱得霸道总裁归,也算不枉来此一遭。
  • 绝代风华:凤舞天下

    绝代风华:凤舞天下

    她是天界圣主。十一岁,她去到青龙大陆某个小星球上,遇见了她们,没过多久,被第一宁天那个家伙捉回。十三岁,她又跑到朱雀大陆,遇到了他。她就不信了,那个第一宁天还能把她捉回去!然而,她还是被捉了回去。十四岁,她再次不信邪地到了玄武大陆……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想去玄武大陆玩一玩,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的围到她身边?!片段赏析:①“殇儿,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慕绝,你是在开玩笑的吧?”②“小绝可是要以身相许来报答我?”某男奸笑道。“我把花离枫许给你可好?”③“哥你别闹了,我们是兄妹!”瑾殇看着那个她名义上的哥哥。“可我们并不是亲生的,不是吗?”……【本文NP,不喜勿入】
  • 那首对不起我爱你

    那首对不起我爱你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一个文静的女生遇到一个乐观活宝的男生,她变成了脾气暴躁的女汉子一枚。从初中到高中中间经历太多坎坷,她的性格也因他一变再变……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他说的那句:“对不起,我爱你!”
  • 神狐大人:爆宠嚣张狂妻

    神狐大人:爆宠嚣张狂妻

    入夜,她悄然无息的潜进他的房内,床上的他睡得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把血色的匕首从她袖中滑出,她狠狠地将它刺入他的心口。“冉兮…”他微笑的看着她。她原本浑浊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清澈无比。“君邪,我,我,君邪…”她松开手,后退了几步。为什么,我,我杀了我最爱的人…“君邪!”她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冉兮,别哭啊,我真的,舍不得。”他吐出一口血来,染红了他的里衣。“你为什么不躲啊,傻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她泣不成声。“因为是你,所以我不能躲”“冉兮,你要好好的。”“不要伤心。”“忘了我。”
  • 命运捉弄

    命运捉弄

    本文主要讲述一位平凡的女孩曲折的人生经历!